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像是慢动作。
视线里,似是被杨李的话吸引,男生慢吞吞收了手机,而后掀起眼皮。
四目相对。
纵使隔着距离,尴尬依旧泛滥而上,铺天盖地。
像过了一个世纪。
男生眼皮重新耷拉下来,道,“别挡路。”
杨李以为他不信,掏出手机,不信邪地找他和水梨的聊天记录。
“……”
水梨舔舔嘴唇,盯着眼前的橙汁。
余光中,男生越走越近。
倏忽,身旁落出一大片阴影,和餐厅外的昏黄而暗的光线搅和在一起,连成一片。
擦肩而过,带起空气。
他坐到了离她两人位远的位置上。
被付雪楠挡着,水梨只能看到他的衣角。
收回视线。
身旁的位置忽地被人坐下。
成橙拿走橙汁,神色难得认真,“阿梨,你怎么不说祁屹周就是你高中同学?”
水梨怕她生气,刚准备解释。
还没开口,便被打断,成橙眉开眼笑道:“好阿梨,有句老话说得好啊,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多好的机会!快点把祁屹周拿下,气死秦仪鸾!”
“……”
话还憋在嘴边,水梨眼睛睁大,有些不可思议地和成橙对视。
成橙冲着祁屹周的位置,挤眉弄眼,示意,我会帮你的。
而后,还没等她说话,便跟着一直等她的董明辉扬长而去。
“……”
水梨只得咽下话。
抬脸。
这才发现,杨李出了餐厅和人打电话,付雪楠去了卫生间。于是,八人圆桌诡异地只剩下她和祁屹周两个人。
只隔两个座位。
隐约可见,男生半靠靠椅,碎发挡住前额,薄唇微抿,侧脸线条流畅深刻,垂着头,在看手机。
明明只有两个人,却谁都没有说话,空气静默到几乎窒息。
水梨不期然想到了杨李说的话。
她不知道祁屹周会怎么理解。
是顺着杨李的意思,暧昧地觉得,她最近是在向他展开攻势,还是说……
更贴近事实的,她在和他保持距离。
如果把所有事情串联在一起,就会发现,要微信是她想尽早请他吃饭,要联系方式是想给他的支付宝转账。
目的都只是为了和他彻底了断人情。
但是。不管他理解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都不妨碍他们之间关系的尴尬。
还好,付雪楠回来了。
只是她一进来就被这诡异的气氛震慑住,坐下后悄声吐槽,“阿梨,你们不是高中同学吗?他还给你买过药,怎么会这么尴尬?”
水梨抿唇,不知道说什么,只得任由尴尬继续泛滥。
还好没过不久。
成橙和董明辉也回来了,剩下两个座位也被杨李带进来的两个女生坐满,就在祁屹周身侧。
水梨还没松口气。
成橙戳了戳董明辉,使了个眼色,而后董明辉起身,在祁屹周跟前苦着脸,说了些什么。
而后,水梨眼睁睁看着她正对面的位置,变成了祁屹周。
只是又还好,他坐下后,全程垂着眼,没有想搭理任何人的意思。
“……”
他们之前还有不少桌在等上菜,于是渐渐的,兴奋感褪去,八个人开始各分阵营,开始找熟识的人活动。
董明辉和成橙说悄悄话。
杨李和他带来的两个女生嘚啵。
只不过,肉眼可见的,女生对他不敢兴趣,指着祁屹周,娇声问:“他叫什么名字呀?”
