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鹄

鱼应该怎么吃?

有两种,一种是切脍,另一种是烫着吃。

不论是哪种,鱼肉都要切成薄片,越薄越好,最好薄如蝉翼,贵族所谓的脍不厌细便是源自于吃鱼时最好的鱼脍切得精细到薄如蝉翼。

切片之后,鱼片蘸着用多种调料和食材调制的酱食用,是为切脍。

烫着吃则是切片之后放在热汤里烫熟了再蘸酱食用,热汤由羊羔肉和多种去腥的食材熬制三天而成,最大程度去腥和突出鱼肉本身的鲜美。

据说调料方面是古早的时候向羽族学的,大荒所有智慧生物里,在吃鱼这方面最有心得的便是羽族了,每日无鱼不欢,为了吃得满意,搭配鱼脍的酱料种类繁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人族虽学了些,却也只是皮毛,终究没哪个人能向羽族一般天天吃鱼脍还不腻的变着花样琢磨怎么吃鱼,而人族中能吃切脍的也不多。

切脍的刀工,搭配切脍的调料,无一不是贵族的象征,时常食就更是大贵族的象征。

贵族是脍不厌细,那氓庶食鱼又是如何?

简单,烧热水,将活鱼丢进去炖,炖熟了就可以了,最多就是再放点粗盐。

如此烹饪,最后的味道可想而知,也因此人族除了生活的环境只能渔猎为生,不然都是不喜欢食鱼的。

也有更粗犷的更主流的,生啃。

兕子做的鱼相对而言介于贵族和氓庶之间,她有刀,所以将鱼鳞刮干净了,鱼腹剖开,内脏掏空,最后切脍放沸水里烫熟,沸水里只放了点粗盐,淡得根本尝不出盐味。

味道....君离只能表示,如果不是不食鱼就得食奴隶军提供的杂烩糊糊,他真的很难吃下去,并且一吃就是两个月。

这日接过鱼肉再食时君离诧异的发现鱼肉感觉没那么腥了,略有点辛辣。

“我在外面走的时候发现了些野姜,正好借味去腥。”兕子解释道,两个月不去腥味的鱼脍,不仅君离受不了,她也受不了。

这些鱼就是普通的野鱼,不是云鲤那种极品鱼,什么都不搁就鲜美无比,这些普通野鱼必须用调料好好处理一番才能吃,但她弄不到调料。

这年头吃得起调料的普遍为贵族,她没空也没机会去打劫贵族。

君离道:“你要不还是暂时别捕鱼了?如今外头天寒地冻,冬日捕鱼很容易受伤,盗趾军提供的食物还是可以的。”

虽然看不到,但通过环境气温的变化他还是能感觉出来的,下雪了。

兖州的冬季比起沃西更冷,并非沃西不冷,但沃州比兖州更毗邻海洋,除了比兖州更偏北的沃北,相对来说沃州的气候比兖州要舒适很多,至少不会一场雪一下便是一整天,简直让他对雪这个字眼刮目相看,同兖州相比,沃州的雪简直可以称之为温柔。

但不管对雪这个字眼如何刮目相看,有一点都是不会变的——冬季的可怕。

气候变冷,食物短缺,饥饿的猛兽肆虐,甚至成群结队攻击人族的聚落。

在沃州,历代沃州伯最头疼的对像甚至不是与人族相杀了几千年的羽族,而是冬日的兽潮。

风洲再怎样也是一个明君,不会年年打仗,没有足够的把握和合适的时机,风洲都挺消停的,当然,他不消停的时候多半意味着人族将被咬下一块肥肉,千年来始终如此。

冬日兽潮造成的损失自然是比不上羽族不定时的战争,但兽潮是年年都有的事情,全部的损失叠加反倒超过了羽族造成的损失。

君离并不希望兕子因为冬日里在外头乱跑而被猛兽打牙祭,他一直都在尝试着进食奴隶军提供的食物,并且一点一点的增加分量,让自己十一年来被父兄养得极为娇气的肠胃一点点适应杂烩糊糊,现在已经不会像刚开始那般吃一顿杂烩糊糊导致上吐下泻的惨剧了。

兕子无语。“我捕鱼不全是因为你,我自己也要吃饭,盗趾军提供的那点食物根本吃不饱。”

盗趾军自己都还不能吃饱,自然不可能给人质吃饱,而且就算给足了粮食也没用,兕子的食量是同龄人的两倍不止,给一个人质吃这么多,又不是脑子坏了。

兕子有了新的价值后倒是舍得了,但杂烩糊糊全是素的,不顶饿,兕子只能自己想办法弄肉食。

君离:“....你如此实诚会让人觉得你很欠揍。”

兕子扬眉反问:“你打得过我?”

君离语塞。

打不过。

人生悲哀莫过于一个你遇到一个比你小三岁还欠揍的小孩,并且这小孩还重度铅汞中毒,但你仍旧打不过。

兕子道:“你都打不过我,我为何要因为顾忌你的感受而与你虚与委蛇?”

