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论恼怒地在电话里鸟我:“我让你找大学生,你怎么给我找了个鸡来?”
我说谁是鸡啦?
“就是昨天你带来的那个,她实际上是个婊子。”
我说她怎么是婊子啦?她明明是外语系四年级的学生,有校徽,有档案,有学生证,她怎么成婊子啦?
“要了钱才让操的女人,你说是不是婊子?”
我说她跟你要钱啦?
“不要钱?不要钱我能说她是婊子吗?”
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啦?
李论说你过来再说,顺便把昨天吃饭的发票给我报了。
我去见了李论。我们在省老干部活动中心旁边的大唐茶楼会面。中午的茶客比较少,我们依然选了一个角落坐下。茶水点心上来后,李论和我面面相觑,看谁忍不住先笑。
结果是我先笑。李论跟着笑后说你笑什么?我说你笑什么?李论说我笑我自己操来操去,想从良搞个干净点的纯一点的,结果最后……我操!
我说我也笑我自己找来找去,想找一个很漂亮很甜的给你,想不到……看来我的礼物是白送了。
“也不能算是白送,”李论说,“话又说回来,她和街市上的婊子还是不同的,她毕竟是大学生,因此你还是有贡献的。”
我说她到底怎么啦?说说看。
李论看了看旁边没有别人,说好,你也不是外人。
——昨天你不是借故走了吗?你走了以后,我就说彰文联这小子,不会回来了。米薇说为什么?他不是说取钱去了么?我说取什么钱?大学老师能有几个钱?他取钱是假,逃跑是真。米薇说怎么是这样?不会这样的,彰文联老师不是这样的人。我说他就是这样的人。我中学的同学、同乡、同宿舍,我还不懂他?然后我就开始恶毒地攻击你。我说你是个很精明的人,你整个的中学时代,都在蹭我的饭吃。我和你去电影院,快到电影院的时候,你就开始落后,然后电影票自然是由我来买。这当然不是事实,可是为了证实你不会回来了我必须如此贬你。米薇说那现在怎么办?我说怎么办?我买呗。
——我把单买好后,米薇说我怎么办?彰老师跑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我怎么回去怎么走呀?
——我说你不能走,你得留在这里做人质,等彰文联把钱拿来了你才回去。
——你开玩笑?米薇说。
——我不开玩笑,我说,你是得留下。其实这是你彰文联老师把你留下的,不能怨我。当然,我也希望你留下。
——米薇说留就留,你以为我怕么?反正今天是周末。
——我说这就对了。我现在就带你到宾馆去。
——米薇没有反对。
——我在新都宾馆要了一间房,六百三,还是打了折的。米薇走进房间一看就说我的天哪,你居然让人质住这么好的房间?!我说没办法,谁让我是一名怜香惜玉的绑匪呢?也因为你是天之骄女,身价高呀!米薇一跃趴在床上,说彰老师彰老师,你可别那么早来赎我呀,让我在这好好睡一觉吧。我说彰文联彰文联,你可听见了?你最好永远都别来领人。米薇继续趴在床上说那我不是没命啦?你撕票怎么办?我说哪里,谁敢害你,我不会害你的。我宠你爱你还来不及呢。米薇说我醉了。然后就不说话了。我说小米?米薇?米薇还是不说话,好像是睡着了。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有反应。然后我就开始撩她。我的手像梭子穿过她的头发,又从她的头发滑下来,落到背上,变成了熨斗,它贴在裙子上熨来熨去,我感觉它的温度是越来越高,高得已使我浑身燥热。于是我想该熨裙子的另一面了。
——我把米薇的身子翻过来。熨斗继续工作,但是没有那么顺畅了,它在熨胸口的时候出了事故。米薇像着了火似的睁眼坐立,把熨斗推开,说干什么嘛?我知道这种时候就像骑在虎背上,不能软弱。我抱住米薇,把她压了下去。米薇不愿服从地扭呀扭,但我可是喝了酒的武松。我三下五除二,米薇很快就温顺了。她说我依你,但是你要答应我。我说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她说你不能白玩我。我说那是。她说我要读书还要出国。我说需要多少你说?她没说。我心急火燎,说你快说。她突然哭了,眼睛有水,像是真哭。我放开她,掏出钱包,把所有的钱都抽出来,大概有两千多三千块。我说现金只有这么多,愿意我就给你。她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我把钱搁在枕头边上。她眼睛一闭,说你可以等我睡着了你再上来么?