祁屹周眼都没抬下,当没听到。
杨李赶忙去安抚女生。
水梨低头喝了口橙汁,心情放松了不少。
成橙正忙,杨李也没空,剩下的没人会叫到她。
她乐得做没人搭理的透明人。
只是突然,女生指着她来了一句,“杨李,这是谁呀?你还没给我介绍呢。”
“……”
倏忽。
目光似潮水般,在她身上聚集而来,水梨头发一紧,刚想随便说两句,把她的存在带过。
杨李却指着她就开始显摆,“水梨,水大校花,我发小。我们高中十个男生八个暗恋她。”
“……”
顶着女生上下不断打量的目光,水梨抿唇笑了下,“是杨李夸张了。”
她反应如此平淡,女生撇撇嘴,没再追问。
事情本应该就此翻篇,顺势进入下一个话题,杨李却突然极其没眼色地来了一句,“哪有夸张!你们是不知道啊,就我身边这个大帅比,他之前还怕被发现,特意换字体,给我们梨子抄过数学笔记。”
“……”
空气凝滞。
一直垂头看手机的祁屹周,像是突然发现自己被叫到,慢吞吞抬了眼。
瞥了眼杨李。
杨李和他对视,继续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我还记得,每次晚自习,他都偷偷练字,什么字体来着?对了,就是那个娘们唧唧的奶酪体。”
“梨子,你有印象不?”
“……”
这话像是一道响雷,在水梨耳边炸开,她清楚地感觉到世界一寸一寸被打碎。
而后,撞入一道漆黑晦暗的眼眸里。
高三下学期,她和祁屹周之间,从有点熟,彻底变成完全不熟。
从她和祁屹周说“可不可以和我保持距离”之后,离奇地,她以为需要好久,才慢慢消失的流言蜚语,突然没了踪迹。
取而代之的则是,没人再在她耳边提起祁屹周的名字。
这件事在忙碌的高三也算不得什么,转眼就如同石子抛入大海。
联考之后,班级的氛围开始截然不同。
每周一次小考,每月一次大考。
每次的成绩都会按排名被公布出来,一向佛系的班主任突然像上了发条。
一遍一遍在学生耳朵边念哪科是薄弱科目,要加强。
于是,水梨得知,数学是她的薄弱科目。
也得知,不同于她的埋汰,祁屹周的数学好得出奇,完全不是需要她教的水平。
水梨盯着相差巨大的成绩单,后知后觉感觉到了一点好为人师的羞耻。
但这感觉转瞬即逝。
因为高三对于她来说,不仅仅是学业上的压力,家庭上的重变也同样突出。
方清和再婚的叔叔,生下一个弟弟。
弟弟年幼,开门声都会把他吵醒,于是她每天都要在教室坐到十点半,等弟弟睡熟后,才悄悄开门回去。
水梨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只是每次推门而进,漆黑的客厅,完全没有声响的房子都像怪兽的牢笼,囚着一个寄人篱下的人。
她开始频繁的失眠,也开始频繁地想起,已经去世的父亲,水进国。
时常躺一宿,脑中却没有任何睡意,一点一点感受时间流动,干耗到天亮。
偶尔有点睡意,却突然惊醒。
紧接着,立马想起水进国,排山倒海的难受压抑开始泛滥。
她的第一感觉是空。
空落落的,她自己是空的,父亲的存在是空的。
灵魂像飘在半空。
失眠的焦虑,和清楚地体会到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那么爱她的难受交织在一起。
时常半夜醒来,她的枕头都是湿的,再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直到天明。
她不清楚自己的状态是不是正常,也不知道正常的高三学子是怎么样的情况。
只是,不甚熟悉的同桌收拾好书包,忍不住劝她道,“你还是早点回去,太晚了不安全。而且……你也真的要多睡一下了。”
水梨接受到她的善意,抿唇对她笑了一下。
同桌见状,不再多说什么,背起书包离去。
教学楼静谧,只剩几间教室里灯开着,水梨捧着保温杯,往外看。
同桌的身影渐渐化成一个小点,而后奔向家人的怀抱。
