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是一座很古老的城市。
它历经千载风雨,如山岳老树一般屹立在大陆的东方,也屹立在每个人族的心中。
曾有无数青年才俊带着梦想与满腔热血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只为一展抱负,封侯拜相。
亦曾有无数英雄豪杰裹狭着雄狮铁骑,试图叩开它城门,一睹它的绝世芳容。他们中有的成功了,于是便如当今的大魏圣皇一般,坐拥万里河山,享尽荣华富贵;但更多的,长安城那堵高高的城墙,成了他们一生中最后的风景。
这便是长安,一朵美丽却又带刺的玫瑰。
它是大魏的皇城,亦是圣皇的行宫。
它是蜀人翘首以望的北都,亦是西凉边卒魂牵梦绕的故乡。
它是蛮子们世代追逐的肥沃,亦是妖君们梦寐以求的温暖。
可这百年来,一直有一头雄狮卧在那里,他有力的臂弯将这座都城揽于怀中,让这些恶狼们只能远远的嗅着这块肥肉低吼,却无一敢真的与之夺食。
可现在,这头雄狮倒下了。
于是,汉室遗族在这一天登上了蜀山。西域蛮族吹响了召回九大氏族号角,北地妖王点亮了呼唤五位妖君的烽火。
而与此同时,那些离家十余载的游子们,也终于在这一天踏上了归家的路。
玉衡的葬礼在几日前已经完成,虽然星殒死后是不会留下肉身的,但好歹衣冠冢是要留下的。于是苏长安将那件青衫放入棺木中,在全城素锦的注视中将玉衡葬于了大魏皇室才能入驻的皇陵。
那是一个规格很高的葬礼,依圣皇圣谕所言,以帝王之礼相葬。
七十二人抬棺,六十四人引幡,举国上下三日披麻戴孝,酒肆停业,戏楼罢演。总之这样的葬礼,前无古人,后……大概也只有待到圣皇驾崩之时才能看到了吧。
但苏长安却丝毫没有因此而高兴起来。因为玉衡死了,无论多好多么风光的葬礼对于死人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了。
而那一个害死玉衡的人,却还依旧坐在他的丞相府内,享受着达官显贵们的阿谀奉承。
光是想到这里,苏长安的心就犹如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那火烧得他呼吸困难,几近窒息。他渴望发泄,可现实是他只有忍耐。
在他未有撕碎那只恶狼的实力之前,他得像绵羊一样在这座长安里待下去。
这一天。长安城又下起了小雪。
两份奏折分别从廷尉府与八荒院发出送往了太和殿。
而这一切苏长安并不知晓,他只是如往日一般早早的起了床。
他的背上除了刀,多了一个剑匣——里面装着那把号为十方的神剑。这剑匣是在玉衡房间内找到的,与之一起发现的还有一封玉衡留给他的信。由此可见,或许玉衡对于今日之事早就有所预料。
因此苏长安也明白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而目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重建天岚院。
那一夜的战斗,让天岚院几乎完全被摧毁,所留下来无非七座阁楼,一座藏书府,几间厢房,以及孤零零的一座院门。
苏长安吃过樊如月送来的早饭后,来到天岚院的院门前,试着清点需要修补的墙体。
天岚院所剩的银两并不多,具体的数额已经交给古羡君打理。这位北地的小侯爷在经过那一夜的惊变之后,固执得决定留下来。
古方天一劝再劝,终于是拗不过自己的女儿,又念及玉衡与他父女有救命之恩,所以最后一声长叹,自己回了北地。
当苏长安顶着风雪来到院门处时,穆归云已经早早的立在那里,对着一堆残砖败瓦指指点点。
这位太尉之子倒是坦荡得很,自从在天岚院住下之后便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玉衡陨落之事发生后,他更是从太尉府里搬来了许多日常的衣物,一副要在这儿长住的样子。更是掏出一千两纹银,美其名曰是租房的资费。
天岚院如今新逢大难,百废待兴。而朝廷那边也丝毫没有拨出一些银两的意思。穆归云这一千两虽然不多,但租用天岚院那几件破烂的厢房却是搓搓有余。苏长安知道他这是有意相助,所以也就在微微犹豫之后收了下来。
