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在荒草丛里找到了一把锻工用的大铁锤。当时我正在一个废弃的预制房屋的花园里到处逛荡,挺无聊的。房子本身六个月前就被烧毁了。我站在焦黑的起居室里面,天花板塌了地板也烧没了。有面隔墙还没倒,正中间是个通向厨房的传菜窗。其中一扇小木头门还连在铰链上。在厨房里,残破的水管和电源装置还坚守在墙上,地板上躺着个碎了的水槽。所有的房间里都是死命往上蹿争取阳光的野草。大部分住人的房子里都填满了不易挪动的用具,它们各就各位,每样用具都告诉你该怎么做——这儿是吃饭的,这儿是睡觉的,这儿是你坐着的地方。可在这个烧毁了的地方一点秩序都没有,一切都不见了。在这些大敞着的被烧毁的房间里我努力想象出地毯,衣橱,图画,椅子和缝纫机。我很高兴这些东西现在显得这么毫不相干、微不足道。在一个房间里还剩了一个床垫,紧扣在焦黑残破的搁栅之间。窗户周围的墙都塌了,天花板也塌了,不过还不至于碰到地面。那些睡那个床垫的人,我想,当然真的相信他们是在“卧室”里。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卧室永远就是卧室。我想起自己的卧室,还有朱莉的,我母亲的,所有的房间终有一天都会倒塌。我已经爬过那个床垫正走在一堵断墙上的时候,发现了草丛里那把大锤的锤柄。我跳下来抓住了它。
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发现,也许是消防员落下的,或是一帮破坏分子。我把它横扛在肩上带回了家,琢磨着能拿它砸碎什么东西。花园里的假山已经碎成了一堆,杂草丛生。除了铺路石之外也没什么可以下锤的,而它们早就碎了。我决定拿那条水泥小路下手,它有十五英尺长几英寸厚。根本就毫无用处。我脱光了膀子开始干起来。第一锤下去砸起一小块水泥,不过后面的几锤下去却纹丝没动,连块水泥渣都没掉。我喘了口气,重整旗鼓。这次竟砸出一道很大的裂缝,有一大块水泥碎了下来,真让我喜出望外。足有两英尺宽,搬起来很重。我把它清理出去靠在围墙上。我正要再次举锤开砸的时候听到朱莉在我背后的说话声。“不许这么干。”她穿了件亮绿色的比基尼。一手拿着本杂志另一只手上是她的太阳镜。我们所在的房子的这一面正好在背阴处。我把锤头放在两腿之间的地上身子靠在锤柄上。
“你说什么?”我说。“为什么不许?”
“妈说的。”我举起大锤使上吃奶的劲狠命砸在水泥小路上。我斜着肩膀瞅了她一眼,她耸了耸肩就走开了。
“为什么?”我在她后面叫道。
“她觉得不舒服,”朱莉头都没回地道。“她头痛。”我骂了一声把锤子倚在墙上。
母亲如今已经几乎起不来床了,我也就当作想当然的事实接受了下来。她是一点点逐渐卧床不起的,我们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自从我生日那天,那是两星期前了,她就根本没起来过。我们适应得相当不错。我们轮流用托盘把吃食送上去,由朱莉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购物。苏帮她做饭盘子由我洗。母亲的床上堆满了杂志和图书馆借的书,可我从没见她翻过。大部分时间她都坐在床上打瞌睡,我进去的时候她会略微一惊,醒过来,说句类似“哦,我肯定是迷瞪了一会儿”之类的话。由于我们一个客人也没有,也就没人问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也就没有当真琢磨个这个问题。我们后来才知道,其实朱莉了解更多的情况。每周六早晨她都带着处方去配新的药,回来时那个棕色的药瓶就又满了。没有一个医生来看过母亲。“医生我可看够了,我检查的次数也够我一辈子的数了。”在我看来这理由够有说服力的了。
她的卧室变成了整幢房子的中心。她打瞌睡的时候,我们就聚在那儿闲聊或是听她的收音机。有时我听到她指示朱莉该买些什么,或是汤姆该穿什么衣服,总是温和迅速地低声交代。“等母亲起来的时候”成了不久的将来一个模糊、不可知的时段,到那时一切就将恢复如常了。朱莉显得很严肃很能干,可我怀疑她在滥用职权,她很享受命令我们干这干那的过程。
“你该打扫一下你的房间了,”有次周末她对我说。
“你什么意思?”