水梨静静看着,只觉得,今年的冬天尤其冷,毫无边际的冷。
数学老师特意给数学基础薄弱的同学准备了些数学题目,让他们晚自习结束后,自己找时间做,有不会的收集好去问他。
水梨收回视线,一笔一划地画着辅助线。
白炽灯下,数学基础薄弱的同学三三两两分布着。
老师不在,却依旧都没人说话,只盯着自己的题目。
水梨也盯,她觉得自己的状态很诡异,不管晚上再怎么难受伤心,睡几个小时,惊醒过几次,哭过几回,只要坐在教室,看着题目,她就能维持那种表面上的平静。
“要画辅助线,题干给了这个角的角度,要求这个角的角度……”
正心里碎碎念的时候,教室忽然沸腾了一瞬。
像滴油滚进水里。
水梨抬头,就见,祁屹周懒懒散散垂着眼,往座位上走来。
明明他不需要再花时间在数学上,却诡异地在这群数学基础薄弱的人之中。
自然。
被题目困住的人,像找到了救世主,一个一个往他那里涌入。
他也不拒绝,眼皮子散漫地耷拉着,扫眼题目,随意画出条辅助线。
听的同学却恍然大悟。
“……”
水梨收回目光,重新垂眼看向题目。
她不是那种说过“保持距离”,还会跑去向他请教的人。
不知不觉。
时间一点一点拉长。
她写完一道题目,看了眼手表,已经接近十点半。
她以为教室没人了,抬脸,却看见。窗边,男生单手撑着腮帮子,眼皮子耷拉着,一副困倦至极的模样。
收回目光。
水梨收拾好课桌,背了书包往外走。
冬天又湿又冷,侵入骨髓,她体寒,坐着不知不觉从脚底凉到指尖。
慢慢哈着热气。
走出校门前,鬼使神差的,她扭头看了眼教室。
就见,刚刚还亮着的教室,已经暗了。
打那以后,每天晚自习后的加练,祁屹周莫名都在。
水梨一直没有问过他问题。
“……”
直到偶然一天,她桌上突然被放了本笔记本。
字迹娟秀,像女孩子写的,是时下最流行的奶酪体。
没有写名字,笔记却做得相当齐全清楚,按照模块,划分了不同的知识点。每个知识点下,写了相当具有代表性的题目。
水梨不知道是谁放到她桌上的,左右问了一圈,也没人认领。
同桌接过去翻了翻,她罗曼蒂克细胞旺盛,猜想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谁特意给你做的?你看这个题目,你错了好几遍,数学老师都说过你,刚好,这种类型的题目就给多写了几道……”
水梨不知道是不是如同桌所说的那样。
是谁特意给她做的。
毕竟没人认领的话,这本笔记的出处也无人可知。
但是。
水梨却很贪心的,把它当成了,高三下学期唯一一个属于她的宝藏。
她的数学成绩也终于从不及格变成了及格。高考数学更是考到了历史最高分,115分。
直到现在,那本数学笔记本依旧在她的书桌上。
……
结果。
杨李说,这本笔记本不是有人丢失的,也不是哪个女孩子给她的。
而是,祁屹周伪装成,女孩子的笔迹,特意给她写的。
所以她该怎么想,该怎么理解祁屹周的所作所为。
视线和祁屹周对视上。
男生五官冷感,眼眸漆黑,深不见底,餐厅暖白的灯光也没给他增加几分柔色。
静滞片刻。
而后他像没听到杨李的话般,重新耷拉眼皮。
“……”
后面半场,水梨吃得心不在焉的。
巨大的疑问藏在心间,让她忍不住想要寻求个答案。
再过不久,饭局散了。
水梨和付雪楠交代几句,抓起放在凳子上的包,正欲追着男生离开的方向而去。
被成橙拦住,她知道她急,语速飞快说,“你同学就是那个要找家教的。”
水梨匆匆点头,视线里,男生背影挺拔,走动之间,步调闲适舒缓,离她越来越远。
提着劲,追到下一个转角,没见人。
刚以为追丢了,失落的情绪还没来得及反应。
转身的瞬间,就见,祁屹周站在转角处,垂着眼睫,似盯着她看了很久。
此时霓虹灯大亮,车水马龙的商业街,水梨缓了缓呼吸,抬眼看着他道,“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