李论说到这,不说了。他像一个会说故事的人,留了个包袱给听故事的人。而我也不需要他像罪犯一样把事实经过一五一十地坦白交代,因为我不是警察。我不仅不是警察,而且还是他的帮凶。我帮助他实现睡女大学生的欲望,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但最后李论并不满足。他看上去挺失望。
我食指敲了一下桌子,说拿来吧。李论说什么?我说发票,昨天吃饭的发票。李论一面拿发票我一面拿钱。我把早备好的钱往桌上一搁,然后往他身前一推。三千二百零八,我说,你数一数。李论说要三千得了。他拿起钱,把二百零八退给我。我说不要。李论说伤你自尊啦?
我说我哪有自尊?我已经没有自尊了。
“你们学校搞的那个项目,我一定会弄好的。”李论说。
我说:“怎么?还有希望?”
“没有希望我能把发票给你报呀?”李论说。
“我以为完了。”我说。
“你出面怎么会完呢?”李论说,“你出面就不同了。”
“谢谢。”我说。
“朋友兄弟,不用言谢。”
我说:“是大恩不言谢,好,我不言谢。”
“听你的意思,好像项目拿下来,你好处大大的?”李论说。
我说:“是的,项目批下来,我就可以离开东西大学了。”
“去哪?”
“出国呀,我老婆在英国,等我过去。”
“我操,就这点好处呀?”
“对我和我老婆来说,是大功告成或功德无量。”
我给李论添茶,李论看了看表,说:“好啦,你回去吧,等着,我会让你得好处的。”
我坐在讲台上,手里举着一本书,书的封面对着学生。我说谁看过这本书?
教室里哗然一片,像炸开的锅。我等着学生们静下来,目光趁机在教室里搜索。
我看见曼得拉,也看见米薇了。但是他俩没有坐在一起,这是我注意并且发现他们私情后两人第一次隔开听课。
曼得拉还坐在平常的位置上,而米薇竟和他隔了三四排。我看得出他俩出了问题,我似乎也清楚他俩的问题在哪——那肯定是和上礼拜米薇的夜不归宿有关,当然也和我有关,因为上周末是我把米薇带出去的,我一个人回来。我是他俩之间矛盾的制造者,但是他们却都来听我的课。曼得拉是我带的研究生,我的课他不得不来,尽管我这门课主要是对本科生上的。而米薇是完全可以不来的,因为她的专业是英语,中国文学不是她必修的课程,虽然她也可以选修并从此拿到学分,但选修的原则是自愿、喜欢,事到如今,难道我或我的课还没有令她生厌吗?
教室里的喧哗逐渐平息了下来,我的目光和心思回到书上。
“听同学们刚才的口气和看你们的神态,”我晃动着书本说,“我敢说你们都看过这本书,因为它是《上海宝贝》。”
一阵笑后,我边指着封面上的女郎边说这一节课就上她。又一阵笑后我说知道她是谁吗?
众口一词:卫慧。
我说对,书的作者。怎么样,她?
有男生说挺漂亮。还有男生说挺性感。又有男生说我有点挺不住了,老师。
我说你得挺住,因为卫慧是个喜欢挑战男权的人。如果你连45分钟,我是指这节课呵,现在只剩40分了,如果你连40分都挺不住的话,卫慧会很失望的。
课堂爆笑后,我又说女同学的看法呢?
有女生说风骚。还有女生说做作。又有女生说我可以在课堂上呕吐吗,老师?
我说可以,但是你得小心别人说你和卫慧同样另类,因为卫慧说或卫慧在小说里说,她只在两种情况下呕吐:一、没有大麻,二、怀孕。
请求呕吐的女生在哄堂大笑中愤然起立,欲离开教室。
我说:“你可以等我把话的意思表达完毕再走吗,玉昆爱同学?”
玉昆爱没有理会,离开座位朝教室的后门走去。
“我想,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课了。”我说,“当一名教师连说错话的权利都没有的话,当教师真没意思。我错了,很对不起玉昆爱同学。”
玉昆爱走到后门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她回身坐在后排的空位上。
整个教室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从窗户射进的阳光照在《上海宝贝》上。
我把《上海宝贝》往桌上一撇说,害人不浅呀!这本书究竟害了多少人?谁也没办法统计。我所知道的,它首先把出版这本书的人给害了,其次是差点害了我,如果刚才我不及时道歉或检讨,我这副教授的形象也就毁了。惟一没有受害的可能就是卫慧,她现在靠着《上海宝贝》的稿费买了豪宅、汽车,还有一顶“美女作家”的花冠戴在她的头上。卫慧是不是美女?从封面上看,她是,但这是影楼的杰作。卫慧本来不是美女,但是她走进影楼,给化妆师粉饰了一个下午,拍了照片,再经过几个编辑、评论家的吹捧,就成了美女。
“彰老师,你见过卫慧吗?”有学生问我。
我说:“我没见过,但我敢肯定,我们在座的任何一位女生,都比她漂亮。”
一学生问:“那老师为什么还要上她?”
