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去世两三年前的时候,我父母曾去参加过一次他们最后一个亲戚的葬礼。可能是我母亲的姑妈,或者是我父亲的,也可能是个叔叔。到底死的是谁他们没讨论过,可能因为这个亲戚的死对我父母来说没什么感觉。当然对我们这帮孩子来说就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们更关心的是我们就要单独待在家里差不多要照顾汤姆一整天了。母亲几天之前就预先告诉我们应该担负的责任。她会给我们做好午饭,我们饿了的时候只需要加热一下就成了。她一个一个地手把手教我们——朱莉、苏,然后是我——怎么操作炉子并要我们保证检查三遍炉子的开关是不是正确关闭了。她又改了主意说她打算给我们准备一顿冷餐。不过她最后还是觉得这行不通,因为那时是冬天,我们到了中午都吃不到点热东西可不成。父亲又告诉我们如果有人敲我们的大门该如何应付,虽说当然没什么人敲我们的大门。他还教导我们万一房子失了火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不应该待在房子里扑救,应该跑出去找电话亭,而且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我们都不能把汤姆给忘了。我们不能钻到地窖里去玩,我们不能给电熨斗插上电源,也不能用手指去接触电插座。我们带汤姆上厕所的时候要一直抱着他。
我们被要求态度严肃地重复这些指示直到每个细节都正确才算完,然后我们就聚在大门口看着父母穿着黑衣服走向公共汽车站。他们每走几步就焦虑地回头并招招手,我们则是兴高采烈地挥着手。等他们走远了,朱莉用脚把大门砰地关上,兴奋地欢呼一声同时猛一转身弯腰狠狠朝我肋下戳了一把。这一戳让我一直撞到墙上。朱莉一步三级地跑上楼去,从上面看着我哈哈大笑。苏和我跟在她后面奔上楼,我们进行了一场疯狂、野蛮的枕头大战。后来我在楼梯顶上用她们姐妹俩从底下扔上来的被褥和椅子搞了个路障。苏在一个气球里装满了水把它砸在我头上。汤姆在楼梯脚,一边咧嘴笑着一边趔趔趄趄。他兴奋了一个小时后拉在了裤筒里,一阵很奇怪很刺激的气味冲到楼上打断了我们的战斗。朱莉和苏站在同一战线,她们说该由我来处理因为我和汤姆都是男的。我很不自在地琢磨了一下这件事的性质,就说这种事显然更应该由她们做女孩子的负责处理。结果什么都没解决,我们的疯狂战斗继续进行。不久汤姆就开始哭起来。我们再次罢战。我们把汤姆拎起来,把他抱到他卧室,放在他巨大的铜制婴儿床上。朱莉把他平时学步用的安全带拿来把他绑了起来。到这时候,他的哭叫已经震耳欲聋,小脸也涨得通红。我们把婴儿床的边竖起来就匆忙跑了出去,急于逃脱难闻的气味和哭叫。汤姆的卧室一关上我们就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了,遂忙不迭地继续战斗。
这次事件前后也不过几个小时,却像是充斥了我整个的童年时光。距我们父母预定回来的时间还有半小时的时候,我们一边笑着我们面临的危险,一边开始清理混战的战场。我们一起把汤姆收拾干净。我们发现了母亲为我们备的午饭,我们忙得根本就没顾上吃,就倒在马桶里冲掉了。那天晚上我们共享的秘密搞得我们亢奋不已。我们穿着睡衣齐聚在朱莉的卧室里讨论我们怎么才能在近期“再干一场”。
母亲死的时候,在我最强烈的几种情感之下隐藏着一种冒险和自由的感觉,这种感觉我自己都几乎不敢承认,它就是从五年前那一天的记忆中来的。可现在却一点兴奋感都没了。这些天来白天太长,也太热,整个家都像是睡着了。我们也不再坐在外头了,因为风从高层住宅区和它们后面的几条主要街道上吹来一种很细的黑色尘土。而且热归热,太阳却似乎总是照不破一团高高的黄云;我看到的一切都似乎溶进了逼人的日光中,变得毫无意义了。汤姆看来是唯一感到满意的了,至少白天如此。他有个朋友,就是跟他一起玩沙子的那个。汤姆似乎并没注意到那堆沙子已然不见了,他那个朋友似乎也没再提我瞎编的有关她母亲的故事。他们跑到更远些的地方去玩,在那些已经毁掉的预制房屋里进进出出。到了傍晚,他那个朋友回家后,汤姆就变得脾气很坏很容易哭鼻子了。他想得到注意时最经常的就是去找朱莉,搞得她烦不胜烦。“别老是缠着我,”她会呵斥他。“离我远点,汤姆,就一分钟。”可根本没什么效果。汤姆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他现在就该由朱莉来照顾。他哼哼唧唧地跟屁虫一样跟着朱莉,苏和我想逗逗他时他理都不理。有天傍晚,天还挺早的,汤姆特别难缠,又碰上朱莉比平时火更大,她突然在起居室里一把揪住他把他的衣服扒了下来。
