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是艺术作品的模仿。
姬川终于想起以前野际针对人生的评语。在姬川不经意感慨自己早已不是年轻小伙子,却还在继续模仿乐团,觉得很空虚的时候。
——那是某位和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很熟的美国作家写下的话。
野际在“电吉他手”的等待区陪姬川喝咖啡时,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或许他说的没错,也许人们都在模仿着某时某地看过的电影啦、画啦,或是听到的音乐之类的在过日子,不管是故意还是不自觉。
——那样过日子,渐渐老去,有什么意义呢?
听到姬川这么说,野际似乎很意外地抬头回答说:
——有啊。因为模仿是为了创造个性的手段。
——手段?
——所谓个性,是不努力去模仿什么就绝对无法获得的东西哦。即使一开始打定主意要创造自己的独特性,事情不会那么容易的,不论是音乐、画画,或人生都一样。真的吗?
——是用心模仿。
看着梵谷的模仿画,父亲也说了同样的话。
——只要用心模仿,就能理解那个人真正想做的事。
现在,姬川在想,自己和一一十三年前的父亲做了同样的事,努力地模仿。而在最后的最后,自己和父亲将面对的罪又会有什么样不同的结果呢?
“电吉他手”发生命案的第三天即将结束。星期三的今天,姬川请假参加在市内殡仪馆举行的光的告别式。在严肃的事务工作进行时,姬川看着端坐在人数极少的亲属区的桂。她坐在父亲身旁,聆听着和尚的诵经声,挺直着腰杆,动也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了,而那双宛如笼罩着薄雾的眼眸只是凝视着袅袅升起的香的烟。
随着其他吊唁者一起离开会场时,姬川最后再一次看了桂。桂也看着姬川。然而两人交缠的视线马上被来来往往的黑衣人遮住了。
“亮,你接下来有事吗?”
姬川正打算走出殡仪馆正门,被竹内叫住。谷尾也在旁边。姬川知道他们来参加告别式,然而他们彼此坐得很远,所以并没特别交谈,只有一度相互轻轻点头示意而已。
“有时间的话,能不能陪我们一下?三个人聊聊吧。”
“光的事吗?”
“啊啊,对。”竹内笑得有点僵硬。
姬川有点犹豫,最后还是摇头说:
“抱歉,今天我想一个人,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
“但是,亮……”
谷尾制止了竹内。他瞄了竹内一眼,对姬川说:“虽然说这个也无济于事,不过,别太难过,如果觉得痛苦,就打电话给我们吧,我们什么都愿意听你说。”
姬川点头。谷尾笔直凝视着姬川的眼睛说:“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随时来找我哦。”
谷尾催促着竹内,两人离开了殡仪馆。
目送着他们穿着不曾看过的丧服的背影,姬川想起三天前晚上的事情。
接到竹内的电话时,时间已经快过深夜一点了。正好是那通奇妙的电话挂掉后十分钟左右。姬川在黑暗的房间里一迳凝视着手机盖还没合上的手机,手机再度响了起来。他僵着身体确认荧幕。不过这次不是显示“无来电显示”,而是“竹内耕太”。姬川这才放下心,按下通话按钮。
——亮,还没睡吗?
——还没。
那晚,竹内担心姬川,说了和刚才谷尾一模一样的话。他说,光的死一定给你很大的打击,如果有可以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那时竹内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和刚才谷尾说的差不多。
随时来找我哦。只是,纵使是多年好友,也有帮不上忙的事情。姬川简短道谢后便挂掉电话。
走出被龙柏树林包围的殡仪馆时,姬川发现视线一隅有道庞大的人影在晃动。
“我等你好久了。”是隈岛。今天他好像是独自前来,没看到西川。
隈岛抚着半白的头发,面带微笑地靠近。
“因为担心我,所以来吗?”姬川带着讽刺地说。
“我这个人很爱担心,改不了。”
隈岛眯眼笑着说。他的表情真的就是那个意思。
“关于光的意外有什么新发现吗?”
“嗯,只有一些。”
“是什么呢?”隈岛的脸上仍带着微笑,沉默地盯着姬川好一阵子。他缓缓眨了几次眼后,单手环圈放到嘴边,然后凑向姬川说:“能不能陪我一下?”