“你来了!”穆归云听闻声响转头看清来者的模样,脸上顿时浮出一抹笑意。“这一片我都已经算过了,大大小小一共十八处需要修补。我在长安认识一些工匠,待一并数清,我就叫他们过来。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估计怎么也得少上几成费用。”
苏长安闻言心中感动,他勉力一笑,可那笑容看上去却是那般苍白。所以他只能轻声道了一声“谢谢。”
穆归云也知苏长安心情低沉,他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苏长安的肩膀,笑着说道:“这样,你从这边往那边数起,我从那边往这边数起。到时候合计总数,可以节约好些时间。”
苏长安低着眉头应了一声是,转身便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
穆归云见状,不由轻叹一声,也知但凡遇见这种事情,心情定然不可能一时半会就有所好转,所以也就未有再做多言,也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
但苏长安在转身时,眼角的余光却忽的瞟到一个青色的身影。
那是青鸾,不知何时的立在了那里。她正看着他,眉头微蹙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似乎有所顾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苏长安见状,心里微微犹豫。
他从一开始的不解、震惊、甚至愤怒之后,已经将事情想得很明白。虽然并不知道青鸾为何会隐瞒自己的身份来到天岚院。但自始至终都未有做出什么有害于他或者有害于天岚院的事情。
而且说起玉衡的英魂回归星海,若是没有她的魂曲指引,指不定还会出些什么岔子。按理说,其实苏长安是应该感谢她的。可一想到她两年多前于北地送走莫听雨,数日前又于天岚院送走玉衡,苏长安的心中就一阵说不出的膈应。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都未有主动与青鸾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心情修行她所传授的剑术。
而这一次也是一样,他最后也只是淡淡的看了青鸾一眼,然后转头开始清点起残破的院墙。
青鸾的心也因此莫名的一颤,她低着头,立在风雪中,久久不语。
天岚院其实是一个极大的学院。
苏长安与穆归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也才清理出两侧的墙体。
到了晚上众人才再次聚到了玉衡阁的饭桌上,以往的天岚院虽然清净但该有的用餐的大厅还是有的。可那一场战斗在一夕间便把天岚院摧毁殆尽,所以无奈之下,众人只好选在空间较大的玉衡阁内用餐。
可饭桌上的气氛却很沉闷,众人低头吃着饭,却半晌并无一人出口言语。
穆归云左右看了一眼,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于是他想了想决定说点什么。
“咳咳。长安,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他这般问道。
这时一个很严肃,但众人最近却不敢提及的问题。
玉衡魂归星海,开阳隐世不出。天岚院如今只有苏长安一个传人,最多再算了古羡君这半个弟子。而大家亦都心知肚明,排在天岚后面的学院对于这个天下第一学院的宝座早就虎视眈眈。以苏长安的微薄力量与之抗衡,无异于螳臂当车。
而最要命的还有长安城里那些对苏长安手中的神剑十方以及那把摇光传下,莫听雨授予的那把刀虎视眈眈的群狼。
这些人很早之前就眼巴巴的盼着玉衡离世,这个等待许久的时机如今终于到来,众人相信他们的动手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苏长安准备怎样面对这些即将到来,或者已经到来的问题,是众人目前最关心的事情。所以当穆归云问出这个问题时,众人虽然还在低头吃着饭,但耳朵却都在这时竖了起来,等待着苏长安回答。
而苏长安的动作也确实因为这个问题,而顿了一顿。他像是思索了好一会的样子,方才说道:“我要重振天岚院!”