“像个垃圾堆,都发臭了。”我什么话都没说。朱莉继续道,“你最好打扫一下。妈说的。”因为母亲病了,我觉得我应该听她的话,又因为我什么都没干我心里也就一直放不下,担着个心。可母亲从没对我提过我房间的话,于是我又开始想她根本就没对朱莉说过什么。
盯了我的大铁锤一两分钟后,我转到了后院。时值七月中旬,还有一个星期就放暑假了,而且一连六个星期每天都热得要命。雨像是再也下不起来了。朱莉很想把自己晒黑,已经在那个碎成石堆的假山顶上清理出一小块平地。每天放学后她都会铺开浴巾晒上一个小时。她躺下后手和手指头都会平摊在身旁,每隔大约十分钟她会翻个身肚皮朝下,用拇指把比基尼的带子松开。她喜欢穿上件白色的校服罩衫显出她晒黑的肤色。我转过屋角的时候她才刚刚重新安顿好。她趴在浴巾上,头支在前臂上,脸背着我朝向隔壁的荒地,荒地上大簇丛生的荨麻都快旱死了。她身旁的太阳镜和一管浓稠的助晒油之间放着个迷你晶体管收音机,银黑相间,传出几个男人细弱轻快的声音。她躺着的空地外围的假山周边直上直下。只要在她左边轻轻推那么一下她就会跌到我脚底下来。灌木和野草都枯死了,她的比基尼,鲜艳而且明亮,成为假山上唯一的绿色。
“嘿,”我盖过收音机里的声音叫了她一声。她并没有回头看我,可我知道她听到我的声音了。“妈什么时候跟你说要你告诉我不要砰砰乱砸的?”朱莉既没动弹也没吱声,于是我向假山上爬了几步为的是看到她的脸。她眼睛睁着。“我是说,你不是一直都在外头的嘛。”可朱莉却说,“帮我个忙成吗,在我背上涂点助晒油。”我往上爬的时候踩松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它轰隆一声掉在地上。
“小心点,”朱莉道。我在她打开的两腿间跪下,从管子里往手掌心喷出一种白色的乳状液体。“抹到肩膀和后颈上,”朱莉说,“那是最要抹的地方。”然后低下头让头发垂到前面露出脖颈。我们虽说离地面也就五英尺高,倒似乎能觉到一丝清爽的微风。当我把乳液抹到她肩膀上时,我注意到我自己的手衬着她的背显得非常苍白而且肮脏极了。她肩上的带子已经松开了,拖在地上。我要是往旁边偏一点就能看到她的乳房,在她身体的阴影下若隐若现。我抹完之后她又透过肩膀叫我,“再往腿上抹。”这次我能抹得多快就抹多快,眼睛半闭着。我胃里觉得灼热而且想吐。朱莉的头再次靠在前臂上,她的呼吸缓慢而又均匀,像是睡着了。收音机里传来尖声播报比赛结果的声音,带着恶意的单调语气。一等她两条腿都抹匀了我就从假山上跳了下来。
“谢了,”朱莉睡意朦胧地喊了声。我匆忙进屋上楼来到浴室。那天傍晚时分我把那柄大锤扔到了地窖里。
每隔两天就轮到我早上带汤姆去上学。每次都不容易让他上路。有时候他又喊又踢的,你得硬把他提溜出去。有天早上,这一套完了之后不久,我们走在路上时他相当平静地告诉我他在学校有个“敌人”。这个词在他嘴里说来听着很怪,我就问他到底什么意思。他解释说学校里有个比他大的男孩总是跟他过不去。
“他总是打我的头,”他用一种几近惊异的调子说。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汤姆正是那种招人欺负的孩子。他的个头在六岁的孩子里小了些,而且身子很弱。他面色苍白,有点招风耳,笑起来一副白痴相而且黑色的头发在额前形成厚厚的偏分的刘海。更糟的是他小事上喜欢耍小聪明而且爱跟人分辩——操场上完美的受气包典型。
“告诉我是谁,”我说,把我的塌肩直了直,“我帮你收拾他。”我们在学校外头停下来,透过黑色的栏杆往里看。
“就是那个,”他最后说,指着一个小木棚的方向。那是个瘦得皮包骨的孩子,比汤姆大个一两岁,红头发而且满脸雀斑。最卑鄙的那种,我暗想。我飞速穿过操场,伸出右手一把揪住他的翻领,左手卡住他的咽喉,砰砰地把他往棚子上撞,然后把他制在那儿动弹不得。他的脸哆嗦着而且像是鼓出来一块。我真想哈哈大笑,得意得不行。
