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离根本没得到休息,直接就被拉去帮忙看病看伤了。
奴隶军自冀中之地反叛,一路打到蒲阪,围城半年,实在啃不下,加上那些乐得看蒲阪被削弱的诸侯也实在拖不下去了才不得不战略转移,折入兖州,虽然因为沃州的事帝都一时半会腾不出太多精力追杀奴隶军,但也不是完全当奴隶军不存在。
帝都被一群下贱的奴隶给围了半年,易子而食,折骨而炊,无数贵族或战死沙场,或被活埋,如此奇耻大辱怎能不报?因而帝都的主要精力放在沃西那边,次要精力便在奴隶军这边了,其它一切都靠后。
奴隶军这一路走得并不轻松,伤员众多,而这年头的职业基本世袭,祖上干什么的,子孙还是干什么的,除了巫宗的部分巫医,人族懂得医术的医者不是王侯贵族豢养的家奴便本身就是贵族。
奴隶军的伤医不仅少,医术还差。
哪怕后来有了博学多才的常仪加入并培养医道人才,但时间太短,战事又频繁,人手严重不足。
君离和兕子都被拉去帮忙了。
奴隶营的病人分两种,一种是水土不服,另一种是战事伤员。
前者以上吐下泻为主,后者以血肉模糊为主,不论是气味还是视觉听觉都很刺激人。
君离目盲,倒是幸运的免去了眼睛的痛苦,但鼻子耳朵却是不行。
目盲之人虽看不见,但耳朵鼻子却是格外的敏锐,君离一被拉来便有些懵。
他的医术完全是幼时身体不好,久病成医,再加上不能出门,一直窝在宫里看书,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着实没碰到过如此惨烈的场景。
比起君离,兕子倒是适应良好,不论是气味还是视觉冲击都很淡定,还能用悦耳清冷的声音将一个个病患的症状告诉君离让君离判断该怎么治。
兕子的描述极为简洁却又精辟,让君离很快就适应了环境。
虽然实践经验不多,但君离的医术是跟着他的父母精心为他务色的医者耳濡目染多年学的,理论和各种前人经验极为扎实。
奈何医道造诣再好最终还是归于无奈——药材不够。
君离也没想到会如此,他生活的环境,从未缺过药材,不管要什么药材,哪怕当时没有,第二天也一定会有。
这让君离很沮丧,他想救人的。
兕子忽的建议道:“你没必要什么都要用好药材,可以考虑一下可以用那些药效没那么好,但很常见的药材替代,最好是周围能找到的。”
君离道:“药方关系人命,哪能随便替?每一味改动都需要反复试验。”
兕子闻言,非常伤人的道:“你的医道造诣太烂了。”
君离:“....你见过几个医者?”
兕子说:“是不多,但大多都能随时随地改方子还对药效影响不大。”
君离:“....我没到那个境界。”
这位真是辛子的家奴而非巫咸殿的奴隶?
兕子怔了下,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恍然的哦了声,旋即鼓励道:“努力。”
“我的志向不是医者。”
“你看着也不适合做医者。”兕子说,想在一个领域做到顶尖,少不得一个痴字,君离对医道差了点痴的感觉。
君离....什么都不想说了,只能尽量解决能解决的病患,比如缺胳膊断腿的,伤口都需要处理缝合。
君离发现用来缝合的线都是沸水里煮过的,有些好奇的问了下,为何不管是针还是线都要煮一煮?
“这个呀,是常仪先生的,她说针线和伤口都有一种肉眼看不见的非常微小的叫细菌的生物,就是它们让伤口发炎,但它们怕高温,工具在沸水里煮过,可以降低伤口发炎的风险。”
细菌?
那是什么?
不过好像很有道理。
伤口如果用火烫过,发炎的风险会降低,这不正是说明了让伤口发炎的因素是惧怕高温的吗?