说这话的时候他想来冷淡的声线变得坚定,低沉的眸子里也忽然闪烁起光芒。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愣住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苏长安会给出这样的一个答案,为此他们都停下了手中的碗筷,看向苏长安,他们很想质问他在这样群狼环视的环境下,如何才能重振天岚。但少年眼中的坚定却让他们到了嘴边的话如何也说不出来。
他们在心底也只是把这句话当做一个初逢大变的少年的一时不忿罢了。
但这时,一直未有言语的青鸾却忽的放下了碗筷,轻声说道:“我帮你。”
众人心头一惊,这才忽的响起天岚院除了隐世不出的开阳,其实还一直有一位星殒——青鸾。
可是青鸾的身份却太过特殊。她声称是开阳的传人,住进天岚院。可偏偏又是星辰阁的送葬者。所以这很容易让人忽略到她身为天岚真传弟子的身份。
而既然她出言愿意帮助苏长安,那就代表着她自己也应当是认同了自己的这个身份。那么天岚院便又有了一位星殒坐镇,那么所谓的重振天岚院也就并不是想象中那般遥不可及了。一想到这里,众人眼中的目光不由得热切了起来。
但苏长安的脸色却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变化,他只是淡淡的看了青鸾一眼,说道:“你能如何帮我?什么时候星辰阁也能插手人间俗世了?”
此话一出,青鸾的娇躯一震。
她只是想着要让苏长安开心一点,樊如月曾经告诉过她,喜欢一个人就要努力让他变得开心。所以她才说了方才那一番话,但经苏长安这般提醒,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能做的并不多。星辰阁送葬者这个令人生畏的名号,在这时不过是一把束缚着她的枷锁。
平身第一次,她对于星辰阁忽的生出了些许不满。
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一抬头却对上了苏长安那一双眸子,本就不善言辞的她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她曾在两年前的雪夜里送葬了他的师傅,又在几日前送葬了玉衡。当然说到底,他们的死都是注定的,与她其实并不无关系,即使她不来,星辰阁也会派出其他的送葬者前来。
道理虽然如此,可她还是没来由心里对苏长安生出些许愧疚。她终于在这时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其实并没有道理可讲。
苏长安看着脸上表情变化不定的青鸾,心里同样五味陈杂。
玉衡的心里已经向他证实过青鸾的身份,也将星辰阁的情况与他说明,并且强调自己的死与青鸾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苏长安的心里就是不忿。
他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接受。这个曾在星空下拥抱他,在他耳畔轻声呢喃“我喜欢你”的女孩是送葬了他两位长辈的星辰阁使徒。
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忍不住向着这个女孩恶言相向。
“师叔祖已经魂归星海了。我想你的使命已经完成,差不多也该回你的星辰阁了吧。”苏长安最后意兴阑珊地说道。
青鸾闻言心里生出一些委屈,她想要说自己还需要送葬大魏的圣皇,但这样的事情却又是不能随便透露的。更何况说出来说不定还会引得苏长安的愈发不满。
所以她咬了咬银牙,半晌之后方才说道:“我可以帮你为师叔报仇!”
这次苏长安愣住了,青鸾这一句话透露出了一个重要的讯息。星辰阁作为一个超然物外的强大存在,因为某种玉衡也不知道的规则限制,它很少插手人间俗世。但有一种情况却是例外,比如上时代的遗种,也就是所谓的神族。星辰阁一直在暗中追杀这些神族。
而青鸾坦言她能帮助他为玉衡报仇,那么也就说明了司马诩就是神族无疑!
苏长安心头不由一震,虽然许多事情已经将事情的矛头指向司马诩,但毕竟都只是猜测,待他被坐实那一刻起。苏长安却不由觉得头皮发麻。
堂堂的大魏丞相,竟然是神族安插在大魏的棋子。而当朝太子似乎还与他颇为亲近,如今圣皇在世还好,倘若有一天太子真的继承大统,以太子对于司马诩的依赖程度,那其后果简直让人难以想象。
为此苏长安转头看向青鸾。却问出了自己自从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后,便一直藏在心里的一个问题。
“你知道我的事情吗?”他这般问道。
这对于在场的诸人来说是一个模棱两可的问题,但苏长安却知道青鸾一定懂他所说的究竟是什么。
“我知道。”
“你打算怎么办?”
“当那一天来临之际,我会亲手杀了你。”她这般说道,冷冽的煞气几乎如有实质一般从她的体内喷涌而出。
“但在那之前,我保证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