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乔

白雪覆盖了整个大地,不论是平原还是森林、山脉都一派银装素裹的风采,湖泊河流亦然,稍有些差异的是湖泊河流的银装之下还有一层透明的厚重纱衣。

砰!砰!砰!砰....

一块石头砸破了冰面,水底的鱼儿很快蜂拥而出贪婪的呼吸,一口气还没吸完便被拍子拍上了岸,冰面上很快铺满了从活蹦乱跳的鱼。

手臂疲惫得快抬不起来时发泄得差不多的雪宴终于停止拍鱼,弯着身子撑着膝盖休息了片刻,重新站直后雪宴扫了眼从被拍上岸的鱼,从中寻出了最肥美的一尾,走了过去补一拍子将鱼拍晕,这才捡起来用草绳串上往回走。

人族与羽族接壤的疆域很广,沃州有五分之四在羽族的手里,青州也有一部分在羽族手里,因而两个种族的边境防线极为漫长。

因着人族注重陆路,而羽族注重水路的关系,边境防线的关隘有的是位于山脉间,也有的是位于河流的枢纽处,也有的是两者兼而有之,在沃州,这两种类型的关隘各占一半。

沃州防线经过千年的营建,共有九座关隘,三座位于地势平坦的河流枢纽之处,三座位于群山之间,还有三座位于山水相交之处,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小哨站,分属于不同的关隘。

雪宴有时都不得不佩服少昊部。

风洲建立第二王朝已有七百多年,但他实际掌权却不止七百多年,在上一遂的后期他便已大权在握,只是风洲的出身不高,好听点是没落贵族,难听点就是平民。

下克上,必然血流成河,而风洲的根基不够稳固,更得大开杀戒,但羽族的情况特殊,一个羽族从蛋里孵出来起到成年需要三百年,如此一来,大开杀戒显然不靠谱。

因着不想流太多血,风洲耐着性子花了好几百年的时间来进行王朝更迭,以此确保最终的权力过渡、王朝更迭时的平稳顺利——少流血。

但那几百年风洲也并非只顾着建立自己的第二王朝,或者说,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人族身上了,建立新王朝虽然上心,但很难说和对人族那个更上心。

便是后者,也能理解,风洲的经历在羽族并非秘密。

羽族第一王朝时的底层军官,在白帝灭亡第一王朝时的战争中被俘虏,被俘为奴期间参与了人族历史上最为规模浩大的漓水工程,漓水工程竣工时白帝兑现了对俘虏们的承诺,释放了他们,风洲也由此回到羽族。

为奴时,做为技术奴隶,不至于像寻常奴隶一般衣食不济,但羽族没有奴隶制,每个羽族生来最差也是平民,哪怕是贵族也不能随便杀死平民,从平民沦为奴隶,精神上只要是个正常羽族都接受不了,再加上家国沦亡的屈辱....风洲这辈子都和人族耗上了。

时光也不曾辜负他的努力,昔日繁华的沃西之地在他和人族后方的共同努力下衰落了,再不见往昔繁华。

然后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少昊部仍是哽在羽族喉咙的那根鱼刺。

五百年前,在风洲解决了内部的隐患,第二王朝彻底深入人心,无后顾之忧时,彼时的少昊部却穷尽人力物力财力构建了九关防线。

九关防线虽然也有帝都的支持,但只有一半,剩下一半还是少昊部自己拿,也因此九座关隘修建完成时少昊部也被掏空了。

掏空得很值。

若雪宴不是羽族,会很赞赏彼时在位的少昊伯,眼光真是长远,九座关隘挡了羽族五百年。

咬牙切齿之余也很难不感慨,前线再勇武又如何,奈何人族后方越来越腐朽。

九关只有战略意义,这也注定,这是九座只会吃钱粮的无底洞,哪怕是每年的维护都需要大量资源的无底洞。

雪宴和少昊部交手也有两百余年了。

这世间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亲人,是你的敌人。

雪宴对少昊部的了解甚至甚于他们自己,自然能看出来,近五十年人族帝都提供给少昊部用来维护九关的钱粮越来越少,雪宴很怀疑,再过几年会不会什么都没了。

不过那样就很有趣了。

沃西民生早就在长达千年的战争中被彻底打烂了,历任少昊伯不是不想重建,重建了民生,压力也能减轻,但做不到。

被彻底打烂的地方想重建也只能效仿先人筚路蓝缕——真正意义上从一穷二白从头开始——但沃西是边境,没人能在隔三差五就有战争爆发的边境上演筚路蓝缕这种温情美好的景像。

本地的民生难以支持旷日持久的战争,后方又指望不上....少昊部或许能成为自己登临上将军之位最耀眼的那一笔功勋。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雪宴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他也确实有这个底气,羽族新生代的将领中他是佼佼者,又处在冲突最频繁的沃西,捞功绩很方便,只要没死,升职加薪妥妥的。