君离对常仪有点好奇了,这是个人才。
不知是哪家贵族培养的医奴,竟被这些奴隶军给抢了,不过,这名字名字起得感觉也不太像一个奴隶。
常仪,望舒,大荒夜空中高悬的双月。
奴隶除了贵族世仆都是不识字的,自然也没有名字,而世仆也只有那些受宠的才会被主人赐名,却不会取常仪望舒这样的名字,这两个名字是有典故,是神话传说中的月神姐妹的名字,奴隶没资格以月神之名自己的名。
只是,奴隶军都能杀了自己的主人造反了,再违背世俗以月神之名为自己命名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君离与兕子这一忙便是一整日,直到日薄西山才有人来安排他俩的住处,一处用来安置杂物的简陋帐篷,确切说,说它是帐篷都是夸它,根本就是用木头和竹子弄出个架子,顶上再铺一层防水的桐油布。
油布并未落到地上,因为尺寸不够,油布只拉到了一半,是用绳子系着,再将绳子的另一端绑在石头上免得油布被吹飞。
如此搭建起来的帐篷....说一句四面来风也不为过。
君离看不见,但通过周遭的空气流动能判断出帐篷的四面来风。
兕子倒是看得见,但荒野都露宿过,这种帐篷自然也不挑,且奴隶军什么物资都缺,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安置他们就已经很不错了,别的质子不仅住笼子,那笼子还是不挡任何风雨的,刮风下雨落雪,全都能完美享受。
因着是秋季,北方的气候又冷得快,奴隶军还给他们俩一人一张羊皮。
畜牧氏族出身的兕子一眼便看出了羊皮的品质极为上乘,一般只有贵族才用得起,但在奴隶军,这样的好皮草,虽未一人一张,却也差不离。
兕子不认为这是奴隶军自己猎的,也不知是洗劫了多少贵族宅邸。
兕子摸了摸羊皮,再感受了下温度,对君离道。“你收拾一下睡的地方,我去找点铺的东西。”
就这么直接躺地上睡,别人受得了,她不一定受得了,即便受得了,也不是真的受得了,只是因为年轻,所以隐患给压着,等以后年纪大了就该隐患一波爆发了,虽然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都是两说,但也不想死得更早。
君离问:“他们会理我们?”
兕子道:“我自有法子。”
兕子说完不待君离再说什么便离开了,君离耳送兕子的脚步声远去,
走了一圈,寻了一块杂物少的地方,君离很快便收拾出一块适合睡觉的空地,为了不直接睡地上,君离还摸索着将一部分高度差不多的杂物拼铺在地上。
有东西隔在中间总好过直接和大地接触,寒气侵体。
铺到一半时有一名小童送来了两个人的食物,两碗不知道什么东西煮的诡异糊糊。
君离纵是看不见,闻着气味也闻出了颇为丰富的内涵。
有麻累、葱、蒜也有草料木屑还有一些他也闻不出来的东西,可以想像这碗饭食的食材有多丰富。
闻着味君离就什么胃口都没了,然而没胃口也消弭不了腹中饥饿之感。
送来饭食的小童并没有离开,一直在旁边盯着君离。
君离端着饭食实在是吃不下,便问小童。“为何一直看着我?”
小童道:“不是看你,是看吃的,你们这些贵族都吃不下这些的。上回还有个混蛋质子糟蹋粮食,说那是贱者食,不吃也就罢了,还把饭碗给砸了。”
君离闻言怔了下。“那他怎样了?”
寻常人家打翻饭碗糟蹋粮食可是很严重的事情。
小童道:“当时负责送饭的大哥哥气不过,踢了他一脚,断了一根骨头,没两日便发了高热去了。”
君离理解,奴隶军自己都还缺医少药,不可能匀给憎恨的贵族一份,断了一根骨头,还缺医少药,死了也很正常,但——
这里不是沃西呀....
君离犹豫了下,问:“我不吃也会受罚吗?”
