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天气又回来了。上午朱莉在假山上日光浴,这回不带收音机了。汤姆头一次在白天穿起了自己的衣服,跟他那个高层住宅区的朋友在花园里玩。汤姆不论打算干什么他认为特别勇敢的事,比如跳过一块石头,都想让朱莉看着。
“朱莉,看着!朱莉!朱莉,看!”我整个上午都听见他在不停地叫。朱莉躺在一块亮绿色的浴巾上根本不搭理汤姆。她的肤色实在已经太深了,我觉得只要再晒上一天就成全黑的了。厨房里飞着几只黄蜂,绕着泼翻在地板上的垃圾觅食。屋外有一大群苍蝇围着已经漫出来的垃圾箱打转,垃圾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倒了。我们觉得可能正在进行一场罢工,可又没听到任何风声。有一块黄油已经化成了一摊。我一边往窗外望着,一边用手指在里面蘸了蘸放在嘴里吸了吸。今天实在太热了,没法清理厨房。苏过来告诉我说已经创了记录,她听收音机里讲今天是自打1900年以来最热的一天。
“朱莉该当心点,”苏说,走到外面去提醒她。可不论是汤姆和他的朋友还是朱莉似乎都不为酷热所动。她很安静地躺着,他们俩则绕着花园互相大喊着对方的名字追打。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跟朱莉一起去商店买了一袋水泥。汤姆也跟去了。他紧跟在朱莉身边,拽着她白裙子的一角。一度我不得不站在一个汽车候车亭的阴凉底下才不至于热昏了头。朱莉站在我面前的阳光里想用自己的手帮我扇风。
“你怎么回事?”她说。“看起来这么虚弱。你这些天都把自己给怎么着了?”她对上了我的眼神,于是我们俩都笑了。我们在商店外面看到了我们映在平板玻璃窗上的映像。朱莉扣住我的手说,“你看你苍白成什么样子了。”我把手抽回来,我们走进商店的时候她口气坚定地对我说话,就仿佛我是个孩子。
“你真该出来晒晒太阳。对你有好处。”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很久前有段时间,你不跟朱莉说话她根本就不会开口。如今她正兴奋地跟汤姆说着马戏团,还停下来在他身边跪下用纸巾把他嘴唇上的冰淇淋和鼻涕擦干净。
我们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我决定我暂时不进屋。朱莉把我手里那十磅重的水泥袋接过去说,“这就对了,你在外头晒晒太阳。”当我沿着我们的街道朝前走时,才注意到街道已经大变了样。简直不像条街道了,它成了条穿过一个几乎全空了的废品站的路。除了我们自家的房子以外,就只剩两幢房子还没推倒。在我前头有一群工人正站在一辆施工卡车周围准备回家。我走到卡车跟前的时候车正好发动起来。有三个人站在车后驾驶室的顶上攀着车梁。其中一个看到我之后猛地把头往我这边一扭跟我打个招呼。然后,当卡车在路缘石上一颠时,他指着我们家房子的方向耸了耸肩。当初那些预制房屋现在只剩下地基里面的大石块。我走过去站在一块石头上。跳过这块大石就是原来是墙壁的沟槽。沟里长着看起来像是小莴苣的野草。我沿着墙壁的痕迹走过,前脚跟紧挨着后脚尖,想着一家人就住在这么个水泥长方形里该是多么奇怪。现在已经很难辨别这是否就是我曾来过的那个预制房屋了。你根本就没办法把它们区分开来。我脱下衬衣,铺在最大的那个房间的地板中间。我平躺下,两手伸开在地上,这样我的手指就能晒到太阳了。我马上就觉得热得喘不过气来,皮肤因为出汗刺痒难耐。不过我下定决心坚持下去,躺在那儿做起了白日梦。
我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床上。我哆嗦着摸索我的床单。我站起来后头开始作痛。我捡起衬衣慢慢走回家,中间停下来一次自我欣赏我胸部和胳膊上的血红色,在暮色中颜色看起来格外地深。我走进厨房的时候看见地窖的门开着,而且听到底下有说话声和刮擦声。