实际上,沃西一直以来都是第二王朝升职加薪最快的地方。

雪宴想得很美,负责沃西战区的上将军云野年事已高,也干不了几十年了,到时云野退了,功绩、能力都出类拔萃,且对沃西战区最了解的自己无疑会是接替云野的最好人选。

然而,云野没给他几十年的时间,或者说风洲没给。

今岁冬,风洲将云野给换了,同时下令开春攻打人族。

很难说这和临阵换将哪个更不合理,雪宴一度是担心的。

所幸,风洲派来的人是经桓,虽因十几年前的青北之事导致经桓声名狼藉,但经桓的领兵打仗能力也是公认的出色,人族梦魇之名并非吹嘘,而是人族自己给的。

羽族自己在痛斥经桓糊涂之余也无法否认一件事:羽族千年来最能打的将领,没有之一。

哪怕是风洲,都承认过,若让他和经桓干一场,最后死的肯定是自己。

庆幸的是,在他和前朝遗老较量夺权时经桓最终选择了站他那边,不然....经桓应该会死,风洲打仗从来都不拘泥于战场,或者说,于风洲而言,战场是全方位的。

如与少昊部的战争,正式开战之前硬是花几百年的时间先毁了沃西的繁荣,少昊部的强盛,待少昊部元气大伤时才施施然的出兵收复失地。

事实证明,虽有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却也有人盛名之下无虚士,经桓无疑是后者。

经桓与云野的风格很不一样,让雪宴大开眼界,恨不能长出四只手来记笔记,对比自己厉害的人要多学习,只要不断的学习,不断的充实自己,迟早能将那些比自己厉害的人给超过。

斩获少昊臧的首级是一个意外,少昊臧的运气太差了,溃败时正好和他碰上。

大好头颅,不取岂非践踏自然女神的好意?

一番血战后雪宴斩下了少昊臧的头颅。

少昊臧战死,九关防线也破了两个,沃西之地大片疆土被攻下,雪宴意气风发的觉得,终结少昊部只在此一战。

然而....不提也罢。

“你想当上将军,就得扩张自己的格局,你的格局太小了,格局不够,哪怕你有能力,大王也不会允许你统率帝国五分之一的兵力。”

雪宴很气闷,却也无法反驳。

风洲就是这么个不走寻常路的,统率帝国五分之一的兵力,造反还是小事,只是五分之一,哪怕造反也镇压得下去。可若是因为格局不够而导致前线出了漏子....已经快走到绝路的少昊部就是活例子。

看敌人因为格局太小而导致边防出问题和自己的边防出问题是两回事。

雪宴提着肥鱼一步步走回了下许城。

沃州的河流多发源于断云雪山、苍梧山脉以及浮络山脉。

稍有不同的是,发源南边浮络山脉的河流普遍北流注入云水,再一路奔涌至沃州与青州的交界处,最终东流数千里后入海。

发源苍梧山脉的河流普遍是融雪水,向南汇成沭水,沭水再注入月照泽。

发源于断云雪山东部的河流亦然,只是不是汇成一条再注入月照泽,而是汇成四条并行东流入月照泽。

许水正是四条大河中的一条,也是自南向北的第二条,过了许水就是羽族的疆土,而许水往南则是少昊部的疆域。

下许城位于许水中游一处险要之处,依山傍水,也是许水中游最大最重要的要道,过了下许便是平坦的姬水平原,而过了姬水平原便是兖州的条泽和辛原,后两者可以说是兖州东北的战略高地,自这两地,不管是往哪个方向打都会很轻松。

最重要的是,没了下许挡着,羽族北方的军队可以源源不断的南下。

千百年来人族死死的卡着许水与姬水的要道,使得羽族哪怕占据着月照泽也始终对这两条天然水路更好的利用,被生生堵在下游。

“真舍不得你。”雪宴站在门口摸着下许城高耸的城墙叹息着,他和这座城池耗了两百年了,这期间,城池反复易手,每一次都是炼狱般的血腥,也每次都没能完全消化。

下许干系太大,人族每次都不惜一切代价要夺回去,不似南边的空桑岭,都丢了三十多年,发现实在夺不回去后少昊部最终选择了认命。

不过话说回来,空桑岭与下许虽同为九关之一,但九关之间的战略地位也有高低之分。

九关之中,论战略地位,下许和更南边的雁沙渚毫无悬念的并列第一,严格意义上,后者应该比前者略高一些。前者通向战略高地的条泽和辛原,后者则是通向少昊部的精华之地,后者若是丢了,少昊部也就彻底完了,前者至少不会马上亡。