我说:“因为我勇敢呀。都说《上海宝贝》是一部不健康的作品,是吧?卫慧呢,是一个有缺憾的作家,是吧?尽管她看上去很美。这样的作品和作家,别人是不敢拿到大学的讲坛上来评讲的,但是我敢。我为什么敢?因为我不怕明天就有人攻击我是个诲盗诲淫的教师。再说你们也不是未成年人,你们是大学生,我不怕也不担心你们的鉴赏力、辨别力、免疫力和抵抗力被这本书腐蚀和摧毁。即使我不评讲,你们其实也都在读和议论这本书。与其让这本书私下里抢手流行,津津乐道,不如摆到桌面上来、课堂上来,明断是非。你们说怎么样?”
学生们用热烈的掌声,鼓励我往下讲。我又一次举起《上海宝贝》,“生活中的卫慧并不漂亮,”我说,“但封面上的她是漂亮,她看上去很美。就是说这是一个被包装过并且包装得颇到位的作家,也可以说是一件很有卖点的商品。它的卖点在哪里?一个字,性。”我把“性”字写在黑板上,接着说:“大家不必对这个字讳莫如深,我们今天就正视它。关于《上海宝贝》的性描写……”
我一口气讲了近四十分钟,像一挺机枪,向我瞄准的对象扫射。我语言的子弹,没有遮拦地打在《上海宝贝》上和“美女作家”的身上,虽然我当着学生的面,但他们不过只是听众或就像观众,耳闻目睹《上海宝贝》和“美女作家”是如何遭到我的抹杀,在我的讨伐中玉陨香消、体无完肤。我无情的打击和解剖让学生惊愕,就好像我已变成了刽子手或变态的杀人狂。
我的感觉在下课后得到证实——我走在从教室到宿舍的路上,看见米薇停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她显然是在等我,有话和我说。
我主动靠过去,说:“你好,米薇。”
米薇没有答应。她的不礼貌使我感到一种不祥。我立刻又想起了我把她扔给李论的那个晚上,我是有罪过的,如果她确实感觉受到伤害的话。我准备向她道歉,现在就道歉。我说:“米薇,对不起,那天晚上我……”
米薇掀起手掌,打断我说:“不说那晚上。”
我说好,不说。
她看着离路边更远的树,说害怕别人说你闲话吗?
我说不怕。
于是我们走进了林子,经过一棵又一棵的树,像交友的男女似地穿梭,可我清醒意识到我们不是在交友,而是在变成敌人。
“你今天的课我去听了。”米薇说。
“我看见了。”我说。
米薇瞄着我抱在手里的教材,说:“你不是很讨厌美女吗,干嘛还当宝贝似地抱着不放?”
我说:“这是教材,我不能扔呀。教授扔了教材,不就像当兵的扔了枪支一样么?”
米薇说:“对,你不能扔,这是你的饭碗、武器。你还得靠美女要饭吃饭打天下呢。”
我听得出米薇的话一语双关,说:“是的,美女是财富、宝贝,人皆爱之,美女无敌呀。”
“那你为什么对美女那么深切痛恨,无情抨击?”米薇盯着我说,“你不觉得你有些变态么?”
我望着米薇盯我的眼睛,像面对两个向我报复的枪眼,那随即喷发的火焰,在迫使我投降。我愿意投降。
“我变态,”我说,“我是个两面人,一面是教师,一面是文盲,不,法盲。或者说一面是人,另一面是兽。”
米薇破怒为笑,看上去她对我的检讨还满意。我们相处的气氛回到了从前。
米薇问我晚上可不可以请她吃田螺,这是我们和好如初的标志。我说可以呀,叫上曼得拉一起。米薇说叫他干什么?我说平时我们总是一起的呀。
米薇说:“我和他已经吹了你不知道?”
我说:“为什么?”
米薇说:“玩腻了。他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他的中文其实说得并不好,所用来哄女孩的花言巧语全是过时的了。”
我说:“你就因为这甩了他?”
