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这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

伴随着一阵厚重又沉闷沙哑声,太和殿的大门终于在此刻被推开。

那位从汉室手中篡得天下的大魏圣皇缓缓从那座幽暗的大殿中走了出来。

他虎背熊腰,器宇轩昂,分明正值盛年,那又有人会想到,他的星星会在不久后隐没。

但事实就是如此。

这便是天命。

而天命不可违。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便有了结果。

这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

他戎马半生,曾想着救黎民于水火,扶大厦之将倾。

他亦曾挟天子以令诸侯,篡前朝而立大魏。

他曾在大战之前高歌作赋,亦曾在兵败后狼狈如丧家之犬。

他曾在年少时与人煮酒论英雄,亦曾在功成名就后,将曾经的好友尽数碾碎在他的铁蹄之下。

他这一生。波澜壮阔,光怪陆离。

足以让那些说书人说上几宿,也难以说尽。

亦足以让那些开口之乎者也的史官们研究数载,也难以看个通透。

许多人称他为千古一帝,亦有许多人对他恨之入骨。

他对此并不在意。

因为这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

当他成为星殒,黄袍加身那一天,紫微星开始闪烁。

星殒。帝王。

这几乎已经达到了,或者说已经达到了这世间权利与力量的极致。

但他却并没有因此而高兴起来。

因为在那时他对这个世界的本质有了更加深刻,亦更加透彻的了解。

而越是这样的了解,就让他越发不安。

细数他这一生,历经无数场杀戮,自然也就免不了险象环生,每每置于死地。

可冥冥之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护佑,即使再险恶的处境他每每总能化险为夷,一路披荆斩棘,成就帝王之位。

起初他以为这是他的天命,他常常引以为傲。

但到了最后,他知道,这确实是天命,却每每以之为牢笼。

于是他穷兵黩武,西出西岭,北出幽云。他想要征服他所知的所有世界,亦从这些地方搜刮来所有他能搜刮到的古籍孤本。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将自己关在自己的寝宫一本有一本的查看这些古籍的内容,试图找出这个世界的真相。

但他最后失败了,他是从这些书中了解到了许多他不曾知晓的辛密。

可知道得越多,他就越感到可怖。就好像这方天地间,冥冥之中似有一双大手将其牵引。

似乎这方天地间的每一个生灵,无论是帝王还是走卒,是星殒还是凡夫。

只要那双大手的主人一个念头升起,生老病死,荣华富贵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这自然是一件很悲伤的故事。

因为任何的努力在那一刻都是徒劳。

所以他试着改变些什么。

但他都失败了,甚至冥冥之中有天罚降下,他的寿命一次又一次被剥离,以至于到了最后不得不依靠玉衡的命星而苟活。

但他从未放弃。

他决定另辟蹊径,以一个极度恶毒的办法,打破所谓的天命。

观星台的太白真人精通天数,他以极其昂贵的代价求得他的一卦,算得大魏命里有八百岁。

可他偏偏不让。

他继续着他的穷兵黩武,他杀死了那位本来命中该继承他大统的三皇子,又配合着那个目的不明的丞相将一个个良臣猛将送入死地,他在有生之年,几乎耗尽了足够大魏挥霍八百载的雄盛国力。

当然,这并不够,但天命已临,他无力抵抗。

为此,他看向自那漫长的台阶之下缓缓而来三人。

目光深邃,却无半分惧意。

“参见陛下!”

“参见父皇!”

待到三人自他身前,两道声音便在此刻恭恭敬敬的响起。

“唔。”他沉着声音点了点头。

他知道他们的来意,而他们亦明晓他的死期。

所以,在下一刻,四人之间变得有些沉默。

最后,这位大魏的帝王看向他的那位已经两鬓生出些许白发的儿子,少见的,语气慈祥地问道:“你等了很多年了吧?”