“派我来就是怕你砸饭碗的时候哪怕气不过也不能把你怎样。”小童问:“不过,你不想吃的话能不能别砸饭碗,送给我也可以,不要浪费。”
君离摇头:“我吃得下。”
味道好坏比不过肚子饿,他不会为了无聊的食物是贵者食或贱者食的区别而拒绝食物。
用他老子少昊跃的话来说就是,浪费食物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无聊奢侈之举。
他是没吃过这么差的食物,也的确吃不下,但这只能说明他还不够饿,再饿会自然吃得下。
小童带着遗憾却也没说什么的心情走了。
君离将“床”完全铺好时发现自己已经吃得下了,便拿了碗和箸吃了起来。
君离可以发誓,活了十一年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食物,他三姐养的桀犬吃的狗食都比这好吃,肉再难吃也不可能比碗里这不知道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弄的糊糊味美。
君离尝了两口后便放弃了细嚼慢咽,转而大口大口的吃起来,长痛不如短痛。
三两口将一碗糊糊吞入腹中,君离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想吐,只得坐在刚铺的“床”上咬紧了唇齿,喉咙紧锁不让刚吃下的食物吐出。
兕子回来时君离都还没缓过来,沃西的日子并不富裕,但他是嫡子,也是幼子,又是病人,打小的衣食都有少昊跃过问,精细得不能再精细,在少昊跃九名子嗣中,他的衣食用度无一不是最精细的。
在此之前吃得最难吃的食物也不过是四五岁时在家太闷缠着少昊跃一起去巡视时在乡下吃的一顿氓庶家庭提供的麦饭,麦饭的味道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喉咙被生生割伤。
肚腹的难受终于平复下来后没多久君离便听到了兕子的脚步声,兕子的脚步声很有辨识性,特别的轻,也特别的平稳,给人一种哪怕是泥泞沼泽也能如履平地的感觉。
“你铺了地方?正好,我寻了一些树枝枯草,再铺一层保暖又软和。”兕子将枯草放下的同时也放下了一只缺了一半的陶瓮。“我要了一些热水,你要不要洗漱泡脚?”
被迫走了这么久,脚不泡泡会很难受,尤其是接下来几天肯定还有得走。
兕子说的时候已经自己先行掬了一捧水将脸仔仔细细的洗了一遍,她有点洁癖,在主营里没自由也没条件,只能忍着,但附营的条件比主营好多了,自然要将爱干净的好习惯捡起来。
君离点头。“多谢。”
兕子微微挑眉:“我是奴隶,虽然不是你的奴隶,但以你的身份实不必如此客气。”
君离微微一笑。“就算你是奴隶,你也不是我的奴隶,没义务照顾我,更别说你还不定是奴隶。”
兕子状似随口的问:“那你说我是谁?”
已经相处了两日,有了些了解,君离猜测道:“你能冒充辛子,怕是和辛子生得肖似,我猜你是辛襄子的私生女。”
沃西氏族方国不拘嫡庶都有继承权,真正意义上的强者为尊,但也只有沃西会如此讲究,沃西以外的地方还是很讲究嫡庶尊卑的。
好比他的五兄少昊亓,是少昊跃与歌伎所出,若是在旁的地方,少昊亓莫说继承君侯之位,便是连合法的身份都不会有,只能是奴隶,但在沃西,只要是君侯的子嗣,哪怕另一半血脉不是人,也能拥有合法的身份。自然,若真有非人族血脉,便是拥有合法身份也没有继承权,君侯之位的继承者必须是纯血人族。
兕子懂得很多贵族不应该了解的东西,自认奴隶,但言行举止又明显受到过良好的教养,一点都不像奴隶。
奴隶所出私生子概率最大。
不少贵族的从人都是自己父母的私生子,一来是一些心软的长辈不想让自己的血脉过得太惨,离真正管生不管养的境界终究有些距离;二来则是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容貌多少会有些相似,甚至很相似,关键时可以做替身替死。