“行了,”她不断说,“你已经达到目的了。”
“你这是干吗?”苏盖过汤姆的抽搭声说。
“他要是想要个母亲,”朱莉叫道,“那他就该听我指挥。他应该上床睡觉了。”当时还不到下午五点。汤姆被脱光了以后,我们听到他的尖叫声还有放洗澡水的声音。十分钟后汤姆又回到我们面前时已经穿好了睡衣,已经完全服服帖帖,乖乖地让朱莉领他上楼去自己的卧室睡觉。她下来后拍了拍手将想象中的灰尘拍掉,笑得开心得不得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她说。
“碰巧你还最擅长这个,”我说。话听起来比我的原意还要酸一点。朱莉轻轻踢着我的脚。
“小心点,”她喃喃道,“否则就轮到你了。”
我们在地窖里忙活完之后,朱莉和我马上就补觉去了。苏因为夜里睡了一段时间,她就没再睡,白天由她照顾汤姆。我临近傍晚的时候醒过来,嗓子里像要冒烟,而且热得要死。楼下没人,不过我能听到汤姆在外面玩的声音。我弯下腰从厨房的水龙上喝水时有一群苍蝇嗡嗡地绕着我的脸打转。我蜷起脚心光脚走路,因为水槽周边有一层黄色的粘粘的东西,可能是泼翻了的橙汁。我还没完全醒明白,就头重脚轻地上楼去了苏的房间。她正背靠墙横坐在床上。她两膝高抬大腿上摊着本打开的笔记本。我一进门她就把手里的铅笔放下把本子啪地一声合上了。房间里很气闷,她像是已经在里面待了好几个小时了。我在床沿上坐下,离她很近。我想跟她聊聊,可不想聊昨晚的事。我想有个人能摸摸我的头。苏把两条瘦腿紧紧并在一起,仿佛下定决心不肯先开口。“你在干吗呢?”我最后盯着她的笔记本道。
“没干吗,”她说,“就写点东西。”她双手拿着笔记本紧贴在肚子上。
“写什么呢?”她叹了口气。
“没写什么。就随便写写。”我把笔记本从她手里抢了过来,背过身去打了开来。在她伸出胳膊挡住我的视线之前我已经看到了其中一页顶端的一行字,“星期二,亲爱的妈妈。”
“还给我,”苏吼道。她的声音听来竟如此陌生,如此意想不到的粗暴,我只得让她从我手里把本子夺了过去。她把本子放在枕头底下坐在床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墙壁。她脸涨得通红,脸上的雀斑颜色也更深了。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突突直跳。我耸了耸肩决定走人,可她头都不抬。我一走出去她就砰地把门摔上而且锁上,我走开的时候听到她在哭。我敲了敲她的房门叫她。她哽咽地让我走开,我只得照做。我来到浴室把手上干了的水泥洗掉。
埋葬母亲之后有一个星期我们都没吃过一顿热饭。朱莉去邮局把钱取出来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拎回家,可她买的蔬菜和肉我们谁都没碰,直到必须扔掉为止。我们吃的是面包、奶酪、花生酱、饼干和水果。汤姆狼吞虎咽地一连干掉几大块巧克力看来就不再想要别的了。要是谁乐意沏点茶,我们就喝茶,不过大部分时候我们都直接喝厨房的自来水。朱莉买东西回来的那天,她给了苏和我每人两英镑。
“那你拿了多少?”我问她。她把钱包啪一下合了起来。
“跟你们一样,”她说。“下剩的用来买吃的用的。”
没过多久厨房就成了个臭气熏天苍蝇云集之所。除了把厨房的门关起来之外我们谁都没觉得该采取点什么措施。天太热了。后来有人,不是我,把肉给扔了出去。我受到鼓励,清除了一些牛奶瓶,把空的包装盒收集起来并且打死了十几只苍蝇。当天夜里朱莉跟苏和我说我们该对厨房采取点什么措施了。我说,“我今天已经在厨房里干了好多事了,你们俩倒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姐妹俩笑了起来。
“都干了什么?”苏说,我告诉她们后她们哈哈大笑,何至于这么可笑。
“哦,”她们俩相互说。“都几个星期了他终于干了点分内的活儿。”于是我决定从此对厨房的事务袖手旁观,结果搞得朱莉和苏也决定不再管它了。一直到几天后我们做了顿饭的时候,才终于打扫了一下厨房。与此同时苍蝇已经遍布了整幢房子,而且在各个窗户旁边聚成一堆一堆的,往玻璃上撞的时候竟然不断发出铿铿的声响。
