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不是我杀的,可我有时觉得是我促他走上了不归路。而且他的死如果不是正巧赶上了我自己肉体成熟的一次标志性事件,它跟这此后的事态发展相比就好像算不了什么了。我跟姐妹俩在他死后那个礼拜曾谈起过他,救护车里的人把他卷在一条亮红色毯子里抬走时苏当然掉过眼泪。他是个意志薄弱、脾气暴躁、有些强迫症的男人,脸跟手都黄不拉叽的。我之所以提到他死的这点小事儿,不过是想说说我跟姐姐和妹妹是怎么弄到这么一大堆水泥的。
我十四岁那年的初夏,一辆卡车停在了我们家门口。当时我正坐在台阶上重温一本漫画书。司机还有另一个人朝我走过来。他们俩浑身蒙了层细小灰白的尘土,所以脸色看起来煞是恐怖。他们俩尖声吹着口哨,吹的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调调。我站起身来忙把漫画书一藏。我看的要是老爸报纸的赛马版或是足球赛的战果就好了。
“水泥?”他们其中一位道。我把两手的拇指插到口袋里,将体重转移到一条腿上并略微把眼睛眯缝起来。我本想说几句扼要恰当的话,可又不能确定是否听对了他们的意思。我犹豫的时间显然太久了,因为说话的那位眼睛已经朝上溜去,两手搁在屁股上,视线穿过我盯着前门。门开了,我父亲咬着他的烟斗走了出来,屁股后头还别了块写字板。
“水泥,”那人又说了一遍,这次用的是降调。我父亲点点头。我把漫画书一卷塞进后裤袋里跟着这三个人朝卡车走去。我父亲踮起脚尖朝车的一侧看了看,把烟斗从嘴里取出来又点了点头。一直没言语的那位用手做了个猛砍的动作。一个挂钩一下子松开,卡车的一侧轰隆一声倒了下来。用纸袋紧紧包裹的水泥沿着卡车底部堆成高高的两垛。我父亲数了数,看了一眼他的写字板说,“十五袋。”那两个人嘟囔了一声。我喜欢这样的交谈方式。我也自言自语了一句,“十五袋。”那两个人每人扛了一袋水泥,我们再原路返回,这次是我领头,父亲跟在后头。绕到房子的一侧后他用湿湿的烟斗柄指了指煤坑。那两个人把水泥袋扔到地窖里然后再回去继续搬。我父亲用写字板上绳头绑着的铅笔在板上做了个记号。他脚跟一颠一颠地等在原地。我则靠在围墙上。我当时还不知道水泥是干什么用的,可我不想显得一无所知因而被排斥在这一紧张的集体工作之外。我也数了数水泥袋,等全搬完了,父亲在送货单上签字时我就紧挨着他站着。然后他就一语未发地进屋去了。
当晚我父母就针对那些水泥吵开了。我母亲原本是个不太言语的主儿,这次却暴怒。她想让父亲把这些玩意儿原样送回。我们当时刚吃过晚饭。我母亲说话的当口,我父亲却在用铅笔刀把他烟锅里的烟灰直接刮到他差不多根本没动过的晚饭上。他知道怎么利用他的烟斗来对付她。她正在讲着我们如何穷得叮当响而汤姆马上就需要买上学穿的新衣服。他重新把烟斗用牙咬住,就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个部件一样,然后打断她的话说把水泥袋送回去“门都没有”并说这件事到此结束。因为亲眼看到了卡车、沉重的水泥袋还有运货过来的那两个人,我觉得他是对的。可他把那玩意儿从嘴里面取出来,拿着烟锅用黑黑的烟嘴指着母亲时看起来真是自以为是、蠢不可及。她更上火了,怒得话都讲不利索了。朱莉、苏和我于是脚底抹油溜到楼上朱莉的卧室而且关上了门。母亲高高低低的话音透过楼板跟了上来,话语却都失去了意义。