德里克袖子挽起,正在用一把镘刀往那道裂缝里填湿水泥。朱莉手叉在后腰上站着看他干。
“帮你擦屁股呢,”德里克见我进来后说,不过他明显很是自得。朱莉见到我像是很高兴,仿佛我出海了好多年似的。
“你看看你,”她说,“你晒得多好。你看起来真可爱。他看起来不是很可爱吗?”德里克咕噜了一声继续俯身工作。那气味已经淡了不少。德里克一边把水泥抹平一边透过齿缝轻轻吹着口哨。他背朝我们的时候,朱莉朝我眨了眨眼,我假装要抬腿踢德里克的屁股一脚。德里克感觉到了什么,他仍背对着我们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我们俩一起说,开始大笑起来。德里克手拿镘刀朝我们走来。我很意外地发现他讲话的语气像是很受伤。
“也许最好还是你来做,”他说。
“哦不,”我说,“你在这方面比我强多了。”德里克还是想把镘刀塞到我手里。
“那是你的狗,”他说,“如果是条狗的话。”
“德里克!”朱莉抚慰地说。“还是请你来做吧。你说过你会做的。”她把他领回到柜子旁。“如果杰克来做,免不了又会裂道缝,弄得到处都是臭味。”德里克耸了耸肩,重新干起来。朱莉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挂在一个钉子上的夹克取下来。她把它搭在胳膊上也拍了拍它。“乖猫咪,”她轻声道。这次德里克没再理会我们的轻笑。
他把活干完后挺直了身子。朱莉说,“干得好!”德里克朝她微微一躬,想拉住她的手。我也说了句类似赞赏的话,可他没朝我的方向看。上楼来到厨房,德里克洗手的时候朱莉和我站在旁边伺候着。朱莉递给他一条毛巾,他擦手的时候又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可朱莉走到我身边把手搁在我的肩膀上夸我脸上的颜色。
“你看起来真是强了百倍,”她说,“对吧?”德里克正在以迅速、剧烈的动作系他的领带。朱莉像是已经完全控制了他的情绪。他整理了一下袖口,伸手要他的夹克。
“我看他像是晒过头了,”他说。他朝门口走去,我一度还以为他要走了。其实不是,他弯下腰拎着一个旧袋泡茶包的一角把它捡起来,朝垃圾桶的方向扔去。朱莉在水壶里加满水,我溜达进起居室去找茶杯。
茶终于沏好之后,我们站在厨房里喝茶。现在他已经穿上了西装,领带也打好了,德里克这才更像本来的他了。他站得笔直,一只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拿着茶碟。他问了我几个学校和打工的问题。然后他很小心地说,“你肯定一直非常依恋那条狗。”我点了点头,等着朱莉改变话题。“他什么时候死的?”德里克问。
我说,“是她。”大家都停顿了片刻,然后德里克稍有些不高兴地说,“那么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大约两个月前。”德里克转向朱莉,祈求地望着她。她微微一笑,给他的茶杯加满了茶。他冲着她和我之间的空间讲话。
“是条什么狗?”
“哦,你知道的,”朱莉说,“杂种的那类。”我加了句,“大部分是拉布拉多。”突然,我仿佛感觉有一条狗从某个地方朝我抬起深陷的眼睛。我摇了摇头。
“你介意我们说到它吗?”德里克说。
“没关系。”
“你怎么会想到把她埋在那里面呢?”
“感觉上像是把她保存了起来。就像那些埃及人。”德里克简略地点点头,仿佛一切疑问都得到了解决。
正在这时汤姆进来了,跑到朱莉跟前就吊在她腿上。我们挪动了一下位置,把我们站立的圈子稍微扩大一点。德里克想摸摸汤姆的头,可汤姆把他的手推开了,德里克的茶也有些泼到了地板上。他盯了水渍一会儿说,“你原来喜欢科斯莫吗,汤姆?”汤姆扔抱着朱莉的腿,这时身子朝后仰着看了看德里克,然后格格一笑,仿佛这是他们之间一个持续进行的玩笑。
“你记得科斯莫的,我们的狗,”朱莉飞快地告诉他。
汤姆点了点头。
德里克说,“没错,科斯莫。她死的时候你难过了吗?”汤姆又一次朝后仰过去,这次看的是他姐姐。
“你坐在我膝盖上哭了,不记得了?”