我每天早上和下午都手淫一次,而且轮换着地方干,从一个房间换到另一个房间,有时候我原本打算去外面的花园的,却惊讶地发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仰面朝天盯着天花板看。我仔细在镜子里打量自己。我出什么问题了?我想用我眼睛里的映像吓唬自己,结果却只觉得不耐烦和微微的反感。我站在我房间的中央听着遥远、不间断的车响。然后我又开始倾听孩子们在街上玩的声音。这两种声音混合在一起而且像是朝我的头顶压下来。我再次在床上躺下,这次我闭上了眼睛。当一只苍蝇爬过我的脸时我决定纹丝不动。我在床上实在是待腻了,可我能想到的任何活动都让我觉得没劲。为了刺激一下自己我想起了楼底下的母亲。如今她对我而言不过就是个既成事实了。我起身走到窗前站了几分钟,望着外面被烤焦了野草和远处的高层住宅区。然后我又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看看朱莉是不是回来了。她经常消失不见,通常是在下午而且一连好几个钟头。我问她去了哪里的时候她告诉我管好我自己的事就成。朱莉还没回来,苏则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要是我敲门的话她就会问我想干吗,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才好。我想起了那两镑钱。我从后门离开家翻过围墙,这样汤姆就看不到我也就不会吵着跟我一道出去了。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抬脚就朝商业区跑了起来。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等我看到东西之后就知道了,哪怕不止花两镑,这么一来我至少就有了想要的东西,有了可以琢磨的对象了。我一路跑下去。主要的商业街上除了汽车之外空空荡荡。那天是星期天。放眼望去我看到的唯一活人就是一个身穿红色外套的女人站在过街天桥上。我搞不懂她干吗大热天穿件红外套。也许她也搞不懂我干吗要一路奔过来,因为她像是一直在盯着我过来的方向。她离我还有挺远的一段距离,可她看起来却很眼熟。没准是我学校里的某位老师吧。我继续朝过街天桥走去,因为我不想显得很突然地转向。我一边走一边故意朝左边的橱窗里看。我可不想在大街上碰上学校的老师。我想我可以就这么从她下面过去,如果她还待在那儿,假装根本没看到她。可距离天桥五十码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要朝上看。那个女人原来是我母亲,而且她也正在看着我。我停下脚步。她已经把重量换到了另一只脚上,可她仍然待在原地没动。我又开始朝她走去。我发现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很难挪动而且我的心脏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马上就要呕吐了。我几乎到达天桥底下时,我再次停住脚步朝上望去。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我呵呵地笑出了声。那当然不是母亲,那是朱莉,只不过穿了件我从没见过的外套。
“朱莉!”我朝上叫道,“我还以为你是……”我从天桥下面跑过去登上一段木头楼梯。到了她面前我才发现不是朱莉。她长了张瘦脸,发灰的黑头发蓬蓬的。我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她把双手深深插进口袋轻微地摇晃着。
“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她说,“别靠近我。”