君离怔了下。“你这想法挺特别的。”

兕子嗤道:“不是我特别,而是我不想活得太累,活着本身就已经很累了,没必要再累上加累,很容易产生活着除了累没有任何意义的想法,那很危险,违背生命生存本能。”

活得太累,感觉活着根本没有意义,不想活了。

生存与繁衍是生命与生俱来的第一本能,两者显然有冲突,既然有冲突,自然要寻求中庸。

兕子的思维没毛病,很中庸,就是中庸得和所有人都不同。

君离道:“你才九岁,不是九十岁。”为何给人的感觉跟一百九十岁似的?

兕子想了想,问了君离一个问题:“你死的时候你的葬礼上会有人为你流下一滴眼泪吗?我说的是真心的,不是拿姜汁涂眼睛的那种眼泪。”

君离闻言默然须臾,很认真的思考了一番,终是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若我死了,我的兄长和姐姐们肯定会为我报仇。沃州崇尚流血不流泪,亲人死了,有那功夫流泪不如提剑杀人。”

这回换兕子无言了。“那也还行,终归有人记得你曾经来过这世上。”

君离问:“你呢?”

兕子道:“我死了,定会有无以计数的人弹冠相庆,乐疯了,大摆流水宴都说不定。”

君离怔了下,这回答怎么感觉那么怪?“你仇家很多吗?”

兕子道:“那得看你怎么定义仇家这个词,恨我的人虽多,但有胆量报仇的不多;被我直接间接伤害过的人很多,但有勇气恨我的也不多。”

连恨的勇气都没有,或是只有恨的勇气,很难定义是否仇家。

君离对兕子的过去终于有了点不那么模糊的概念。“你很在意死后是否有人为你流泪吗?”

兕子摇头。“我不在意是否有人为我流泪,我只是比较好奇,我死之后,会不会有人记得我曾来过这人间,是否记得世间曾有过一个我。先君死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尸体还没凉透,所有人便已忘了他,忙着如何重新站队瓜分权力,那些哭得肝肠寸断的不是在哭自己便是以姜汁涂眼,我当时用了很大的自制力才没笑出来。”

那场荒诞的葬礼着实让她开了眼界,亲爹这辈子真是没白活。

“这世间彻底忘却我需要多久呢?”兕子颇为感慨的道。

君离道:“辛襄子并未被彻底忘却,辛国难道不会年年祭祀他吗?那祭祀便证明他曾经存在过。”

兕子闻言怔了下。“听你这番话,我觉得我明白为何人族有事没事都那么喜欢生孩子了,比用来打种的牛马还勤奋,完全不需要人督促,全年发情。”

君离茫然的看着兕子,没理解兕子想表达什么。

兕子解释道:“做为生命延续的子嗣证明着自己曾经存在过,子孙越多,证明便越多,而这个世道,人想活着很难,如此一来,想要留下证明,只能像自然界弱小的动物一般拼命繁衍,生存环境再恶劣,生一百个孩子,子复生孙,总归会有证明存活。唔,这也算得上另一种意义上的长生不朽了。”

君离想反驳,却意外的发现不知从哪反驳的好,子嗣的确是生命的延续,也证明着自己曾经存在过。

可若承认兕子的逻辑,那人与禽兽何异?

君离道:“子女于父母而言不仅仅是证明存在过的痕迹与工具,也是感情的圆满。”

兕子不以为然的问:“你是想说亲情?”

君离点头。

兕子道:“你的家庭一定很温暖。”

君离不解的看着兕子。

兕子道:“冰冷诡谲的家庭养不出你这样的想法,你很幸运。”

君离怔了下。“我以为你会讥讽亲情。”

兕子道:“我为何要讥讽亲情?虽然我的家人很糟心,但那只是因为我如世人一般倒霉,可人间这么大,总有那万中无一的幸运儿。”

逻辑上看兕子心态不错,但君离听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兖州中部的云梦地域湖泊众多,阙地虽在云梦地域的边缘,但旁边仍有湖泊,鱼鳖众多,很适合制作军粮。

捕鱼最快也肯定丰收的法子便是竭泽而渔,反正奴隶军没考虑在阙地安家,不用担心明年无鱼可食。

只是,竭泽而渔也是个技术活,而这又是一个活水湖泊,面积不小,要断流,必须筑堤,工程量太大,耗时太久,不适合,因而最终选择的还是相对来说正常些的捕鱼。

奴隶军自己制作了若干张特别粗的渔网,又将多张渔网连接成超级渔网,再将冰封的湖面敲开,投入渔网,很快便满载,就是人拉不上来,不得不用牛马来拖才将渔网拉上来,网中尽是肥鱼。