“记得,”他淘气地说。我们都密切地望着汤姆。
“我哭过,对不对?”他对朱莉说。
“没错,我还把你抱到床上,记得吗?”汤姆把头靠在朱莉的肚子上,似乎陷入了沉思。朱莉急于想使汤姆摆脱德里克,就放下茶杯把汤姆领到花园去了。他们出门的时候,汤姆大声说,“一条狗!”而且嘲弄地大笑起来。
德里克在口袋里晃荡着他的车钥匙。朱莉要汤姆在花园里跟她赛跑,我们都透过窗户看着。她转过身来鼓励汤姆时看起来是如此美丽,我都很生气德里克竟也分享到了这一幕。他仍望着窗外,满怀希望地说,“我希望你们都能……呃,更信任我一点。”我打了个呵欠。苏、朱莉和我事先都没一起串过我们这个狗的故事。我们压根就没认真对待德里克。有关地窖的故事经常显得不够真实,不足以哄过他。当我们不是实际上下去看着那个箱子时,我们就像是睡着了。德里克拿出表来看了看。
“我还有场球要打。也许晚上晚些时候再见。”他走到外头叫了朱莉一声,朱莉只是从跟汤姆玩的游戏中暂停了一小会儿,朝他挥了挥手,送了个飞吻。他走开之前又等了一会儿,不过她已经把身子转回去了。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鞋袜脱掉在床上躺下。透过窗户我可以看到四四方方一块淡蓝色的晴空,没有一块云彩。一分钟还没过我又坐起来打量着四周。地板上有可口可乐的罐子、脏衣服、油炸鱼薯条的包装纸、几个铁丝的衣架,还有一个原来盛橡皮筋的盒子。我站起来看着我刚才躺过的地方,皱巴巴的黄灰色床单,有着清晰边缘的巨大的污迹。我觉得像是要窒息。我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令我想起我自己。我把衣橱的门完全敞开,把地板上所有的残骸都往里扔。我把床单、毯子和枕头都从床上扯下来,也全都塞进去。我把原来从杂志上剪下来贴到墙上的画片全都撕下来。我在床底下又找到了几个已经长了层绿毛的盘子和杯子。我把所有能挪动的东西全都塞到衣橱里,直到房间里变得光秃秃一片。我连灯泡和灯罩都拧了下来。然后我把衣服扒光,把它们也扔进衣橱,然后把橱门紧闭。房间空得像个牢房。我重新在床上躺下,盯着窗外那片干净的天空,直到沉入睡眠。
我醒过来的时候又黑又冷。我闭着眼睛摸索被单。我模糊地记得曾躺在预制房屋里。我还在那儿吗?我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赤身裸体躺在一个光秃秃的床垫上。有人在哭。是我吗?我跪起来把窗户关上,突然想起我母亲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一切马上都各就各位,我躺下来浑身哆嗦着侧耳倾听。哭声很轻柔,持续不断,呜呜咽咽,来自隔壁。听起来反让人心安,有一会儿我听到的只是它的声音,意识不到那是呜咽。除此之外我也不再有别的好奇。我不再哆嗦,马上就闭上了眼睛,仿佛一场演出一直延迟着等我就位,我看到了一系列生动的画面。我睁开眼睛,看到同样的画面就在黑暗中上演,眼皮马上又合上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睡眠。我看到一个非常炎热的午后拥挤的海滩。到了该回家的时候。我母亲和父亲走在我前面,拿着几个轻便折叠椅子和一包毛巾。我跟不上他们。巨大的圆形卵石硌着我的脚。我手里拿着一个小风车玩具。我哭了,因为我累了,想让父母抱。父母停下来等着我,可我就要走到他们身边时他们又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了。我哭着哭着就嚎了起来,别的孩子都停下正在干的事看着我。我把风车给扔了,有人捡起来递给我,我摇了摇头,嚎得更响了。我母亲把手里的折叠椅子递给我父亲,朝我走来。她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透过她的肩膀看着一个正拿着我的风车而且盯着我看的小姑娘。微风吹动着鲜亮的风翅噗拉拉地转,我拼命想把它要回来,可那个小姑娘已经落在我们后面很远了,现在我们走在了人行道上,我母亲的步伐很有节奏感。我继续小声哭着,可我母亲似乎充耳不闻。