我走回家之后,我的空虚感又回来了,我每天的手淫也失去了意义。我径直上楼来到我的房间,虽说我没碰到任何人也没听见任何人的声音,不过我知道他们都在家。我脱掉所有的衣服躺在床上盖上被单。一段时间之后我被尖声大笑的声音从沉睡中吵醒。我挺好奇的,可出于某种原因起先我并没有动弹。我想先听听清楚。笑声是朱莉和苏的。在每次大笑的间歇还有叹息、歌唱一般的声音,这声音又混合成为我听不清楚的话语。然后又是一阵大笑。我因为被她们吵醒很是恼怒。我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紧箍着,房间里的东西都像是变得太过稠密,紧紧地锁定在它们占有的空间而且紧张地鼓胀出来。我的衣服,在我捡起来穿上之前,简直就像是钢铁制造的。穿上衣服后我走出房门站下来静听。我只听见一个声音在低声细语,还有就是一把椅子的吱嘎声。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我急切地想暗自侦察一下我这两位姐妹,想跟她们在一起又不让她们看见。楼下巨大的门厅全黑着。我可以稍稍隐身在打开的起居室的门后不被人看见。苏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她正坐在桌旁拿着把大剪子在裁什么东西。朱莉被门框挡住了一部分,而且她背朝着我,所以我看不见她在干吗。她两条胳膊前后动着,发出一种微弱的搓擦声。正当我为了看得更清楚挪一下位置的时候,一个小女孩从朱莉前面走了出来然后在苏身旁站住。朱莉也转过身来站在那个女孩背后,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另一只手里拿着把梳子。她们三人一组就这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当苏稍微转动一下的时候我看到她正在裁一件蓝色的衣服。那个小女孩向后靠在朱莉身上,朱莉则用手捧住那个小女孩的下颌并用梳子轻轻敲打她的胸部。
当然,那个女孩一张口我就明白了原来就是汤姆。他说,“这要花很长时间,对吧?”苏点了点头。我又朝房间里迈了一两步而且没被人看到。汤姆和朱莉正注意地看着苏,她正在改一件她的校服裙。她已经把它给裁短了,现在正开始缝起来。汤姆穿了条橙黄色的裙子,这裙子看起来挺眼熟的,而且她们不知道从哪儿还给他找了顶假发。他的头发是金色的而且又卷又厚。摇身一变成为另一个人简直太容易了。我抱起两条胳膊。汤姆换上的不过就是一件衣服一顶假发,我想,可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另一个人了,那个人完全有理由期待跟汤姆相当不同的人生。这种想法让我既兴奋又害怕。我搓了搓手,而这个动作引得三个人全都转过身来看我。
“你们在干吗?”我顿了一会儿才说。
“打扮打扮汤姆,”苏说着又继续回头做她的针线。
汤姆瞥了我一眼,朝苏正在做针线的桌子半转过身,目光盯住房间的一角不动了。他摩挲着身上裙子的摺边,用拇指和食指捻着裙子的布料。
“到底想干吗?”我说。朱莉耸了耸肩微微一笑。她穿了条褪色的牛仔裤,一直挽到膝盖以上,上身在比基尼外面罩了件衬衫,扣子都敞着。她头发上扎了条绿色的缎带,手里拿着另外一条,绕在手上玩着。
朱莉走上前来跟我面对面站着。“哦拜托,”她说,“高兴点,可怜虫。”她闻起来有一股助晒油的甜香,而且我能感受到她的皮肤散发出来的温暖。她肯定一整天都在外头的什么地方晒日光浴来着。她把手指上绕的缎带拿下来绕在我脖子上。她开始在我颌下打个结时我把她的手推开了,不过我的反抗并不坚决于是她坚持系好了那个蝴蝶结。她拉起我的手,我也就跟着她走到桌旁。
“又来了一位,”她对苏说,“腻味了再做粗鲁男生的男孩。”我本该把那条缎带扯下来的,可我不想放开朱莉的手,她的手又干燥又凉爽。现在我们都从苏的肩膀上看着她的活计。我以前倒没意识到她缝纫竟然这么拿手。她的手前前后后地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就像是梭子在织机上飞动。可她的实际进度却很慢,我觉得很不耐烦。我真想一把将布料和针线什么的划拉到地板上。我们必须得等她完工了才好说些什么,或者不论进行什么。终于她手腕猛地一拽把棉线扯断站了起来。朱莉放开了我的手站到汤姆背后。他举起两只手来,她把他身上穿的裙子脱了下来。他下面就穿着他自己的白衬衫。苏帮汤姆穿上那件蓝色的百褶裙,朱莉则在他脖子上系上苏在学校系的蝴蝶结。我一边看着一边用手抚摩着我的蓝色缎带。我要是这时候把它扯下来我就又成了个外人了,我就得决定对正在进行的事采取某种态度。汤姆穿上双白色短袜,苏又把自己的贝雷帽拿来给他戴上。姐妹俩一边打扮他一边唧唧喳喳地又笑又说。苏跟朱莉说起她学校里的一个朋友的故事,她头发剪得很短,穿着长裤上学,进入男生的更衣室看见他们都站在小便池上撒尿。眼见着这么一整排人齐刷刷排成一列小便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跑了出去。