朱莉将一把椅子顶在门上的时候苏躺在床上含着指节格格地傻笑。我们俩迅速地将苏脱个精光,在脱她的裤子时我俩的手碰到了一起。苏瘦骨伶仃的。皮肤紧贴着胸腔,而她两个坚硬的屁股蛋怪异地跟她的肩胛异常相似。两腿间长着淡淡的姜黄色的绒毛。游戏的规则是朱莉和我作为科学家检查一个来自外星际的样本。我们俩透过苏的裸体面对面交谈时故意带上点德语的发音。楼下传来母亲疲惫不堪、坚持不懈的低沉话音。朱莉眼睛下面的颧骨高高突起,所以她看起来很像是某种稀有的野生动物。在灯光之下她的眼睛又黑又大。她嘴唇柔和的线条被两颗门齿破坏了,所以她笑的时候得特意噘一下嘴巴。我很想检查她的身体,可游戏规则不允许这样做。
“怎么样?”我们先是让苏侧躺然后再俯卧。我们用指甲抚摩着她的后背和大腿。我们用手电探察她的口腔和大腿之间,发现了那朵肉做的小花。
“这个您是怎么想的,医生先生?”朱莉润湿手指抚摩着它,苏瘦骨嶙峋的脊椎从头至尾起了一阵轻微的震颤。我密切注视着。我润湿了手指滑过朱莉的那个部位。
“没什么大问题,”她最后道,然后用食指和拇指将那道缝隙合上。“不过我们还要密切注意进一步的发展,对吧?”苏求我们继续下去。朱莉和我心照不宣地对视一下,实际上什么都不明白。
“轮到朱莉了,”我说。
“不行,”她一如既往地道。“轮到你了。”苏仍平躺着,恳求我们。我穿过房间,捡起苏的裙子扔到她身上。
“决无可能,”我透过一个想象中的烟斗道。“到此结束。”我把自己锁在浴室坐在浴缸边上把裤子褪到脚踝。我想象着朱莉淡棕色的手指抚摩着苏的大腿内侧将自己带入我那种快速、干枯的兴奋点。等那阵痉挛过去之后我仍蜷缩着身体,这才意识到楼下的声音早就停歇了。
第二天早上我跟弟弟汤姆进入地窖。地窖很大,分隔成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房间。我们走下石头的楼梯时汤姆紧贴在我身边。他已经听说了那些水泥袋,现在想亲眼见见。煤坑对着最大的一个房间,那些水泥袋散布其上就仿佛它们故意落在去年剩下的煤炭上头。沿一面墙摆着个巨大的铁皮柜子,跟我父亲短暂的军队生活有关,一度用来装从煤里拣出来的焦碳。汤姆想看个究竟,我就把盖子掀开让他看。里面空空如也,漆黑一片,黑得在这种灰蒙蒙的光线下我们都看不到柜子底。汤姆想象成面对着一个很深的洞穴,于是抓着柜子边朝里面大喊一声等着听回声。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就要求看看别的房间。我带他走进一个更靠近楼梯的房间。房门几乎都从铰链上脱落了,我推了一下它就彻底掉了下来。汤姆哈哈大笑,这次他的回声终于从我们刚离开的那个房间传了过来。这个房间里有几个装着发了霉的旧衣服的纸板箱,我却一个都不觉得眼熟。汤姆发现了他的几件旧玩具。他轻蔑地用脚给它们翻了个身然后告诉我它们都是给奶娃娃玩的。门后头堆着一张旧的铜制婴儿床,我们全都先后在上面睡过。汤姆想让我为他重新把床装好而我告诉他那种床是给奶娃娃睡的。
我们在楼梯脚碰到了往下走的父亲。他想让我,他说,帮他整理一下那些水泥袋。我们跟着他又回到了那个巨大的房间。汤姆挺怕父亲的,一直躲在我身后。朱莉最近告诉我父亲如今已经是个半残废了,他将不得不跟汤姆竞争母亲的关爱。这个说法极不寻常,我来回琢磨了好长时间。这么简单,又这么怪异,一个小男孩跟一个大男人竞赛。后来我问朱莉谁能胜出而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当然是汤姆了,而且爸还会把怒气撒在他身上。”
而他也确实对汤姆很严,总像是故意找茬骂他。他利用母亲对付汤姆就像他利用他的烟斗来对付母亲一样频繁。“别用那种语气跟你母亲讲话”,或是“你母亲跟你讲话时把身体坐直喽”。她则一言不发地照单全收。要是父亲当时离开了房间,她就会朝汤姆微微一笑或是用手指帮他梳理头发。眼下汤姆站到门口,望着我们每次将一个水泥袋一起拖过地面,沿墙壁垛成整齐的两排。父亲因为有心脏病不该干这种活,可我仍确保他承担的重量跟我一模一样。