“再碰我弟弟一指头,”我嘶声道,“我就把你两条腿给卸了。”然后我就走了。
当天下午是苏把汤姆从学校带回家的。他的衬衣一片片地挂在背上而且有只鞋子也不见了。半边脸又肿又红,一边的嘴角也破了。两个膝盖都擦伤了,小腿上是一道道干了的血痕。他的左手肿着而且一碰就疼,像是用脚给碾的。一进门汤姆就发出一种怪异的动物般的嚎叫,马上要上楼。“不能让妈看到他这个样子,”朱莉叫道。我们就像一群猎狗扑向一只受伤的兔子一拥而上,把他带到楼下的浴室里并锁上了门。我们四个进去之后里面也就没多少空间了,在这个封闭的小空间里汤姆的哭声简直震耳欲聋。朱莉、苏和我紧紧围住汤姆,给他脱衣服的时候不断吻他爱抚他。苏自己也快哭出来了。
“哦汤姆,”她一遍遍地说个没完,“我们可怜的小汤姆。”就在这个过程中,我还有心嫉妒我这个赤裸的小弟弟。朱莉坐在浴缸边上,汤姆就站在她两膝之间,在她用药棉给他擦脸时靠在她身上。她空下的那只手扶着他,手掌平贴着他的肚子,就在腹股沟上头。苏拿了块冷面巾敷在他擦伤的那只手上。
“是那个红毛干的?”我说。
“不是,”汤姆哭着道。“他一个朋友。”他被清理干净后就不再显得那么受伤了,那种戏剧感也就随之退潮。朱莉用一块浴巾把他裹好抱他上楼。苏和我先上去应付好母亲。她肯定听到了什么,因为她已经下了床而且穿上了晨衣,正准备下去呢。
“不过是在学校里打了一小架,”我们告诉她。“眼下已经都好了。”她又回到床上,这时朱莉就把汤姆安置在她身边。稍后,当我们围坐在床边聊着打架的事喝着茶时,汤姆仍然裹着那条浴巾,沉沉入睡。
有天晚上晚饭后我们待在楼下。汤姆和母亲都已经睡了。当天母亲派朱莉去了趟汤姆的学校,跟他的班主任谈了汤姆受欺负的事,我们一直就是在聊这个。苏告诉朱莉和我她跟汤姆有过一次“怪异已极”的谈话。苏在卖关子,等着我们催她。
“他说了什么?”过了足有半分钟后我才疲倦地问。苏格格直笑。
“他跟我说过不许告诉别人的。”
“那你就别告诉了,”朱莉道,不过苏继续道,“他走进我的房间说,‘做个女孩感觉如何?’我就说,‘挺不错的,干吗问这个?’他就说他烦透了做男孩了他现在想做个女孩。于是我就说,‘可你如果本来是个男孩就做不了女孩了,’而他说,‘不,我做得了。只要我想做就能做得了。’于是我又说,‘你干吗想做个女孩?’而他说,‘因为你要是个女孩就不会有人揍你了。’我告诉他有时候女孩也会挨打的,可他说,‘不,不会的,不会的。’这样一来我就说,‘可大家都知道你是个男孩你又怎么变成女孩呢?’他说,‘我要穿条裙子而且把头发弄成你那样而且上女厕所。’于是我说他不能这么做,而他说他当然可以这么做,然后他又说不管怎样他都想做个女孩,他说他想……”
苏和朱莉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苏都没法再讲下去了。我压根就没想笑。我听得既惊骇又入神。
“可怜的小东西,”朱莉说。“如果他这么想做个女孩我们就该成全他。”苏非常高兴。她两手一拍。“他要是穿上我的一件连衣裙肯定漂亮得很。他那张甜蜜的小脸蛋。”她俩相互对视哈哈大笑。空气中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他肯定像个该死的白痴,”我突然道。
“什么?”朱莉冷冷地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明知他会……”我顿了顿;朱莉正在那儿运气呢。她光着的小臂交叉搁在桌子上,在灯光下显出比平时更深的棕色。
“会让他看起来像个傻子,”我意识到我本该保持沉默的,就嘟囔道,“所以你们才乐得合不拢嘴。”
朱莉讲话时很平静。“你认为女孩看起来像个白痴,像个傻子……”
“我没,”我愤怒地道。