好比辛子筝这回,一个和她生得肖似的人以她的身份行事走另一条路线,追兵很难不上当。
不过这种私生子从人最近几十年有些减少,因为有一个私生子出身的从人干掉了正主,再弑父,再屠了五服之内所有宗族,这位私生子成为了最合法的国君——比他合法的都死了。
更让人服气的是这位靠屠杀上位的君侯事后不仅坐稳了江山,还将国族给治理得更上一层楼,统领冀东。
有这位创造了历史的凶残先驱的案例,贵族再想用私生子兄弟姐妹为从人不免要掂量一二。
虽然很厉害,以一介私生子的身份上位还带着国族从一个二流偏下的方国变成了一流大国,但没人愿意做垫脚石。
只是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这则私生子上位的当事人是葛天侯,一半是因为身世已经不是葛天侯的软肋了,比起关心没有价值的八卦不如多关心葛天侯的威胁与能不能拉拢;另一半则是真八卦,但葛天侯身世最令人八卦的也不是他的出身,而是他的婚姻。
这位方伯当年的婚姻是联姻,以彼时他还没上位,因而这桩婚姻总得来说是他高攀了,因而选择婚姻形式的是合婚,并且新婚时少年郎盟誓此生无异生之子,无二色。
无异生之子,不会有任何不合法的子嗣。
无二色,不会沾除妻以外的任何女人。
前者可以理解,有天下广播种的贵族,自然也有自矜血脉的,后者在私生子怀上时就会赏情人一碗药,避免玷污了自己的血脉。后者,没人能理解,人族的婚姻并不要求忠诚,只要不混淆了血脉,夫妻俩各玩各的不违背任何道德。
早年时打赌他何时忍不住偷腥的闲人可谓一抓一大把,然而葛天侯不仅盟誓了,还真的做到了,至少迄今为止还没听说他违背承诺,以至于让人打赌的兴趣都没了。
要君离看,兕子很有葛天侯的风采,不是婚姻,是天生反骨。
兕子不是一个会甘于屈居人下的人。
兕子道:“猜对了一半。”
君离不解,哪里错了?
兕子并未解释哪里错了,而是让君离让开,她要将树枝干草铺到床上,铺完了再泡个脚正好睡觉。
君离摸索着将只剩下一半的陶瓮抱起换了个位置,将脸洗了洗,旋即脱了脚上的鹿皮靴,皮靴已经多日没换,如今又每天都要赶路,怕是穿不了多久。
应该能要到草履,君离思索着准备将脚浸入水里,忽的想起一个问题。“这个盆今日泡了脚,明日还是用它盛水洗脸吗?”
兕子道:“我明天再找另外找个容器盛洗脸的水。”
用泡过脚的容器再盛水洗脸,她宁愿这辈子都不洗脸。
君离闻言放心的将脚浸入了热水里,感受着水的温度,每一根脚趾的每一个毛孔都格外的舒爽。
兕子很快铺好了床,也来泡脚,同时拿了自己的那碗糊糊吃了起来,细嚼慢咽,仿佛在吃什么美味,吃得很是斯文也很是细致,碗底干干净净。
君离有些怀疑自己之前是否味觉出了问题。“味道如何?”
兕子评价道:“食材种类放得过于丰富,味道有点怪,也没放盐,但还不错。”
还可以?
君离再次怀疑起自己的味觉,以及兕子的味觉。
作者有话要说:合婚:人族一种婚姻形式,夫妻双方地位完全平等,同时,选择了合婚,就只能有一个配偶,不能有侧室侍妾什么的,并且除了这个配偶生的子女,其余子女全都是不合法的私生子女,不能继承姓氏,也没有继承权。若另一半血脉是奴隶,那么哪怕是君王的私生子女也只能生而为奴。
嫁娶:娶者地位略高于嫁者,庶出可以继承姓氏,但继承权还是嫡嗣优先。
题外话:盟誓誓无异生之子的葛天侯原型隋文帝,但和隋文帝有差异,隋文帝晚年偷腥被独孤皇后暴脾气收拾了下,委屈得离家出走,独孤皇后最后还不能不低头,向隋文帝道歉。而葛天侯哪怕晚年了也不会偷腥,他真正的做到了自己的承诺,无异生之子,无二色。当然,就算他偷腥,他老婆也未必会和他发脾气让自己落得不堪处境,他能偷腥,他老婆也能养面首,社会风气也是允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