还以为他是要去喝酒,结果不是。
“附近有一家店的咖啡很好喝。”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今天——”
“是很重要的事情。”隈岛微笑的眼阵深处刹那间闪过锐利的目光。
“这里的咖啡连西川都说好喝哦,他老家在町田开咖啡豆专卖店的。”
隈岛穿着大衣,手肘拄着柜台,啜了一口黑咖啡。咖啡杯被他手指又粗、毛又浓密的手一拿,看起来比姬川的小很多。
“西川有点怪,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是啊,有点。他似乎……很喜欢工作。”
“他的自我要求很高吧。”隈岛望着咖啡杯口冒上来的烟。
“他跟他老家的父母似乎处得不是很好。我是没见过他父母,不过听说他父母生活态度很懒散,西川从小就很讨厌很讨厌那种态度。真了不起的孩子。看到他父母的样子,他很小就决定自己绝对不能成为懒散的人。”
“所以来当刑警吗?”
“应该是吧,”隈岛微笑着说:“看到他,我就会想起我儿子,想着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也像他那么努力。我儿子也是刑警……”
“我以前听你说过。”隈岛的儿子好像在神奈川县的管区服务。
“我儿子每次看到我都会这么跟我说。他说他不是因为模仿父亲才当刑警,而是基于自己的想法选择了这份工作。我儿子跟我不一样,他很认真在准备升级考试,我想他大概想在年轻的时候就超越我现在的职位吧。过去我总是忙于捜查、搜查、搜查,一直都很忙,根本没时间准备升级考试,没想到一下子就到了退休年纪。”隈岛喝了一口咖啡,凝视着咖啡杯里面。“儿子是不是都不喜欢模仿父亲呢?”
隈岛究竟想说什么?从他的侧脸无法看出他的真意。姬川拿起咖啡杯就口,假装漫不经心地喝着,然后开口问:
“你刚说的重要的事情是什么?”隈岛抬起似乎刚打瞌睡醒来的脸。
“是关于光小姐的解剖结果。那个星期天在和你们分手之前,其实我们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隈岛将咖啡杯放在柜台上,看着姬川说:“她怀孕了。”
那是姬川早就预料到的话。他点头,静静地说出准备好的说辞:
“是我的孩子。”
隈岛有点惊讶地盯着姬川的脸,最后只说了句:“这样啊。”便转头面向柜台。
“她似乎打算堕胎,我们确认出她预约了妇产科,而且光小姐死亡当天,我们从她放在乐团练习中心办公室的皮包里,找到了堕胎同意书。”
“上面有我的签名吧。”
“对,意外发生的一个星期前你签名的那一张。”
“她遗体的口袋里应该还有钱吧?”
“啊啊,有。那是你给的?”
姬川点头说:“是堕胎的费用。”
“这样啊,原来如此,终于搞懂那笔钱的意思了。”
好一阵子,隈岛只是带着有点顾虑的表情,不断敲着自己的头。
“你要跟我说的,只有这件事吗?”
姬川很想快点离开,一口气喝光剩下不多的咖啡。他将咖啡杯放在柜台上,摸索着放在胸口口袋里的钱包。然而就在他听到隈岛下一句话的瞬间,手突然僵住了。
“光小姐之死也许不是意外。”
那一句话仿佛冷水,灌进姬川耳里。
姬川的右手就这样停在外套的胸口处,缓缓转头面向隈岛,他小心翼翼地不露出惊讶以外的表情——恐惧的表情。
“什么意思?”
“详细的解剖结果昨天出炉了。关于光小姐的死因,也就是后脑勺的伤口,那个好像不是因为音箱倒塌撞击所造成。”
“也就是说……”姬川迅速寻找适合的话:“光有可能是被其他东西敲击到头吗?”
“不,不是那个意思。是我的表达用词不对。——光小姐后脑勺的撞击伤就伤口的形状来看,应该是那台音箱没错,只是,伤口的程度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以重一百公斤的东西倒塌撞击形成的伤口来看,头盖骨的凹陷太过严重了。”
仿佛神经被切断一样,姬川的手脚突然没了感觉,他无法立即回话。
“这也是一种可能性,譬如……某个大人站在那台音箱的后侧,以自身的力量全力撞倒那台音箱的话,也许就能造成那种程度的头盖骨凹陷。医生是这么说的。”
这时隈岛仿佛要安慰他似的眯起眼睛说:
“但是亮,我再说一次,这只是有可能而已。就现今的技术,还无法计算出朝着头盖骨压下去的东西的正确重量。”
隈岛说完后便沉默了,只是望着自己放在柜台上的拳头。
隈岛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呢?
为什么故意等在殡仪馆门口,邀姬川喝咖啡,告诉他光的解剖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