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却与江流东复东

被刘母笑脸盈盈送出房门的苏长安,在与刘母告别之后,脸色阴郁了下来。

他到最后也没有将刘长玉已经死了的真相告诉这个老妇人。

虽然他在心底不断的告诉自己,这么做事害怕那位已经上了年纪的妇人难以承受失去儿子的痛苦,可在心底,他比谁都清楚,他更害怕的是老妇人的质问。

为什么他的儿子会死,为什么苏长安却好端端的活着。

其实他本可以不死的。

若不是苏长安一定要固守西凉,若不是他一定要领着血衣卫杀入蛮军。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刘长玉可以回到他的母亲身边,正如刘母所言,娶一位姑娘,再为她生几个大胖小子。

苏长安不可避免的在心中将这一切错误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其实,他并没有多少朋友。

在长门时,无人理睬,在长安时又被豺狼们虎视眈眈。

当有人愿意为他献出生命时,他同样也恨不得以此回报。

拥有越少的人,便越害怕失去。

因为那些东西是他仅有的东西,失去一个,便少了一个。

他有些沉默的走在已经渐渐安静下来的西江城。

道路两旁的灯笼射出晦暗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扯,变得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孤独。

他在心底念叨着九婴圣子的名字,他告诉自己,终有一天,他要杀回去,他要让那些高坐在王庭上的神们,血债血偿!

这般想完,他又止不住的迷惘,这世界仿佛背后有那么支看不见的手,将许多事情暗暗的指向某一处,他想要挣脱,可却无从下手,就连下一步当去往何处,做些什么,都弄不明白。

而这时,前方一处酒肆中忽的响起了一道声音。

“家国河山古来空,荣华富贵半生重。”

“不若共饮杯中物,同醉一场黄粱梦。”

那声音有些苍老,又带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像是看尽人世浮沉,看淡韶华白发从容,这一首说不上多好的诗自那声音中读出,莫名带着一股让人动容的味道。

读罢,那声音微微沉吟随即大笑道:“好诗好诗!”

苏长安一愣,这声音,这语气他似曾相识,在那莱云城中,他也曾在酒肆中听过这声音。那是一位形容邋遢的老者,他与他付了酒钱,他赠了他一口烈酒。于是,那时苏长安破了地灵,铸了天听。

如今再闻此音,苏长安忍不住心头一动,他也顾不得自己方才的愁绪,大步走到那酒肆前。

却见一如莱云城中一般,一位邋遢的老者,正坐在空无一人的酒肆前放肆高歌,每道出一道诗句,手中的酒碗便抬起,豪饮一大口清酒。

双眼微眯,神情陶醉。

“前辈!”苏长安赶忙上前,朝着老者拱手。

这老者的一壶酒便治了他的内伤,苏长安自然明白这老者来历定然不凡,又与他有恩,他自然不敢怠慢。

“嗯?”老者闻言醉眼朦胧的看了苏长安一眼,他的嘴角忽的扬起,露出唇下的黄牙。

“你看,我说了有人会来付我酒钱。”他这般说道,而后极为得意的看了一旁的酒肆掌柜一眼。

苏长安一愣,倒也不做他想,从怀中便掏出些银两,递于一旁的掌柜手中,而自己便坐到了老者的身边。

“长安见过前辈,谢当日莱云城前辈赐酒之恩。”苏长安极为认真的再次拱手说道。

说这话时,他脸上的神情很是严肃,这话发自内心,此刻再见,苏长安并非是还妄想从这老者手中得到何好处,只是因为当日老者来取匆忙,苏长安又之前误解,故而心中有所遗憾。

“哈哈。”老者闻言又是一阵大笑,他将手中的酒碗拿起,一口饮尽。随即再倒上一碗,递于苏长安身前。

苏长安一愣,他知道这老者是要让他饮酒,可是他毕竟不喜此道,因此便要推脱,可当他对上老者的目光,再念及老者的恩情,当下便把到了嘴边的推脱之言生生咽了回去。

他接过酒杯,看那碗中满满的一碗清酒,微微犹豫之后,便学着老者的模样一口将之饮尽。

辛辣的烈酒顺着喉咙涌入体内,苏长安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火烧一般,他连连咳嗽,脸色更是变得潮红。

“这才有一点天岚院的样子。”老者满意的点了点头,目光却忽的变得幽深起来。“想当年你那天枢师叔祖可是能与我共饮千杯的酒客,到了你这辈,却找不出一个能喝的,着实可惜啊。”

苏长安一愣,他也顾不得喉咙中的辛辣之感,看向老者问道:“前辈与我天枢师叔祖有旧?”