“你认为看起来像个女孩丢人现眼,因为你认为做个女孩本身就丢人现眼。”
“我说的是汤姆,他看起来像个女孩不是什么好事。”
朱莉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声音低沉下来。
“女孩子可以穿牛仔裤可以把头发剪短可以穿衬衫和靴子,因为看起来像个男孩也挺不错的,对女孩子来说这还很光彩呢。可一个男孩如果像个女孩那就是堕落,按照你的理论,因为你私下里认为做个女孩就是堕落。要不然你干吗认为汤姆穿上条连衣裙就丢人现眼呢?”
“因为事实如此,”我断然道。
“可为什么?”朱莉和苏一齐叫道,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朱莉又说,“要是明天我穿上你的裤子去上学你穿我的裙子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谁的日子更难过。每个人都会指点着你哈哈大笑。”眼下朱莉就隔着桌子指向我,指尖离我的鼻子只有几英寸远。
“看看他!他看着就像个……呸!……小姑娘!”
“看她,”苏伸手指着朱莉,“她穿着裤子看起来倒是挺……伶俐的。”姐妹俩笑得前仰后合,相互倒在对方的怀抱里。
这不过是一次理论上的讨论,一天后汤姆放学回来,他老师给母亲写了封长信。在苏跟我忙着把餐桌往她的卧室搬的过程中她大声读了其中的几段。
“我们很高兴汤姆在我们班级。”母亲很是满意地将这一行读了好几遍。她还喜欢“他是个温柔但是勇敢的孩子”。我们已经决定在卧室跟母亲一起吃饭。我还把两把小圈椅也一起搬了上来,现在床边几乎再也没有动一动的空间了。读信已经读得她筋疲力尽。她躺回到那堆枕头上,眼镜松松地挂在手上。信滑到了地板上。苏捡起来把它装回到信封里。
“等我起来后,”母亲对她道,“我们先重新装修一下楼下的房间,再把这些家具挪回去。”苏坐在她的床上,她们已经开始讨论用什么颜色了。我坐在桌旁,手托着腮。已经挺晚的了,不过仍然很热。卧室里的几个推拉窗都已开到最大。窗外传来小孩子的声音,他们正在不远处拆空了的预制房屋那儿玩,突然有人大叫某个人的名字,声音盖过了嗡嗡嘤嘤声。房间里有飞着不少苍蝇。我眼看着有一只爬过我的整条胳膊。朱莉在假山上晒日光浴,汤姆正在外头的什么地方玩儿。
母亲已经睡着了。苏把她手里的眼镜拿过来,折好放在床头桌上,然后她就离开了房间。我听着母亲高低起伏的呼吸。她鼻子里可能堵了黏液,使她发出一种尖锐的高音,就像空气中有把利刃,然后又没了。把厨房的餐桌搬上来我还没新鲜够,我仍有些恋恋不舍。我生平第一次在深色的油漆底下看到了木头黑色的涡形纹路。我把两条光胳膊搁在清凉的桌面上。它在这儿似乎显得更加真实,我都没法想象它在楼下的样子了。母亲躺在床上发出一种短促、柔和的咀嚼声,是舌头摩擦牙齿产生的,像是她正梦到口渴。我终于站起来来到窗前,不断地打着呵欠。我还有作业要做,可既然漫长的暑假就要开始了我也就懒得操心了。我甚至不能确定秋季开学时我仍会回到学校,不过我也没有其他任何盘算。外面,汤姆和另一个跟他差不多个头的男孩沿街拖着一个巨大的卡车轮胎一直走出我的视线。他们拖着而非滚动着它的事实让我觉得极端疲劳。
我正要再次在桌旁坐下时听见母亲喊我的名字,于是我走过去坐在她床边。她微笑着摸了摸我的手腕。我把手挪开放在膝盖间。我不想让她摸我,太热了。
“你打算干吗?”她说。
“没什么,”我叹了口气道。
“心烦了?”我点了点头。她想伸手抚摩我可我坐的地方她够不到。
“希望你能找到个假期的活儿,给自己赚点钱用。”我含混地咕哝了一声,不过把脸转向她。她的眼睛像往常一样深深陷进去,眼睛周围的皮肤又暗又皱,仿佛它们也是视觉器官的一部分。她的头发更加稀疏灰暗了,有几绺落在床单上。她在睡衣外面又罩了件粉灰色的开襟羊毛衫,袖口处突起来一块,因为她把手绢塞在那儿。