“他多漂亮呀。”朱莉说。我们大家盯着汤姆看时,他立正站好双手背在后面,目光低垂。即便他当真喜欢打扮成个小姑娘,他也并没表露出来。他走到外面的门厅里在落地镜里欣赏着自己的新造型。我透过起居室的门观察着他。他侧过身来透过肩膀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汤姆出去之后朱莉把我的双手都握在她手里说,“现在我们怎么打扮这个邋遢鬼呢?”朱莉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的脸。“你脸上这么多可怕的痘痘可扮不成汤姆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已经站到我身旁的苏拽了拽我的头发说,“还有他从来都不洗的油腻腻的长头发。”
“还有他的黄牙,”朱莉说。
“还有他的臭脚,”苏又说。朱莉把我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下。
“还有这些肮脏的手指甲。”姐妹俩细看我的手指甲,发出夸张的厌恶之声。汤姆也从门外朝里瞧着。我站在当地让她们这么检查来检查去倒是觉得挺享受的。
“瞧瞧这个,”苏说,我感觉她在摸我的食指,“指甲里面竟然红红绿绿的。”她们俩哈哈大笑,似乎在她们的每一样发现中都得到莫大乐趣。
“那是什么?”我说,看着房间的对面。一个狭长的硬纸盒半掩在一把椅子底下,盒盖半开着。盒角还露出白色的绵纸。
“啊!”苏叫道,“那是朱莉的。”我大踏步穿过房间把盒子从椅子底下拉出来。盒子里面用白色和橙黄色绵纸包着的是一双半高帮靴子。靴子是深棕色的,散发出浓厚的皮革和香水味儿。
朱莉正背对着我小心地将汤姆穿过的那条橙黄色的裙子慢慢叠好。我拿起一只靴子。
“你从哪儿弄的?”
“商店里,”朱莉头都没回地说。
“多少钱?”
“没多少钱。”苏这时候来了劲。
“朱莉!”她很响地低声说。“要三十八镑呢。”
我说,“你花了三十八镑?”
朱莉摇了摇头把那条橙黄色的裙子夹在腋下。我想起了脖子上围的那条可笑的缎带,就想把它拽开,谁知非但没拽开,那个蝴蝶结反被我拉成了死结。苏哈哈大笑。朱莉朝门口走去。
“是你偷的,”我说,她又摇了摇头。我手里仍拿着那只靴子跟着她一路上楼。我们进了她的卧室后我说,“你给我和苏每人两镑钱然后你却花三十八镑买了双靴子。”朱莉此时已经在她装在墙上的一面镜子面前坐了下来,正用一把梳子梳头。
“错,”她轻快地道,仿佛我们正在玩一个猜谜游戏。我把靴子朝床上一扔,双手并用想把脖子上的缎带扯断。可那个结被我拽得越来越小,硬得像块石头了。朱莉伸长胳膊打了个呵欠。
“如果你不是买的,”我说,“那就肯定是偷的。”
她说,“错,”她嘴巴发这个音的时候故意噘起来,带着一种嘲弄的微笑。
“那到底怎么回事?”我站在她正背后。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没看我。
“你就想不出别的途径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别的途径了,除非是你自己做的。”
朱莉大笑。“就从来没有人送件礼物给你吗?”
“谁给你的?”
“一个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啊哈,你还看不出?”
“是个臭小子。”
朱莉站起来转过身看着我,把嘴唇缩得又小又紧就像个浆果。“他当然不是个姑娘,”她最后道。我有种模糊的概念,即身为朱莉的兄弟我有权过问她男朋友的事宜。可朱莉看来却压根不支持这么种观点,所以我的受挫感更甚于好奇心。她从床头桌上拿起一把指甲剪,在靠近死结的地方把我脖子上的缎带剪断了。她伸手一拽让它落到地板的时候说,“去吧,”然后轻轻地在我嘴唇上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