老者不言,又独自饮下一碗酒水。随即倒满再次递于苏长安。

苏长安顿时面露苦色,担又不想拂了这老者的盛意,故此硬着头皮又饮下一碗。

如此反复,苏长安便已是五大碗烈酒下肚。他的脸色愈发潮红,神情更是变得恍惚,就连眼前看到的事物,也似乎变得不真切起来。

“前辈,如今蛮军大军压境,武王浮三千守不住西岭,而后这西江城便是首当其冲的战场,前辈还是莫要逗留,早些离去吧。”或许是酒劲上头的缘故,苏长安也开始话多了起来。

那老者闻言,眉头忽的一挑,用他那苍老却又中气十足的声线问道:“于你看来,那武王浮三千是怎样一人?”

“嗯?”苏长安一愣,因为有些醉意,反倒失了顾忌,他想了想便说道:“畏战不出,视黎民生死为草菅,是为不仁。永宁关败,而不援,将河山送人,是为不忠。武王浮三千,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不忠不仁的懦夫罢了。”

“……”老者闻言,忽的陷入了沉默,而后又是一大口烈酒饮下,随即笑道:“不忠不仁,说得好!他武王浮三千便是一个不忠不仁的懦夫罢了。”

不知为何,在那时,老者声音变得有些悲愤,又暗藏着某些不甘。

但已喝得迷蒙的苏长安却未有听出这其中的异样。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这老者话。

“此等懦夫,我们在西凉浴血,他却躲在西岭关中畏首畏尾,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说到这里,苏长安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在怀里掏了掏,随即拿出一大把银两,放入老者手中。“前辈大恩,长安无以为报,日后生死难料,亦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今日这些银两前辈暂且收下,免得日后饮酒时囊中羞涩。”

老者看了看手中的银两,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苏长安。

他脸上的醉意忽的散去,问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苏长安闻言苦笑。

“我亦不知,天下崩裂,满地豺狼,我身负血仇,却不知当何处以报。”苏长安说着,也低下了头,似乎是因为心中的烦闷,他一把拿起桌上的空碗,竟然便自己倒下了一碗烈酒仰头饮尽。

那股辛辣之味,直烧得他喉咙发痛。可这样的痛,与晕沉反而让他无暇去思考心头的阴霾。

常有人言,一醉解千愁。

苏长安曾经不懂这个道理,但现在却忽的明白了一些。

他不禁放声笑道:“好酒,好酒!”

杯中之物,为何让人贪恋,苏长安此刻终于了然。

他言罢,便要再为自己倒上一碗。

但在这时,一旁那位沉默的老者却忽的伸出了手,擒住了苏长安正要倒酒的手臂。

“前辈何意?”苏长安不解道。

老者不言,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葫芦,取下瓶口,将其中的酒水倒入碗中,一时间整个酒肆中酒香四溢。

“喝这个。”老者的声音在那时低沉了许多。

这葫芦,苏长安认得,那一日在莱云城,他便是饮了这葫芦中的酒水,方才治愈了内伤,破了地灵,铸了天听。由此可想,这葫芦中的酒定非凡品。

“使不得。”苏长安见状连连摆手,此物太过贵重,他受之有愧。

“老夫这一生,从不亏欠于人,我受你酒钱,便要还你好酒,你若不喝,便是看不起老夫。”那老者这般受到,声色内敛,大有一言不合,便要与苏长安大打出手的架势。

苏长安一愣,他看得出老者此言非虚。

当下微微犹豫之后,便也不再推脱,仰头拿起那酒碗,将之一口饮尽。

此酒确实有其独到之处,与那寻常烈酒不同,一口下去,苏长安便觉唇齿留香,但他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酒香,他的小腹处便在那时升起一股暖流,涌上他的头梢,随即又传遍他四肢百骸。

苏长安知这是老者与他的一场造化。

他不敢怠慢,当下便盘膝坐下,双眸如老僧入定一般闭上。

他意沉丹田,有意的控制着那股暖流涌入他的体内。

随即那暖流如有灵性一般,涌动起来。

那时,他身后人蛮妖三魂乍现,热流涌入,则三魂愈发凝实,比之以往更是强大了数分有余。

但热流的力量并没有被耗尽,他继续涌回苏长安的体内。那其中所包裹着的磅礴力量,让苏长安的脸色愈发潮红。

他心头一动,再次唤出自己的七魄。

那七魄闪着星光,如七星一般排列在他的身后。

热流在那时像是找到出口的洪流,猛地涌入七魄之中。

那被苏长安铤而走险修复的七魄在那时星光大作,与那热流好似金风玉露一般,瞬息便搅动在一起。

星光越来越亮,苏长安的额头上开始浮现密密麻麻的汗珠。但一旁的老者对此却似闻所未闻一般,自顾自的饮着烈酒,神情陶醉。

忽的,天地间的灵力似乎收到了某些敕令,开始不断的朝着苏长安汇集,涌入他的七魄之中。

那灵力来得极为汹涌,搅动起了罡风,将这本就不大的酒肆中的事物吹得是摇摇欲坠。

未曾见过多大世面的酒肆掌柜与伙计脸露恐惧之色,纷纷躲在了角落处,小心翼翼的看着场中饮酒的老者与入定的苏长安。

灵力越积越多,涌入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苏长安背后的星光也越来越盛。

渐渐耀眼得让人几乎不能直视。

而也在此刻,星光忽的收敛,灵力的涌动也停止,就连乍起的罡风也安静了下来。

就在那掌柜与伙计一位事情终于结束,相互扶持着就要站起身子时。

苏长安的双眸忽的睁开,他的眼中似乎有一道星光闪过。

一道灵压豁然荡开,巨大的气浪搅动将这酒肆中的事物几乎全部抛下,一时间琉璃破碎之音接二连三的响起。而那两位方才起身的掌柜与伙计也在猝不及防之下被那气浪所掀起,再次倒地。