我们弯下腰每人抓住袋子的一角时,我感觉到他在拖延,等着由我承担大头。可我却数着,“一、二、三……”而且等我看到他胳膊用上劲时才开始拖。如果要我多出力,得等他大声承认之后才成。我们干完活之后就朝后一站,像工人那样看着我们干的活。父亲一只手扶着墙呼哧呼哧喘粗气。我却故意地憋着,用鼻子能呼吸得多轻就多轻,虽然憋得我就像要背过气去了。我把双手随意地叉在屁股上。“你弄这些水泥想干吗?”我觉得现在有权利问问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弄……花园呗。”我等着他说得具体些可他喘了会气就走了。他在门口抓住了汤姆的胳膊。“看看你那两只手,”他埋怨道,可没意识到他自己的手就把汤姆的衬衣弄得一团糟了。“走吧,上去。”我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然后把灯关掉。听到开关声,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父亲又在楼梯脚停下来严厉地提醒我上来前把所有的灯都关掉。
“已经关了,”我气急道。可他上楼梯的时候咳得厉害。
他已经按照他的规划建造而非仅仅培植了他的花园,他有时候在晚上将他的规划摊在厨房饭桌上,我们是透过他的肩膀看到的。有数条石板的小径通往才不过几英尺远的花床,却故意造得曲里拐弯。有一条小径螺旋形沿一座假山而上就仿佛是条山间通道。有一次他看到汤姆径直从一侧登上那座假山,将那条小径当短短的一截台阶用结果恼得他不得了。
“按规矩上,”他透过厨房的窗户大喊。高出一堆石头几英尺的位置还有一块牌桌大小的草坪。草坪的四周只有种一行万寿菊的位置。他自己称其为空中花园。空中花园的正中央是个跳舞的潘神的石膏像。随处都会突然出现一段台阶,先下再上。还有个池塘,底儿是蓝色塑料的。有一天他还用一个塑料袋带回来两条金鱼。当天就被鸟吃了。那些小径实在太窄了,你很有可能失去平衡栽到花床里。他选花的标准是端正和对称。他最喜欢郁金香并把它们单独种在一处。他不喜欢灌木常春藤或是玫瑰。他不要任何长得乱蓬蓬的植物。我们两边的房子都被拆除了,一到夏天空地上就会蓬勃地长满野草和野花。在他第一次犯心脏病之前他曾打算建一道高墙把他自己的世界保护起来。
我们家里流传着几个笑话,都是父亲发明并维持下来的。笑话苏的眉毛和睫毛少得几乎看不出来,笑话朱莉一心想当个著名运动员,笑话汤姆时不时地尿床,笑话我当时刚刚开始长出来的粉刺。有天吃晚饭的时候我把他的餐盘递给他,而他说他可不想让他的晚饭靠我的脸太近。笑声很是短促,也不过敷衍一下。因为类似的小笑话都是父亲一手策划的,所以没一个是针对他的。那天晚上朱莉和我把我们俩锁在她的卧室里一起编了满满好几张纸的笑话,既粗鲁又过分。我们编的每一个笑话似乎都很好笑。我们从床上滚到地上,紧抓着自己的胸口,笑得呼天抢地。汤姆和苏紧着敲门要我们放他们进去。我们最好的几个笑话,我们觉得,当属于那一问一答的。其中几个涉及父亲的便秘。可我们知道真正的靶子是什么。我们选出最好的,再加润色和排练。然后我们又等了一两天。晚饭时间到了,他又一如既往地拿我脸上的痘痘开心。我们等着汤姆和苏笑完。我的心脏像要跳出来一样,所以很难做到像我们彩排的那样语调随便平常。我说,“今天我在花园里见到一样东西,可吓了我一大跳。”
“哦,”朱莉道。“什么东西呀?”
