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已经跑了许久。
从天色微亮,又到了日近黄昏。
为了躲避一切可能遇到的追击,她尽量选择在视野狭窄的丛林山地中奔行。
这让本身就带着伤势,又要分心照顾苏长安的青鸾,处境愈发艰难。
在五个时辰之前,苏长安的魂魄就应该回归星海了。
可青鸾没有奏她的魂曲,她一拖再拖,而她的那只玉箫上的裂纹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
终于,他们穿过了一片密林,青鸾的身子一轻差点就栽倒在地。
幸好她眼疾手快扶住了身旁的一枝树干,方才稳住了身形。
她提起一口气,将体内翻滚得愈发汹涌的伤势尽数压制下去,然后极目看向远方。
随之她眼前一亮,不远处的乡间狭道上立着一座道观。看模样颇为残败,想来是久未有人居住。不过这也这和青鸾的意思,既可以避免与外人接触,又可以好生休息。
她体内的伤势实在是太重了,如果再不好生调理一下,恐怕就会祸及性命。而苏长安的状况更是不容乐观,伤势严重,命星破碎,若不是魂曲迟迟不起,恐怕他早就肉身飞散,英魂归去。
罗玉儿与花非昨所说去到西凉找北通玄可以救苏长安。
青鸾觉得并不对。
他们二人肉眼凡胎,一位苏长安只是被神血所噬,但实则他时辰已到,是天地容不得他。
且不论北通玄究竟救不救得了他,但有一点,长安去往西凉何止万里之遥?以青鸾现在的状况想要带着苏长安去到那么远的地方没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如何可能?到那时,莫说苏长安,恐怕青鸾自己都有可能死在这来之星辰阁的反噬之下。
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便是此理。
想着这些,青鸾扶着苏长安终于走近了那间道观。
如她所料,破败的道观里早已人去楼空,就连那些道观中涌来供奉的神像也是残旧不堪。断指碎头,上面还有不知名的植物从石缝中长出。
这样的事情并不奇怪。
大魏虽然表面上看去兵强马壮,但实则外强中干,多年的厉兵秣马,南征北战,早已掏空了这座庞然大物的身躯。而身在中原腹地的百姓虽然不用承受边境的战火之乱,但却得在朝廷愈演愈烈的苛捐杂税中艰难度日。
于是,总有些人的日子会过不下去。
但没有人会就这么等死,所以即使是在离长安不过数百里的地方依旧免不了匪患横行。
而既然有了匪患,那无论是道观还是百姓都得想着办法离开这样的是非之地。
所以也就有了入这个破败道观一般的荒村废城。
当然,这些都不是青鸾所在意的事情。
她找到一些并不干净,但还算干燥的帘布,又寻到些干草。她将干草在地上铺好,又盖上帘布,这才将苏长安小心翼翼的放在了上面。
这其实是一件并不算困难的事情,但青鸾却做了许久——她的伤势已经太重了,她觉得自己似乎随时都会晕倒一般。
而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苏长安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着脸色却是缓缓的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或许回光返照的缘故,他一直昏沉沉的大脑此刻也清醒了一些,他看着自己眼前面露喜色的青鸾,微微一愣。
这样的神情,在以往相处的几个月里,苏长安从未在青鸾的脸上看见过。
“我们在哪?”苏长安问道。他的记忆尚且还停留在徐让一声惨叫的那时。
青鸾摇了摇头,并没有解释太多,她太了解苏长安现在的状况了,知道得太多反而徒增烦劳。
“长安以西两百里左右的地方。”青鸾回答道。
“长安以西?”苏长安有些疑惑,方才要再问些什么,可胸口一疼,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而鲜血也在这时顺着他的嘴角溢出。
青鸾见状心中一慌,赶忙生出自己的衣袖,擦拭着苏长安嘴角的血迹。
“我要带你去西凉找北通玄。”青鸾这么说道。
“找北通玄?”缓过一口气来的苏长安又是一愣,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去找北通玄?不过相比于这些他更担心罗玉儿与花非昨的状况,以及青鸾是如何带着他逃出长安的。
他虽然身子虚弱,但还是一眼看出青鸾的状况似乎也并不乐观。
“罗玉儿他们说是北通玄有办法救你,想来应该是可以克制你体内神血的反噬。但……”青鸾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但是苏长安现在最根本的问题根本不是神血的反噬,而是他的命星破碎,英魂当归。这是青鸾未说的话,她实在不忍心告诉苏长安这样的实事。
“但根本来不及了对吧?”苏长安却惨然一笑,接下了青鸾未说的话。