问道。

苏长安转眸看向老者,神情中是满满的感激。

就在方才那一小会的时间里,他的七魄的裂隙被完全修复,本就大成的魂守境修为再次精进,又向前跨出一步,成就了问道境。

这一步,看似寻常,却意义非凡。

要知道魂魄这东西本就虚无缥缈。想要修复极为困难,若没有奇遇苏长安的一生很肯能便被永远的困在了魂守境,再也难以精进半步。

可这老者的一碗酒下肚,所有的难题便迎刃而解。

苏长安不禁化解了体内的隐患,更是修为精进,入了问道,也就有了问鼎星殒的资格。

而待到他道成之日,以他仙道所成的星殒,想来那圣庭中所谓的圣子,也决计有一战之力。

一想到血仇得报之日有望,苏长安的神色不免激动了起来。

他看向老者的神情愈发恭敬,“长安谢过前辈!”

他这般说道,想要好生感谢,却又不知但如何表达,一时激动得连话也不知当如何说来,才显得体。

老者眯着眼睛再次饮下一碗酒水,他淡淡的回应道:“你付我酒钱,我与你酒喝,你并不欠我什么,更无须谢我。”

苏长安知道这时这老者的慷慨之言,心头对其的感激越发浓烈。他正要说些什么,但老者却在这时看向他,用他苍老的声线说道。

“你说,你不知当去向何处?”

苏长安一愣,此刻他的醉意全无,当下沉声问道:“前辈可有何指教。”

“既无去处,不若归去,说不定会有甚转机。”老者轻声说道。

“归去?前辈是让我回北地?”苏长安一愣。

“对,回北地。”老者颔首,忽的将那葫芦拿出,放在耳畔摇了摇,里面已是空无一物,他的脸色有些惆怅。“这酒,终于还是喝完了。”

他这般感叹道,然后将之递到苏长安的身前。

“当帮老夫一个忙吧,拿着这东西,去帮我问问那负了苍生的君王,问问他,既要拱手送人,那当年又何意相争?”

“问问,如此为之,当年那些随着他死去的将士亡魂将何以安息?”

老者这般说道,声音渐渐变得寒冷,就像是某只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正在向人索要曾经欠下的恶债。

“……”苏长安愣住了。

他大抵知道这老者口中的君王究竟指的是谁,而此言也坐实了苏长安心中关于那紫薇双生的猜测。他只是惊讶于老者与那位帝王的关系。究竟二者有何过往,才能让这老者心头生出如此滔天的怨气。

可转念一想,老者确实有恩于他,而那位帝王也或许知道一些关于这世界的辛密,否者则无法解释,他当年耗尽国运,放着大好河山不要,委身北地的行为。

想到这儿,苏长安接过了葫芦,重重的点了点头。

“好!前辈之托,长安定然万死不辞!”苏长安颔首说道。

“如此,那老夫便谢过了。”老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他脸上的寒意散去,又恢复了那醉眼朦胧的模样。言罢,他拿起一壶烈酒,踉踉跄跄的便要走出酒肆,嘴里还不忘交代一句,“再帮我把这酒肆钱给赔了吧。”

这酒肆因为苏长安勘破问道而激起的灵压而变得破烂不堪,到了此刻,那掌柜与伙计还躲在角落中畏畏缩缩,不敢上前,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苏长安这时响起,才觉得心中愧疚,当下便从怀中掏出一些银两放在那酒桌前。那银两价值不菲,倒是足够赔偿损失。

而后,他又朝着那掌柜与伙计道了一声歉,便也随着那老者的身子追了出去。

但那老者看似醉意盎然,但却走得极快,这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极远的地方,眼看就要消失在夜色中。

苏长安也顾不得许多,他朝着那老者背影大声喊道:“还未知晓前辈名讳!”

那老者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嘴里说道:“不过一介不忠不仁的懦夫,恶名太臭,不敢示人。”

苏长安闻言,他的瞳孔在那时豁然放大,再一联想与老者几次相遇时他口中所吟的诗句,几乎再那一刻,苏长安便已然猜到了那老者的身份。

他一时无言,未有愣愣的看着那老者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而也在那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再次从远方响起,传到了苏长安的耳畔。

“书剑半生黄粱梦。”

“荣华敝履本来空。”

“浮白三千青云志。”

“却与江流东复东。”

“哈哈!”

“好酒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