已经年近五十的太子殿下脸露惶恐之色,赶忙伏首跪下。

“儿臣不敢。”

他这一跪,便一直跪了下去,因为他得那位及时到了将死之时依旧让他惧怕的父王丝毫没有扶起他的意思。

圣皇在这时转头看向了那一位毛发皆白,却又半眯着眼睛的老者。

而老者亦在这时望向这位人间的帝王。

二者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圣皇的眸子里星光流转,老者半眯着的眼睛里似有烈焰升腾。

那一刻,罡风忽起,风云搅动。

方才微亮的天色被黑云遮掩,忽的暗了下来。

二人的宽大的长袍那时被罡风胡乱的鼓起。

在昏暗的夜空下,猎猎作响。

他们相对而立,犹若两棵挺拔的老松,笔直,刚毅,寸步不让。

那位伏首跪地的太子殿下在此刻身子一僵,他的额头上顿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汗迹,他的态度愈发恭敬,而他的头颅亦在那时低得愈发的深。

就好似,哪怕只是抬头偷瞄一眼,亦是对他那位父皇极大的不敬一般。

但可笑的是,自始至终,二人的目光都未有在他的身上停留,哪怕一息的时间。

直到许久之后,这位帝王才渐渐软下自己的目光。

说不清是败下阵来,还是无心再斗。

罡风方止,风停云歇。

他犹若叹息一般的声音忽的响起。

“司马丞相,我是称呼你为守望者好?还是称呼你为天玑更为合适呢?”

那位老者终年不曾变色的脸上终于在此刻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他将自己的眼睛眯得愈发深邃,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流转一般。

“只要陛下喜欢,怎样的称呼,老朽皆不在意。”

“唔。那我还是继续叫你司马丞相吧。叫了三十载,突然改口终究还是有些不适。”男子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忽的饶有兴趣地问道:“临死之前,可否问司马丞相一句,究竟目的何为?”

老者却摇了摇头,说道:“老朽要做的事情,陛下去了那片星海之后自会知晓。”

“可我去不了那片星海。”男子的眼睛也在那一刻眯了起来。

“恩?”老者一愣,他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位男子一番,半晌之后,方才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说道:“老朽虽不能告诉陛下老朽究竟所谓何事,但有一事却可以想陛下保证。”

“恩?何事?”

“十载之内,大魏国运尽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老者的声线在那一刻陡然变得阴森,就连这方天地间的温度似乎也在此时下降了几分。

男子闻言脸上的肃然亦在此刻换作了笑意,就好似了却了所有疑虑一般,他朝着这位老者拱了拱手,既认真又诚恳地说道:“如此,有劳司马丞相了。”

“能为陛下分忧,实是老臣之福!”老者还礼,他的态度恭敬,语气谦卑。

但谁也不曾注意,亦不会注意到,那位俯首在地的太子殿下在听闻二人这番诡异的对话后,身子瑟瑟发抖,那股即将登顶大宝的狂喜在这一刻尽数被浇灭。

“那寡人便去了!”男子说罢。

他将自己的腰身在那一刻挺得笔直,身上的气势亦陡然变得磅礴,他的毛发张开,像极了发怒的雄狮。

然后,他看向那位他俯首跪地的儿子,说道:“从今天起,你便是大魏的主人,这江山社稷,寡人便托付于你手了。”

说完这些,男子哈哈一笑。

那不知是嘱咐,还是嘲弄的言语,让这位已在太子之位呆了三十余年的男子,颤抖得愈发厉害。

江山社稷固然美如画卷。

但亡国之君的遭遇他却在那些史书之中见过太多。

“朕去之后,汝等终可登临星殒之境,这大好河山,便送于汝等好生折腾去吧!”

他洪亮的声线最后一次响彻在这大魏的版图之上。

那时,川流忽止,鸟兽皆寂。

天地间,只余下他如黄钟大吕一般的声音久久回荡。

而他的身子亦随着他渐渐消失的声音那一刻化作一颗颗碎裂的星光朝着远方散去。

他头顶那颗照耀了他八十七载的星辰一阵闪烁,最后星光流转,竟然就这样将他的光芒投射到那位正瑟瑟发抖的太子身上。

直到这时,那位年近五十的男子,方才感受到,这璀璨的光芒之中,有的竟是如此令人窒息的中年。

那位老者在此刻恭恭敬敬的跪下,双手伏地,口中高呼道。

“恭送陛下!”

于是,在威德八十七年,大魏太祖,宣德威武皇帝夏侯昊玉驾崩。

其长子夏侯翎得紫微星认可,登基继位。

但谁也不知道,那颗换了主人的紫微星,从他普照于这位新帝的身上那一刻起便已生出了些许不易被人察觉的暗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