“再坐近些,杰克,”她说。“我有话要对你说,我不想让别人听见。”我往床里挪了挪,她把手放在我的小臂上。
一两分钟过去了,她还没开口。我等着,有点烦了,有点疑心她想跟我谈我的外表或是我浪费掉的血。要是果真如此,我已经准备好扭头就走。最后她说,“我可能马上就要走了。”
“去哪儿?”我马上问。
“去医院给他们个机会查查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要去多久?”她犹豫了一会儿,目光从我的注视下移开转而盯着我的肩膀。
“可能要挺久的。所以我才想跟你谈谈。”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她到底要离开多久,一种自由的感觉已经在我心里蠢蠢欲动。可她却说,“这就意味着朱莉和你将不得不肩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
“你是说朱莉吧。”我很郁闷。
“是你们俩,”她坚决地道。“把一切都留给她不公平。”
“那你要跟她说清楚,”我说,“我也有份。”
“这个家必须得正常运转,杰克,而且汤姆也要有人照管。你们得让这个家保持干净整洁,否则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
“他们会进来照管汤姆,也许还有你和苏珊。朱莉也不能一个人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这么一来这个家就空了,消息传出去之后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外人闯进来,把家里的东西搬空,把所有的一切都破坏掉。”她按了按我的胳膊微微一笑。“这么一来等我从医院里回来的时候我们大家就都无家可归了。”我点了点头。“我已经在邮局给朱莉开了个户头,钱用完了会从我的存款里转过去。够你们几个用一阵子的,足够用到我从医院回来。”她躺回到枕头上,半合上眼。我站起来。
“好的,”我说,“你什么时候进去?”
“可能也就一两个星期之后吧,”她合着眼说。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又说,“越快越好,我想。”
“是的。”我发出声音的不同方位让她睁开了眼。我站在门口准备离开。她说,“我真厌倦了整天躺在这儿什么都不干。”
三天后她死了。朱莉星期五放学回家后发现的,那正是放假前的最后一天。苏带汤姆游泳去了,我比朱莉晚几分钟到的家。我转过大门前的小路时看见她从母亲卧室的窗口探出身来,她也看到了我,可我们没打招呼。我并没马上就上楼。我把夹克和鞋子脱下来,从厨房接了杯凉水喝了。我打开冰箱看有什么可吃的,找到了些奶酪就着个苹果吃了。家里非常安静,我因为眼前那几个星期空空的假期觉得挺压抑的。我还没找到什么工作,其实我连找都没找。出于习惯,我上楼去跟母亲打个招呼。我发现朱莉站在母亲卧室门外的平台上,而她一看到我就把门关上而且弯腰锁上了。她微微有些哆嗦地站在我面前,钥匙紧紧握在拳头里。
“她死了,”朱莉平静地道。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在等死。”朱莉一把将我推到楼梯上。“只不过她不想让你们几个知道罢了。”我马上对“你们几个”这种说法火冒三丈。
“我想看看,”我说。“把钥匙给我。”朱莉摇了摇头。
“你还是先下去,在汤姆和苏进来之前先让他们有个准备。”我一度想把钥匙硬抢过来,不过终归还是转过身去,头昏眼花,亵渎神灵地笑着,跟姐姐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