这一次我睁开眼睛完全醒了。窗户关上后我这个小房间又热又闷。隔壁的汤姆还在哭。我站起来头晕眼花地撞到衣橱上。我打开衣橱找我的衣服。我塞在里面的灯泡滚落在地板上摔碎了。我大骂了一声。又是黑又是气闷,我都快窒息了,怎么找得下去。我朝房门走去,两手伸在前面,皱着眉头。我在楼梯平台上站了一会儿等着眼睛适应灯光。楼下朱莉和苏正在讲话。我刚才的开门声使汤姆暂时住了嘴,现在他又哭起来,是那种勉强的、没有说服力的哭,朱莉根本就不会担心。她卧室的门开着,我就悄悄地进去了。房间里只亮着一个光线非常昏暗的灯泡,起先汤姆并没注意到我。他已经把毯子被单都踢到了婴儿床的床尾,他平躺着,光着身子,抬头看着天花板。他发出来的声音活像是一种枯燥的歌唱。有时他似乎完全忘了他在哭,声音也就停一会儿,然后他又想起来了,再加大声音继续哭。我就这么站在他后面足足听了有五分钟时间。他一条胳膊伸在脑袋后面,另一只手在玩弄他的小鸡鸡,用他的食指和拇指又拽又揉。
“哇噻,”我说。汤姆脑袋向后一斜,没怎么吃惊地看着我。然后他的目光又转回到天花板并且重续他的哭腔。我靠着婴儿床的床栏俯下身去粗暴地说,“你什么毛病?就不能闭嘴吗?”汤姆的哭腔变成了一哽一哽的真哭,泪水滚在他脑袋两侧的床单上。“别哭,”我说,手忙脚乱地想把床栏放下来。灯光实在太暗了,我看不清该怎么把挂钩解开。我弟弟满满地吸足两肺的气之后尖叫起来。这么一来我就更难集中精力了,我握起拳头打了挂钩一下,抓住那些垂直的栏杆开始摇晃,弄得整张床都晃动起来。汤姆倒开始笑起来,不知怎的挂钩松了,床栏掉了下来。他用他奶娃娃的声音叫道,“再来!我想让你再来一次。”我在床尾那堆被单和毯子上坐下来。我们互相盯着对方,这时他换回到正常的声音说,“你为什么一件衣服都没穿?”
我说,“因为我觉得热。”他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热。”他把胳膊把脑后一抱,把身体躺平,现在更像个晒日光浴的,不像个婴儿了。
“你就因为这个哭的?因为你觉得热?”他想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我说,“哭不是搅得更热吗?”
“我想让朱莉上来。她说她要上来看我的。”
“你为什么想让她上来?”
“因为我想这么做。”
“可为什么呢?”汤姆恼怒地弹着舌头。
“因为我想要她。”
我抱起胳膊。我突然很想审审他。
“你还记得妈吗?”他嘴巴张开了一点点,点了点头。“你不想要她吗?”
“她死了,”汤姆愤怒地说。我在婴儿床上安顿下来。汤姆挪了挪给我的两条腿让出点地方。我说,“就算她死了,你不希望是她而不是朱莉上来看你吗?”
“我到过她的房间,”汤姆自吹自擂。“我知道朱莉把钥匙放在哪儿。”我几乎从来都没想过她那间上了锁的房间。我想起母亲的时候总是想起地窖。我说,“你在那里面干吗了?”
“没什么。”
“那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汤姆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
“朱莉把东西都搬走了。所有妈的东西。”
“你想要妈的东西干吗?”汤姆紧盯着我,仿佛我的问题毫无意义。“你拿她的东西来玩?”我问。汤姆点了点头,学朱莉的样噘起了嘴巴。
“我们玩扮人的。”
“你和朱莉?”汤姆格格笑了。
“我和迈克尔,真笨!”迈克尔就是汤姆那个高层住宅区的朋友。
“你穿上妈的衣服扮她?”
“有时候我们扮妈和爸有时候我们扮朱莉和你有时候我们扮朱莉和德里克。”
“你们扮我和朱莉的时候都干吗了?”我的问题对汤姆来说再次没有了意义。“我是说,你们干了些什么?”
“就是玩嘛,”汤姆含混地说。
一是因为灯光照在他脸上的角度,还因为他有了自己的秘密,汤姆看起来像个躺在我脚下的聪明的小老头。我不知道他信不信天堂。我说,“你知道妈现在在哪儿吗?”汤姆盯着天花板说,“在地窖里。”
“你什么意思?”我轻声道。
“在地窖里。用水泥埋在那个柜子里。”
“谁告诉你的?”
“德里克说的。他说是你把她弄进去的。”汤姆转身改成侧卧,大拇指没塞进嘴里,不过放在嘴边。我摇着他的脚踝。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汤姆摇了摇头。他从来就分不清一件事是昨天还是一个礼拜前发生的。“德里克还告诉了你些什么?”汤姆坐起来,咧开嘴笑了。
“他说你还假装那是条狗。”他大笑道。“一条狗!”