米薇说:“彰老师,你的学生占了我的便宜,而我对他一无所求,这已经很对得起他了。”
我想说那我是不是得替他感谢你,但我没说。
“那……晚上我请你吃田螺,走吧。”我说。
我们走出林子。
这两个找我谈话的政工干部一男一女,男的严肃,女的也严肃,我原以为是校纪委的,但不是。他们说他们是校组织部的,他们带来校委会的决定,拟任命我为校学生工作处的处长,问我有什么意见。
我愣了半天,一下子没有从错误的思路转过弯来,而还在往下走。我想我惹祸了,这祸因我而起,受害人是米薇,学校肯定知道了。我犯了错误,应该受处分。
“你考虑好了吗?”男干部说。
“什么?”我还在懵懂。
“关于对你的任命呀。”女干部说。
“没搞错吧?”我说。
“你这是不相信组织,”男干部说,“人事问题,怎么会搞错呢?”
我说我是一名教师,不会搞人事呀。
女干部忽然露出笑容,看上去平易近人了些,她说我原来也是教师,后来才搞行政。你可能不知道我,但我知道你。你的文章我读过,你上课很受学生欢迎。你没结婚的时候,我和你爱人曹英是隔壁宿舍,你当然不会注意到我。我说哪里,我想起来了。实际上我并没有想起来。我说好几年了呵,我以为你出国了呢。她说我哪有你爱人有本事呀。我一直在学校里。我说这大学太大了,同一地面上都没碰面。她说你也从政了,以后就常碰面了。我说是真的吗?她说当然是真的,这是经过领导推荐、组织考核、群众评议、校委会讨论决定了的,最后才找你谈话。
“可我怎么总是觉得这就像是开玩笑,我怎么当得了处长哟。”我说。
“你应该相信领导,相信群众,”男干部说,“也应该相信你自己。你在学生中有很高的声望,相信你完全能胜任学工处处长的职务。”
男干部连说了四个相信,让我不相信都不行。我说好吧。
离开两名找我谈话的干部,我去了黄杰林办公室。他并没有请我去,但是我要去,因为我觉得我这突如其来的升迁一定和他有关。他在幕后活动,我要到后台去探望他。
黄杰林见我进来,把文件夹合上,说:“来啦,谈完啦?”
我说完啦。
他说:“你站着干什么?坐呀!”
我坐在沙发上,用低矮的姿势看他。他摁桌面上的电话,说你进来一下。他的桌子像一条船一样大。很快有一个少妇走了进来,我想是他的秘书,因为他叫她给我倒茶。少妇给我沏一杯茶,还送我一个微笑后退了出去。我看着瓷杯里缓缓下沉的茶叶和逐渐绿化的茶水出神。他说你喝茶呀,我这里的茶叶你还信不过,上等的龙井。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抬头看他。他也在喝茶。他那杯子是用咖啡瓶做的,可以透明地看见澄澈的茶水和均匀的叶片,交融在瓶子里。
“有什么想法?”他说。
“我想请你吃饭。”我说。
“吃饭可以,但不用你请,”他说,“和我吃饭还用你请?”
“我总得谢谢你呀。”
“谢什么呀,我们之间,不用客气。”他说。
“没有你,我哪能当什么处长?”
“什么能不能的,”他说,“我都能当副校长了,你当一个处长还不能么?”
“你有当官的天赋,我没有。”我说。
“你不当,你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他说,“你当了,天赋自然就发挥出来了嘛。”
“我当了这处长,”我说,“我还能走吗?”
“去哪?”
我说:“出国呀。我老婆在那边等我呢,你知道的。”
“先当了处长再说吧,”他说,接着喝茶,“会送你走的。”
“什么时候?”
“等项目批下来,”他说,“你任务还没完成呢。”
我说:“怎么?李论还没给消息么?”
“给啦,但还需要一些时间,”他说,并意外地站了起来,走到我的身边坐下,“你还得继续努力呵!”话音刚落,他的手也落到我的肩膀上。
我感觉我正在承受一只象腿。
我当处长后接听的第一个电话竟然是李论打来的。我连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都还不知道,李论的声音就钻进了我的耳朵里。他连贺带讽地说彰处长,那椅子好坐吗?我说比教室的椅子好坐。他说那就对了。你现在是处长,我也是处长,我们现在可以平起平坐了。我说我这处长是管学生的,你那处长是管钱管项目的,能和你比?我们这处长有一礼堂呢。
“这你就不对了,”李论说,“美国总统是总统,尼加拉瓜总统也是总统呀,有个名分就行啦。好处嘛,多多少少会有的。”
我说哎,你怎么知道我当处长的?他说操,是我暗示他们让你当的。我对你们校领导说你们派一个教师来谈项目,也太不合适了吧?这不,你从政了。我说原来是这样,我谢错人了。
“你请我吃饭吧,”李论说,“带上上次那小妞。”
“我可能叫不动她了。”我说。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
李论说:“你懂什么,女人就像马,只要骑上去一次,把它制服,第二次骑上去它就服服帖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