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生物不只一种,图生存,都离不开自卫和侵他的“力”。演变发展为人类社会,靠力以求能够生存,还是与其他生物一样。只是力的级别高了,花样多了“国”成为一个整体,力有专业的组织,也就有了专名,曰“武力”。花样,大别有两种:一种对外,曰军队;另一种对内,曰警队。专业化以后,职能与其他生物有了大分别。其他生物用力,一般是对付异类,如虎豹吃鹿,蚊纳叮人,等等。人类就不同,杀象取象牙,杀羊吃烤羊肉串,等等,已经用不着在战场一较高下,也就像是可以不必用力;用力都是对付同类,举历史事件为例,如明朝的镇压李自成起义是对内,抗清是对外,内外都是同类。
准备武力对外,是因为不同的国度,尤其邻近的,会有利害冲突,或只是感情不融洽,或其中一方想扩张;不管由于什么,都会形成心理的不信任。专就不信任说,既然认为不保险,当然就要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备。准备武力对内,是因为花花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就说是少数吧,无德因而也就不能守法,成为害群之马,而这样的害群之马,通常是既有力而又滥用其力,所以为了维护群体的利益,就不能不有更大的力。这样分内外是就合理的情况说若至于实际,在旧时代,奢主家天下,是也常常动用武力对内的,如历代镇压反政府的活动就是这样。
互相不信任会引来严重的后果。初步是扩军(包括改进并增加武器)备战。这会耗费大量的财富,而财富,显然只能由人民身上来。这就必致出现一种难以解决的矛盾:准备武力是为了保障人民的生活,却又不能不影响人民的生活。说难以解决,是因为,至少在不很短的时间之内,在大同理想没有实现之前,国与国界限分明,想变不信任为信任是不可能的,那就听说对方造了枪,我们就只得赶造炮,此之谓军备竞赛。竞赛,主观也许都可以说是为了威慑,即以求对方不敢轻率动手。但人心之不齐,有如其面,上天生传说的太王(邻国欲得其土地,他就带领人民转移),也生希特勒,于是有时不免就要诉诸战争。这就带来更大的矛盾:本来养兵是为了人民的生存和安定,却可能引来死亡和破坏。矛盾如何解决?理论上非绝对不可能,如国都变为传说的太王,因而都不争,是一条路;另一条路更彻底,是全世界大同,不再有国别,也就不再有国与国之争。显然,至少是在目前,这两条路都是幻想,因而也就不能避免,都要扩军,都要备战。
看来问题的难于解决,首先是因为有国与国之别,其次是有权动用武力者,有的不甘心于自卫而想扩张。两个原因都根硬,也就都很难消灭。看各国的历史,都是人由少而多,社会组织由分而合,合几乎都是来于强凌弱,众暴寡,即力大者扩张。如中国,传说的尧舜前后,部落也许不下几百吧,到春秋时期,大大小小的国还有几十个,到战国时期就成为七雄并立了。在专制君主统治时期,扩张主义是不可避免的,积极方面是想扩大统治地区,消极方面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奸睡。扩张成功,其后还是靠武力,使心不服者不敢造反。现代情况有变,是绝大多数国家,也就成为舆论,都反对扩张;而心不服者(主要来于民族问题)却不少要求独立。去国界以实现大同的理想,至少是暂时,破灭了。剩下的唯一希望是有动用武力之权者都安于自卫而不想扩张。这如何才可以做到?精神的条件是掌政者明智,制度的条件是发号施令不是来于个人,而是来于代表人民的集体,集体,信理智的慎重考虑,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动用武力的。
信任理智,举措能够明智,也是理想。如果此理想成为现实,各国武力的军队部分就可以削减,直到殆等于没有。但这终归是理想,正如《镜花缘》中君子国之为理想,成为现实是万难的。那就不能不实事求是,求尽量多的国家,由制度和教养保障,关于武力,安于自卫而不求扩张。为了防备万一,这样的国家可以联合,不管如何称名,目的主要是反联合体以外的扩张主义。如果这样的联合体团结紧密,内部没有利害冲突,扩军备战的情况就会有所缓和。
另一个理想,是最强大的武力属于联合国,它就可以履行世界警察的职能,使个别的想扩张的国家不敢动,各国也就可以不扩军备战。这也许是一条可行的路,可惜太长,非短时期所能到,因为在现时,联合国的一点点力量是来自参加的各国(如经费就是)和一些国际舆论,与各国拥有的真刀真枪相比,力量是微乎其微的。
所以我们就常常听说,虽然绝大多数人,甚至更多的人,不愿意打仗,可是终归不能消除战争的危险。所以准备武力总是不可避免的。达则兼善天下,太远大,太困难;只好退一步,只求独善其身。这是为了社会安定繁荣和人民的幸福,关于武力,规模应以适用于,对外,自卫,对内,制止刑事犯罪,为度。超过这个限度,如对外,为了自己的什么利益,军队开入邻国的境内,对内,为了对付异己而使用武力,都是不合理的。动武通常是理已不起作用的时候,而反要要求合理,像是有些缠夹,可是讲武功,却应该勉为其难,尽全力争取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