汤姆用被单的一角把自己盖住,翻个身又侧躺下了。他把拇指尖放到双唇间,不过眼睛仍然睁着。我把背后的一个枕头归置了一下。我喜欢就这样待在汤姆的床上。我刚才听到的一切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很想把床栏竖起来整晚都坐在这儿。上次我睡在这床上的时候每样事情都有人照看和安排。我四岁的时候曾经以为我晚上做的梦都是我母亲为我造的。如果她早上问我梦见了什么,她有时候会问,那是为了听听我是不是讲了实话。那之前老早我就把这张婴儿床让给了苏,我两岁那年,可是现在躺在上面却觉得非常熟悉——那种咸咸的、潮呼呼的气味,床栏杆的排列方式,那种像是受到温柔的囚禁的隐秘的快乐。很长时间过去了。汤姆的眼睛睁了睁马上又闭上了。他吮着伸进嘴里的大拇指。我还不想让他睡着。
“汤姆,”我低声说,“汤姆。你为什么想做个奶娃娃?”他说话时带着细细的哭腔,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你在压我,压死我了。”他从被单底下有气无力地踢我。“你压死我了,这可是我的床……你……”他声音没了,眼睛紧紧闭上,呼吸也稳定为稳重的节奏。我看了他一分钟左右,这时门口一个微弱的响动才使我意识到我也成了别人观看的目标。
“看看,”朱莉走进来时自言自语道。“看看你。”她戳了我肩膀一下,然后用手捂住嘴巴把笑压下去。
“两个光屁股的宝宝!”她把床栏拉起来,挂好,然后把胳膊肘靠在婴儿床上高兴地冲我微笑。她已经把头发盘起来了,几缕又细又长的发丝拳曲地垂在两耳旁边,耳朵上还戴了颜色亮丽的玻璃珠子耳坠。她白色棉质罩衫的扣子一直松到露出乳沟,她的皮肤是那种很深很暗的棕色。她噘着嘴唇,可忍不住的微笑又不断把嘴唇拉开。她身上又甜又浓的香水味把我包裹起来,我坐在那儿傻乎乎地咧开嘴笑着,直望进她的眼睛。为了取笑,我把拇指伸到嘴里并抬手遮住了脸。
“继续,”她鼓励道,“别怕。”我自己皮肤那平淡的味道使我清醒了过来。
“我要出来了,”我说,在我跪起来的时候朱莉透过床的栏杆指着我。
“看呀!它大了!”她哈哈大笑着并作势要抓我。
我爬过床栏,在朱莉给汤姆盖上条毯子的时候我朝门口挪着,已经在后悔我干吗把这一幕就这么了结了。朱莉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向床边。
“先别走,”她说。“我想跟你谈谈。”我们俩面对面坐下。朱莉的眼睛看起来又亮又野。“你脱了衣服看着真可爱,”她说。“又粉又白的就像个冰淇淋。”她碰了碰我晒红了的胳膊。“痛吗?”
我摇了摇头说,“那你的衣服呢?”她几下就把衣服脱了。当她的衣服在我们之间成为一个小堆后,她朝汤姆点了点头说,“你对他是怎么想的?你不觉得他很快乐吗?”我说“是”并跟她说了他告诉我的话。朱莉假作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德里克都知道了多少年了。我们可不怎么擅长保守秘密。让他不高兴的是我们不把他当自家人看。”她捂着嘴窃笑。“我们坚持说那是一条狗时他觉得被排斥在外头了。”她靠我更近了些,用胳膊抱住自己的身体。“他想成为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员,做个什么聪明的大爸爸之类。他都快烦死我了。”
我用她刚刚碰我的方式碰了碰她的胳膊。“既然他都知道了,”我说,“不如我们跟他实话实说。我觉得再继续编造那条狗啊什么的挺蠢的。”朱莉摇了摇头,跟我手指紧紧相扣在一起。
“他想接管所有的一切。他不断说要搬进来跟我们一起住。”她把肩膀摆正把胸一挺。“‘你们四个需要的就是有人照顾。’”我抓住朱莉的另一只手,我们俩都朝中间一靠,这样一来我们的膝盖就碰上了。紧靠着床的婴儿床上,汤姆正在梦里喃喃做声并且大声地咽着唾沫。朱莉把声音压低了。
“他跟他妈住在一座很小的房子里。我去过那儿。她管他叫混混,让他喝茶前先洗手。”朱莉把手抽出来捧住我的脸。她朝下瞥了眼我的两腿之间。“她告诉我她一星期要为他熨十五件衬衣。”
“真是不少,”我说。朱莉正在挤压我的脸,我的嘴唇伸得就像鸟的嘴。
“你原来一直像这样,”她说,“现在你像这样了。”她松开了双手。我希望我们的谈话能继续下去。
我说,“你好长时间都没跑步了。”
朱莉伸出一条腿,压在我的膝盖上。我们俩都看着它,仿佛那是只宠物。我用双手握住她的脚。
“也许该在冬天练练了,”朱莉说。
“你下周会返校吗?”她摇了摇头。
“你呢?”