青鸾的心头一震,方才要说些什么,却见苏长安缓缓的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或许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那只手有些苍白,上面还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虽然已经止了血,结了痂,但看上去依旧触目惊心。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青鸾感到惊骇,真正让这位送葬者心颤的是,自苏长安的指尖上,正有一点点的如琉璃破碎一般的星光升起,不断的向着四周散去。
那是苏长安的肉身正在归于大地。
青鸾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天空,不知何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那颗血红色星辰的光芒愈来愈弱,就像是随时都会熄灭的烛火一般。
星殒将死时肉身归于大地,英魂归于星海。
这个道理千古不变。
苏长安的时辰早就已经到了,因为身为送葬者的青鸾一拖再拖,所以他的肉身迟迟不散,但现在却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即使她压着来之星辰阁的反噬不奏魂曲,可依旧改变不了苏长安将死的实事。
星辰在呼唤他的英魂,大地在吞噬他的肉身。
这是来之这方天地的威压,岂是她一位送葬者可以更改的?
“看样子,我要死了。”苏长安笑着说道。但他的脸色那般苍白,苍白得直让青鸾的心随之隐隐作痛。
他看着一脸悲戚,似要垂泪的青鸾。
他认真的想了想。
神血退去后,他的境界跌落,但却有着自己的命星。这么说来,他应当算是星殒。
而很幸运,身为凶星之一的破军,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天岚的七星一样,每一位他的星殒都有资格去到星海。
他可以在那里见到莫听雨、玉衡、还有楚惜风。
这么想想,他应当也勉强称得上成为了和他们一样的刀客了吧?
而青鸾在为他哭泣,或许远在北地的古羡君她们在听闻他的死讯后也为他掉上几滴眼泪。
这很好。
就和他看过的那些书里写到过的大侠们一样。
在他们死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些漂亮的女孩为他们哭得昏天黑地。
苏长安并不希望她们哭得那么厉害,但哭上一会却也不错,至少证明在这个世界上,曾还有那么一小撮真正的在乎自己。
他这么想着,眼皮却越来越重。
其实,他还是不想死。
他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很多风景未看。
但他的脑袋也开始变得迷糊,连思考都似乎变得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奏魂曲吧。”他这般说道。青鸾一直压着魂曲未奏,虽然他不清楚究竟这样做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观青鸾现在的状态,想来也不会是一件太轻松的事情。
既然免不了一死,那又何必在拖拖拉拉呢?
更何况,能是她送他去到星海,他很放心,亦很安心。
但一直低着头的青鸾,却在听闻苏长安这番话时,猛地抬起了自己的头。
她用她漂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苏长安,凝视着他那双已经渐渐失去意识的眸子。然后用极为严肃、亦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不,我不要你死,也不许你死。”
弥留之际的苏长安闻言,艰难的摇了摇头,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说道:“不要再为难自己了。送我走吧,你答应过我,待到我魂归星海那一天,你会送我。”
“现在很好,是你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青鸾对于苏长安的话好似聪耳不闻一般,她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在天岚院的时候,我问过如月,究竟怎样才算喜欢一个人。”
“她告诉我,当一个女孩喜欢上一个男孩时,会为了他,不通情理、不讲道理、不守承诺。”
“我一直很疑惑,因为我觉得道理一定要讲,承诺一定要守。那这样的我,应该是不会去喜欢一个人的。”
“可现在我才知道,我喜欢你。所以,对不起,我不能遵守我们的约定,我不能送你,我不要你死。”
青鸾不知道现在的苏长安究竟还能不能听到她的话,但她并不在意,她像是用尽了这一生所有的勇气一般,在他的唇边轻轻一吻。
然后,她决然的站起了身子,面向星空,取下那支满是裂纹的玉箫。
随后一道魂曲响起。
这是一道很特别的魂曲。
不送,不葬。而是安。
这是每一位送葬者一声只能奏一次的魂曲——安魂曲。
“不葬人,便葬己。”
这是星辰阁的规矩。每一位送葬者都得遵守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