何谓幼?今律没有规定。查古礼,《周礼?司刺》说是七岁以下称幼弱,《礼记? 曲礼》说是十岁称幼学。无定说,有好处,是可以我行我素。但也不可没个理由作约束,这理由,我想用必须依靠家中长辈之时,指实说大致是念完小学之前,或再向下移一两年。这段时间应该怎样生活,或最好怎样生活,难说。原因之一是家庭的条件人人不同,条件不同,处理生活的办法就难于划一。原因之二是这段时间,幼者还没有自主的能力,说应该如何就等于要求鱼飞鸢跃。所以谈就不得不,一,以时风的一些同点为依据,说大块头值得注意的;二,对着有左右幼者能力的人(包括养者、育者和教者)说,幼者听不见也关系不大。这大块头值得注意的,我认为有两项,“养”和“学”,一般说都处理得不够妥善;具体说是,养方面宜于偏薄而总是偏厚,学方面宜于偏多而总是偏少。以下依次说说流行的情况和视为不妥善的理由。
先说养偏于厚。养偏于厚,不妥善,似乎也有不少人感到或看到,所以有“溺爱”和“娇生惯养”一类说法。可是说者自说,行者还是照样行,为什么?世间的许多事都是有来由的。溺爱自然也有来由;不只有,而且来头特别大。可以请古人来帮助说明。古人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又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人本位,本诸凡是喜欢的都是贵重的实利主义的推理,就像是既正大又堂皇。其实,如果由人本位扩大为“万物与我为一”,睁大眼普看生物,就会发现,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不过是自己有了生就舍不得死。然而可惜,同样来于天地,是有生必有死。我的理解,传种是个体不能长生的一种不得已的补救办法;或者说,个体求长生不老不能如愿,只好退一步,用生育的办法。求种族能够延续下去。这样看,男女合作,生个小宝宝,乃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怎么能不肉连肉、心连心呢?爱,也来目天命,不可抗;问题在于如何爱才能如愿以偿。这是说,爱有目的,也就不能不讲求方法。目的是什么?卑之无甚高论,是离开养育者的照顾,走入社会,能够适应,活得好,至少是能活。这里不说挣饭吃的能力,只说性格,溺爱培养的性格是什么呢?一是享用尽量高,衣食,如果来自市场,都要最高级的,而且处处占先,头一份。二是只许顺,不能逆,比如看见新的什么,要而不得,轻则哭闹,重则打滚。三是这样惯了,就必致自以为天之骄子,自己以外的人都没有自己高贵。四是也就没有耐心学习什么,因为学习来于有需要,天之骄子当然没有什么必须自己去奔波的需要。显然,培养这样一个性格,到社会上就难于适应,因为社会很复杂,纵使不会处处都是逆境,总不能像家里那样,处处都是温暖。这样说,是溺爱的结果反而不能达到爱的目的。
所以,单就为了爱说,也要反偏于厚之道而行,或干脆说,宁可偏于薄。所谓薄,化为具体大致是这样二不管家里条件如何好,要使幼者有个这样的印象,人都是社会上的普通人,就应该过普通人的生活。而且宁可偏下,理由有二。一种是,人应该自勉,即比能力向上看,比享用向下看;向上看的结果是学业方面知不足,向下看的结果是享用方面知足,这对个人、对社会都有好处。另一种是偏下对健康也有好处,举抗寒的能力为例,儿童是最容易适应环境的,可是因为溺爱,一入冬季就皮毛若干层,结果反而容易感冒,不敢着风淋雨。享用偏薄之外,还要坚待一个对待的原则,是不合理的要求决不迁就,以期孩子渐渐明白以至确信,他只有做好事的自由,没有不听话的自由。有人也许会说,这不容易,因为你不迁就,他会哭闹,大人心疼,孩子不退让,不好办。其实很好办。记得罗素《幼儿之教育》谈过这个问题,他说幼儿同样爱权力,并愿意行使权力。最常用的行使权力的办法是哭,想吃糖,想要什么,不得,就哭。如果一哭就给,他就感到他有这个权力,于是就不断行使。对应之道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管,这就等于告诉他,他没有这个权力,他用一两次不见效,也就不再用了。照罗素的想法,作父母的都应该懂点儿童心理。其实要求还可以高一些,是儿童心理之外,还应该了解一些有关人生价值的常识;无论如何,只把吃得好、穿得好以及说一不二看作儿童的幸福,总是过于浅陋了吧?