“不会。”我们拥抱在一起,我们俩的胳膊和大腿缠杂不清地绞在了一起,弄得我们俩侧身跌倒在床上。我们相互搂着对方的脖子,我们的脸紧贴在一起。我们聊着我们自己,聊了很长时间。
“真好玩,”朱莉说,“我已经失去了所有时间的感觉。我觉得就仿佛一直如此一样。我都不太记得妈活着时是什么样子了,我也无法想象任何事会改变。一切都似乎静止了固定了,使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怕。”
我说,“除了我去地窖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是睡着了。好几个星期就这么在我毫不注意的情况下过去了,而你要是问我三天前发生了什么我都说不出来。”我们谈到就在我们这条街尾进行的破坏,还有如果他们把我们的房子也推倒了会是什么情形。
“就会有人跑来闲荡,”我说,“他们最多能在高高的野草丛里找到几块破砖碎瓦。”朱莉闭上眼睛,把腿架在我的大腿上。我的一部分胳膊正顶着她的胸部,我能感觉到下面她心脏的跳动。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喃喃道,“是不是?”她开始慢慢地朝床里面挪动,直到她巨大苍白的乳房对准了我的脸。我用一个指尖碰了碰她一个乳头。它硬硬的皱皱的像颗桃核。朱莉用两个手指捏住它开始揉捏。然后她把它推向我的嘴唇。
“来呀,”她轻声道。我觉得失去了重力,在空中翻腾着,分不清上下。当我用嘴唇含住朱莉的乳头时,一阵轻柔的战栗传遍她全身,而一个悲哀声音从门口传来,“现在我全看到了。”
我立刻想逃,可朱莉仍然用双臂环着我的脖子,而且抱得更紧了。她用身体挡在我和德里克之间。她撑着一个胳膊肘转回头去看了看他。
“是吗?”她温和地说。“哦老天爷。”可她的心脏,距我的脸不过几英寸,在怦怦直跳。德里克又开了口而且听起来更近了些。
“你们这样有多久了?”我很高兴我看不见他。
“多少年了,”朱莉说,“算都算不过来了。”德里克发出一声短促的惊讶或是愤怒的喘息。我想象他站得笔挺,一动不动,两手插在口袋里。这次他的声音沙哑而且不稳。
“自始至终……你从来就不让我靠近你。”他很响地清了清喉咙,然后是一段短促的停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感觉朱莉耸了耸肩。然后她说,“事实上,这都跟你毫无关系。”
“如果你告诉了我,”德里克,“我早就退出了,你们爱干吗干吗。”
“真少见!”朱莉说。“多稀罕啊。”现在德里克生气了。他的声音退到了门口。
“变态,”他大声说,“他是你亲弟弟。”
“小声点,德里克,”朱莉坚决地道,“你会吵醒汤姆的。”
“变态!”德里克重复道,然后卧室的门砰地关上了。
朱莉跳下床,把门锁上,靠在门头。我们等着听德里克汽车的发动声,可除了汤姆的呼吸之外一切都寂然无声。朱莉朝我微微一笑。她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一点。德里克在房间里只待了那么短的时间,现在看来他刚才的出现简直就像我们的想象。
“也许在楼下,”朱莉在我身边坐下说,“也许正向苏抱怨呢。”我们静等了一两分钟,等着德里克的回声完全消逝。然后朱莉把手掌放在我的肚子上。“看你有多白,”她说,“特别是衬着我的手。”我握住她的手,拿我的手来比。两只手一样大小。我们坐起来比掌纹,发现掌纹倒是截然不同。我们开始一样样地比较各自的身体。我们紧挨着侧躺在一起比我们的脚。她的大脚趾比我的长而且更纤细。我们比我们的胳膊、腿、脖颈和舌头,可所有这些全都没有我们的肚脐那么相像,向同一侧旋转的旋涡上同样都有一条细细的裂纹,凹进去的褶皱也一式一样。一直进行到我把手指伸进朱莉的嘴里数她的牙齿,我们才开始笑话我们的所作所为。