多少族人埋骨于此,我做梦都是你。

可我不能不舍得,为了羽族的大业,为了恢复往昔的荣光,总要有所舍弃。

进城时雪宴终于收拾好了心情。

亲卫也终于找到了这位半道上跑没影了的将领。

“师帅您跑哪去了?属下找您找得真不容易。”亲卫恨不得揪起雪宴的衣领使劲的甩甩,考虑一下你自己的身份好不好?若是有个什么事,那乐子就太大了。

雪宴对亲卫的担心表示了歉意,但没答应下不为例。

下许被夺回后方圆百里的人族都被清干净了,他能有什么危险?

雪宴道:“我去捕了鱼,就在五里外的池泽,还冻着不少大鱼,你们过去看看还在不在,在的话带回来给大家伙加个餐。”

亲卫磨牙。“军中几时短过吃食?”

雪宴反问:“早咸鱼,午咸鱼,晚咸鱼,宵夜也是咸鱼,一日四餐皆是咸鱼,你还没腻?”

当然腻。

羽人喜食鱼,一天四顿都是鱼也不会腻,但那仅限于鲜鱼,不新鲜的....若非军中军纪太严苛,而行军打仗也不可能顿顿新鲜食物,没人想忍。

抗议自然也曾有过,但那是千年前的事了,抗议的那只出头鸟和他的队伍被喂了一整年的腌羊肉。

也是因着这些往事,羽族的军队在一地驻扎下来第一件事都是寻找合适的水源或是开凿池塘甚至水库养鱼,但下许这里反复易手,战事频繁,而开凿池塘水库少则几年多则百十年,甚至千百年,挤都挤不出这么多时间,只能一直一日四餐,餐餐咸鱼。

“还有,通知下去,一个时辰后部司马以上的军官都来开会。”

亲卫闻言便知这是有很重要的事,立刻忘了追究雪宴半道上跑去捕鱼以及伙食问题的事,应道:“喏。”

雪宴顺利的甩掉了亲卫回到自己的临时住处,也是原下许的城主官邸。

娴熟的找到汤锅子放到火上,水沸之后按顺序小心翼翼的加入牛油和自己私藏的一味味调料,最终煮成了一锅色泽雪白的浓汤。

雪宴一边等水再次沸一边将肥鱼片成了薄如蝉翼的切脍。

待到水沸,雪宴将切脍一片一片放入汤中烫熟,烫熟后再捞出,蘸酱,送入嘴里。

入口即化,鱼的腥味也被调料给去掉了,甚为鲜美。

雪宴筷子挥舞如闪电,一片片切脍被消灭,然而还是不够快,还剩下三四片时麾下的将领们终于拎着鱼赶到。

“就知道师帅你藏了好东西,来来来,我们出鱼你出调料。”

一名部司马麻溜的抓起雪宴切脍的刀将自己拎来的肥鱼处理切脍顺便下锅,另一名旅帅则是抓起雪宴珍藏的调料罐往重新加了水的锅里倒。

雪宴气绝。

边境之地,调料是那么好弄的吗?

这几罐调料是他花了大力气才弄来的,打算吃很久的,让这些家伙祸祸一番,莫说很久,今儿就该祸祸完了。

雪宴心梗了。

奈何一群见食忘义的牲口完全不心疼上司心梗发作的模样,清茶待酒就着切脍,酒足饭饱之时雪宴的调料罐也彻底空了。

雪宴阴着脸待众人吃完了才拍了拍案。“行了,说正事。”

一提正事,众人纷纷坐正,配合的摆出了正经的模样。

私下里闹归闹,但真谈正事时雪宴是不喜欢他们太闹的。

“我去经阙将军那开会时他告诉我人族的援军大抵开春时就会到。”雪宴道。

旅帅风玥道:“师帅放下,这回我们一定会拼死守住下许,绝不会让下许再被少昊部夺回去。”

雪宴闻言道:“不,下许我们不能守住,明岁与人族援军的战事,只许败不许胜。”

众将皆愣,纷纷不可置信的交换目光。

师帅方才说什么?

吾方才是否幻听了?

雪宴继续道:“但不能败得太拙劣,要败得合情合理。”

风玥忍不住抬手。“师帅,您这是喝多了?”还是抽疯了?

雪宴黑着脸道:“老子没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