“一朵花。”
可似乎没有一个人听到我们的话。汤姆在自言自语,母亲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点牛奶,而父亲则继续极其小心地往他面前的面包片上涂黄油。一旦黄油漫过了面包边缘他马上飞快地用餐刀把它给抹回来。我觉得我们也许该更加大声地再讲一遍,于是我看了朱莉一眼。可她故意视而不见。父亲抹完黄油之后就离开了房间。母亲说,“这没什么必要吧。”
“什么呀?”可她再没对我说什么。我们编的笑话并没针对到父亲,因为它并不好笑。他生气了。当我竭尽全力想自感得意的时候我却觉得挺内疚的。我努力想说服朱莉我们大获全胜了,因为反过来她也会说服我。当晚我们又让苏躺在我们中间,可那个游戏也变得索然无味。苏觉得烦了把我们撂下走了。朱莉为了表示歉意故意想方设法地讨好他。我无法面对这件事,不过等两天后他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才长出了一口气。后来我们很长时间都没再提那个花园,当他用他的规划铺满餐桌的时候就剩下他独自一人在看了。他第一次犯心脏病之后就把花园的工作完全搁到一边去了。野草从铺路石的缝隙里蹿了出来,假山的一部分已经坍塌,那个小池塘也见了底。那个跳舞的潘神侧面倒地摔成了两半而大家全当没看见。朱莉跟我有可能要对花园的分崩离析负责的想法让我感觉既恐惧又兴奋。
水泥送来之后不久又来了沙子。浅黄色的一堆沙子把前花园的一个角落都给填满了。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也许是从母亲口里传出来的,新的计划是绕着我们的房子,从前到后建一个水泥的平台。父亲有天晚上证实了这一计划。
“那就干净多了,”他说。“如今我已经没办法照料花园了,”(他用烟斗拍了拍自己的左胸)“而且有了它就不会把脏东西带到你们母亲的干净地板上了。”他对这一计划的明智性如此确信,搞得大家更多地是出于尴尬而不是害怕,谁都没提反对意见。事实上,我挺喜欢房子周围围绕上一个巨大的水泥平台。我们可以在上面踢球。我还看到直升飞机降落在上头。而且最重要的,和好水泥然后将水泥在夷平的花园之上漫开是件绝妙的暴行。当父亲谈到要雇个水泥搅拌工时我的兴奋之情就甭提了。
母亲肯定已经跟他讨论过这件事了,因为我们在六月的一个星期六早上用两把铁锨开始了工作。我们在地窖里撕开一袋水泥,将精细、灰白色的粉末装满一个镀锌的水桶。然后父亲先上去再接我透过煤坑递上去的水泥桶。弯腰接桶的时候他背后苍白无奇的天空映出他的剪影。他把粉末倒在小径上再递还我要我装满。等我们的水泥够用了,我就从前面推一车沙子过来搀到水泥堆里。他的计划是先铺一条环绕房子一侧的硬路出来,以便于从前院向后院运沙子。除了他偶尔才有的几句简短的吩咐之外我们什么话都没有。我很高兴我们这么清楚我们在做的工作以及对方在想什么,我们都不需要开口。生平第一次我觉得跟他在一起轻松惬意。我去提水的时候他把水泥和沙子堆成一个土堆,中间留一个盛水的坑。他往里加水的时候我负责搅拌。他向我演示如何利用我膝盖的内侧顶着上臂起到更好的杠杆作用。我假装自己早就知道了。将水泥搅匀了之后我们就把它铺在地面上。之后父亲跪下来用一块短木板光滑的一面抹平水泥的表面。我站在他身后靠在铁锨上。他站起来往围墙上一靠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后他眨巴着眼睛仿佛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干这个,于是说,“来,我们加把劲儿。”我们再次重复前面的过程,通过煤坑递上装水泥的桶,手推车推沙子,加水,搅拌以及铺开和抹平。
等干到第四轮的时候,厌烦还有我熟悉的渴望开始拖我的后腿了。我不断打哈欠而且小腿开始发软。在地窖里我把手搁在裤子上。我纳闷姐妹俩都干吗去了。她们干吗不来帮忙?我递了一桶水泥给父亲后,对着他的背影说我要上厕所。他叹了口气,与此同时还用舌头在上颚砰地一弹。我在楼上,因为怕他不耐烦,搞得飞快。我眼前的形象仍旧是朱莉的手伸进苏的两腿之间。我能听到楼下铁锨的刮擦声。父亲正一个人在和水泥。然后它就出来了,它像是突然就出现在我手腕背面,虽说我早就从笑话和学校的生物课本上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而且已经等了有好几个月了,希望我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可眼下我仍然惊得目瞪口呆而且深受触动。它衬着汗毛,滩在手腕上一块灰色的水泥污迹上,一小块闪着微光的液体,并不是我设想的牛奶状,而是无色的。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也没任何味道。我盯着它看了许久,凑上前去找那些拖着摇曳的长尾巴的小东西。在我盯着看的当口,它已经风干为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闪光的硬皮,而且在我活动手腕时裂开了。我决定不把它冲掉。
我想起父亲还在等着,于是匆忙下楼。我经过的时候母亲、朱莉和苏正站在厨房里说着什么。她们似乎都没注意到我。父亲脸朝下趴在地上,头就靠在新铺的水泥上。用来把水泥抹平的木板还抓在手里。我慢慢地上前,明白我必须得跑出去呼救。可有那么几秒钟时间我却动弹不得。我充满惊奇地望着,正如几分钟前。一阵微风拂起他衬衣松开的一角。随后就出现了大量活动和噪音。一辆救护车开来,母亲跟着父亲一起上了车,父亲躺在一个担架上,身上还盖着条红毯子。起居室里苏在哭朱莉在旁安慰。厨房的收音机还开着。我在救护车开走后回到室外检查我们铺的小径。我捡起那块木板小心地抹平他留在柔软、新鲜的水泥上的印痕,脑子里一无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