被拉来帮忙和以防万一有人受伤,医者就在旁边,方便叫人的君离伸手摸了摸蹦到自己脚下的一尾鱼,光是鱼头就感觉比自己的脑袋大,很难想像这鱼的个头有多大。

垂钓时若是钓到这么大一尾鱼,很难说是人钓鱼还是鱼钓人,大概率是人被鱼给拖水里去。

那并非稀奇事,在沃西时君离就没少听说谁谁垂钓时钓到了大鱼,然后被鱼给拖水里了。

同等体重下,鱼的气力是超过人的,所幸沃西是内陆,湖泊众多却无特别大的大湖,因而大部分时候只是人被鱼给拖水里了而非鱼把人给一口吞了。

君离摸了没两下便被大鱼一尾巴抽得跌倒在地,鱼还没死呢。

手掌碰在地上,尽是冰雪,差点冻僵,爬起来也有点难,此湖面太近,刚才被一尾巴抽到冰面上了,才撑着冰面起来一点便重新摔在了地上。

最后还是在旁边岸上看大家捕鱼的盗趾顺手将君离给拉起来的。

“还好吧?”盗趾问。

君离道:“多谢,我没事。”

做为一个盲人,他从小到大摔了也不止一两回了,尤其是很小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时决定独立生活,很长一段时间都天天鼻青脸肿的,摔着摔着便习惯了。

盗趾拍了拍君离身上的雪。“无事便好。”

君离忽的反应过来一件事,对方说的是雅言。

奴隶军中会说雅言的有几个?

“盗趾将军?”君离试探的问。

盗趾挑眉。“你识得我?”

君离:“....我猜的,军中会雅言的人不多。”

盗趾笑道:“很机灵的小子,这些日子在军中呆得如何?”

君离回道:“军中盛情款待,小子过得颇为舒适。”

想想像野兽一般被关在笼子里,每日只给满足维持生命最低需求食物量的其他质子,一日两餐,每餐都鱼肉和一大碗糊糊食的君离非同一般的舒适。

盗趾道:“....你适应就好。”

仿佛是闲着也是闲着,盗趾随口问起了君离关于羽人的事。

盗趾是见过羽人的。

羽人是大荒的智慧生物之一,身形修长纤细,容貌美丽,很符合人族的审美,因而很多人族贵族都喜欢豢养羽奴。

确切说,人族贵族喜欢豢养各种各样的异族奴隶,以此炫富。

羽奴是诸多异族奴隶中价格最昂贵的,因为不好捕捉。

羽族和人族的情况有些不同,羽族并无奴隶制,因而想通过奴隶贸易获得羽奴是行不通的。非法人口买卖在羽族同样不兴盛,羽族的寿命太长,就没有一个羽人是没读过书的,读书使人明理,虽然明白不一定会去做,但明了理,对买卖同类多少会有些抵抗,而且人口买卖在羽族属于重罪,尤其是羽族普遍能自己解决温饱问题,不需要铤而走险。

人族想获得羽奴只能通过捕奴队。

羽王风洲深恨人族的捕奴队,不被逮着还好,被逮着了,会被关在笼子里吊起来,只给水不给食物,让人活活饿死。

等人饿死后还会将捕奴人的人皮剥下来加以处理,最后挂在两族的边境当路标,据说边境挂着的人皮超过一万,最久的也有几百年了,足可见羽族的技术之好,一张人皮居然能挂几百年。

获得的难度导致了羽奴的高价,哪怕风洲手段残忍也挡不住为了财富而舍身忘死者。

为了防止逃跑,人族境内的羽奴都是被斩去了羽翼的,不然翅膀一拍,钱不白花了?

也因为价格昂贵,羽奴都是做为贵族的宠物而存在,不会送到角斗场,炫富也没这么炫的。

盗趾只是远远见过那些被贵族豢养的羽奴,感觉和人族没多大区别,很难想像那看着和人差不多的生物能飞。

君离没见过羽人,但他全家见过,还很熟。

沃西就是人族与羽族的边境,少昊部自迁徙到沃西之日起就一直在与羽族冲突。

羽人在君离的印像中不是恶魔胜似恶魔。

羽人普遍一手好弓术,眼睛更是能远视近视自由调整,眼眸上有一层瞬膜,刮风下雨完全不影响视力,然后这帮神箭手还会飞,虽然飞行的时间不够长久,但那也是飞。

盗趾还真没想到自己只瞥过几回的羽人还有这么凶残的一面,完全想像不到,记忆里的羽人,不是驯顺便是麻木,根本看不出来凶残。

“你们是如何将羽族挡住的?”盗趾奇道。

面对如此强横的敌人,不管是谁都该绝望败亡吧?

君离闻言回道:“唯以人命耗。”

盗趾默了一瞬,道:“只可惜后方的贵族不太理解你们。”

种族边境惨烈,后方还能内斗不休。

他围得帝都易子而食时,诸侯们的军队明明能在初期就赶到,偏就要按兵不动,待帝都快破时才如救世的天神般威风耀眼的降临。

沃西求援时自然没忘了这一精神,开出了以帝子为质的条件。

盗趾听常仪提过少昊部的继承制,每个帝子都是继承人,也都握着实打实的兵权,不管以谁为质,纵是会为了大局而忍了,等危机渡过了,妥妥的分裂内乱。

以为这就很恶心了?

不,还有更恶心的。

君离听出了盗趾语气有些别样的味道,道:“帝都太远,远得羽族的箭矢射不到,难免不当回事。”

太*安逸了,欠抽。

若少昊部不是自己的部族,君离都想祈祷一下羽族打到帝都,让后方的王侯们也体验一下少昊部的艰难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