再说学偏于少。谈到这个问题,我总是先想到一些学得多,有大成就的。先说一位外国的,作《逻辑系统》的小穆勒,写自传,说他四岁,别的孩子口袋里装糖的时候,他口袋里装的是希腊文的语法变化,就这样,十四岁,他把应学的语言和各门学问都学完了。他一再声明,他确是中人之才,只是由于他父亲教法好,就有了成就。再说两位本国的,绍兴的周氏弟兄,入三味书屋识了字,大量地杂读,也就成了家。这类事,扩充为“儿童时期学习能力最强”的原理,几乎人人都知道;奇怪的是,事实则一方面放松学习,一方面还要大喊负担过重。我心理知识不多,据闻见所及,好像学习能力的高低,与年岁的大小成反比,就是说,年岁越小学习能力越强。许多事实可以作证,只举两件。一是学语言,幼儿,一不上课,二不查词典,只是听,跟着大人嘟嘟,不过一年上下,就可以用,与上学之后学外语相比,速度简直有天渊之别。再一件是大难的道术,如高深数学、理论物理以及围棋之类,据说青少年时期如果还不能有成,拔尖儿的希望就不大了。由此可以推知,神经系统的最活跃时期是在人一生的早年,所以应该善自利用。
如何利用?不过是,把睡以外的时间,多给学习一些,少给玩耍一些,学什么可以由家庭条件和儿童兴趣,或说性之所近决定。比如玩电动汽车与弹琴之间,对于后者,儿童不见得就没兴趣。退一步说,识字,或学另一种语言,起初,总不会像玩电动汽车那样有兴趣,因为不能不费些力。但我们总要相信习惯的奇妙力量,是惯了,费力的可以变为不费力,从而苦的也就变为不苦,甚至起初须捏着头皮的却渐渐变为感兴趣。如果竟能这样,还有个暂时看不见而影响深远的大获得,是成年之后或一生,比如书店与赌场之间,他就会乐于走进书店而不走进赌场。
还有个问题需要分析一下,是上了学校,儿童感到负担重,或与教有关的人(包括掌管教育的人和家长)觉得儿童负担重,是怎么回事?我的看法是教法不当,本当让儿童主动学而设置不少束缚儿童活动的框框,如几段教学法,反复分析讲解,出繁琐而无用的问题,强制作答,等等。记得我的外孙女上小学时期喜欢语文,每到假期就向我要下学期的语文课本,先看看,问她,大致是一两天就看完了。可是开学以后,每周几课时,还要坐在那里听分析讲解,这是典型的浪费,如果用这些时间任儿童自己去阅读,最保守的估计,总可以多十倍以上吧?可是不这样教,而是不只把儿童圈在课本之内,还要玩一些问题形式的花样,比如念了一篇文言文,就会出题,让学生指出一篇的所有“之”字,各属于什么词类,在此处表示什么意义,等等。这当然要费力,费时间,可是几乎无用。儿童负担重,主要原因就是不能主动地驰骋,而必须在机械的框框里打转转。但这已成为多年的定例,改必大难。这里说说,是还希望有人会对成例生疑,因而试试,比如教识汉字,辅助孩子看些杂七杂八的,至多一年,认识三四千常用字总不难吧?可是我们是一贯把儿童的学习能力估计得太低,而结果呢,儿童的学习成绩果然就低了。至少我看,这是最好的机会没有利用,只是就一个人说,也是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