我一翻身平躺在床上,朱莉仍然笑着,骑跨在我身上,握住我的阴茎把它拽向她。事情发生得非常快,我们突然安静下来,无法正视对方了。朱莉屏住了呼吸。有种柔软的东西挡了我的路,当我在她里面胀得更大时,它分开了,我深深地进去了。她发出一声短短的叹息,朝前跪下来轻轻地吻我的唇。她轻轻地抬高身体然后再落下。一阵冷冷的战栗从我的腹部生发出来,我也叹了口气。终于,我们相互对视。朱莉微微一笑说,“挺容易的。”我稍稍坐起来把脸埋在她的乳房间。她又用手指捏起乳头,塞到我嘴里。当我吮吸时,同样的战栗又传遍她全身,我听到并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有规律的脉动,一种巨大的、缓慢低沉的砰砰声,像是从房子里升起并摇晃着它。我躺回床上,朱莉顺势趴下来。我们缓缓地动着,应和着那重击声,直到似乎是它在推动我们。我一度朝旁边扫了一眼,隔着婴儿床的栏杆看见汤姆的脸。我以为他正在看着我们,可我再看时却发现他的眼睛闭着。我也闭上了眼睛。一会儿之后,朱莉决定我们翻个个儿。这并不容易做到。我的腿被她的腿压在底下。床罩也绊着我们。我们试图朝一个方向翻滚,却差一点从床上滚下来,我们只得又翻回去。我的胳膊肘把朱莉的头发压在了枕头上,她大叫了一声“哎唷!”。我们格格大笑起来,忘了我们要干吗了。之后我们发现我们并排躺在一起,听着那巨大的节奏分明的重击声,现在比刚才要慢一点了。
然后我们听见苏喊朱莉的名字和推门的声音。朱莉放她进来后,苏张开双臂搂住朱莉的脖子跟她拥抱在一起。朱莉把苏引到床上,她就坐在我们中间,哆嗦着,两片薄薄的嘴唇紧闭在一起。我握住了她的手。
“他要把它砸碎,”她最后道,“他发现了那柄大锤,要把它砸碎。”我们听着。现在重击声已经没那么响了,而且有时还会有停顿。朱莉站起来把门锁上,站在门口。有一阵我们什么都没听见。然后大门前的小路上有了脚步声。朱莉走到窗前。
“他上了车。”又停了挺长一段时间我们才听到引擎启动的声音,车开走了。轮胎碾在路上的刺耳声音活像是谁在喊叫。朱莉把窗帘拉上,过来挨着苏坐下,握住了她另一只手。我们就这样,三个一排坐在床沿上。好长一段时间谁都没说话。然后我们像是醒了过来,开始低声谈起了妈。我们谈着她的病,谈着我们把她抬下楼梯时的样子,还有汤姆想爬到床上跟她躺在一起的情形。我提醒姐妹俩那天只有我们在家时进行的枕头大战。苏和朱莉竟然忘得一干二净。我们想起汤姆出生前在乡间度的一个假,我们谈论着妈会怎么看德里克。我们一致同意她肯定会让他卷铺盖走人的。我们并不难过,我们很兴奋而且充满敬畏。我们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其中有人叫一声“嘘!”我们谈着在妈床边搞的那个生日派对,还有朱莉的徒手倒立。我们嚷着让她再来一个。她把衣服踢到一边,干净利落地头朝下来了个倒立。她黝黑的棕色四肢几乎动都不动,她做完之后苏和我都轻轻鼓掌祝贺。两三辆车在外头停下,砰砰的关门声以及几个人匆忙走上我们家门前小路的声音把汤姆吵醒了。透过窗帘的缝隙,一道转动的蓝光旋转地打在墙上。汤姆坐起身盯着那束光,眨着眼睛。我们挤到婴儿床边,朱莉弯下腰吻了吻他。
“好了!”她说,“睡得不是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