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搜家后的第二天,多布莱克议员吃过午饭回到家里,被看门女人克莱芒丝叫住了。她终于为他找到了一个可靠的厨娘。几分钟之后,这个厨娘来了。她出示的证明十分可靠,在上面签字的人,都是很容易去了解情况的人。厨娘虽然上了一定年纪,但十分肯干,同意独自承担全部家务,不必别的仆人帮忙。这是多布莱克提出的条件。他希望尽可能减少被人监视的可能性。来这家之前,她在国会议员索勒瓦伯爵家干活。多布莱克马上给这位同事打电话了解情况。索勒瓦伯爵的管家对她赞不绝口。于是她被雇佣了。
她把行李一搬来,就开始干活,洗抹清扫了一整天,还准备了晚饭。
多布莱克吃过晚饭便出门了。
将近十一点钟,看门女人已经睡下。厨娘小心打开花园的栅门。一个男人走进来。
“是你吗?”她问。
“是的,是我,亚森·罗平。”
她把他领到四楼她朝花园的房间里,立即抱怨道:“你又搞什么名堂?总是这一套!就不能让我安静点,别让我来干这么一大堆活!”
“有什么办法,我的好维克图瓦!每当我需要一个模样可敬、品行端方的人时,我总是想到你。你应当高兴才是。”
“瞧你这么得意!”她抱怨说,“你又把我投进狼窝,还拿我来打趣!”
“可你到底有什么风险呢?”
“有什么风险?我的证明都是假的!”
“证明从来都是假的!”
“如果多布莱克发现了怎么办?他要是去调查呢?”
“他已经调查过了。”
“嗯!你说什么?”
“他已经给索勒瓦伯爵的管家打过电话了,就是你所谓有幸服务过的那家。”
“你看,我完了吧。”
“那管家对你赞不绝口哩。”
“他不认识我。”
“可我认识他,是我把他安置在索勒瓦伯爵家的。现在,你明白了吧……”
维克图瓦显得稍微放了点心。
“好吧!听天由命吧……或不如说,按你的意愿办吧。可我在这出戏里扮演什么角色呢?”
“先让我睡在这儿。过去,你用乳汁哺育了我;今天,你也可以把房间分一半给我。我就睡在扶手椅上。”
“然后呢?”
“然后?然后给我东西吃啊!”
“再后呢?”
“再后?和我合作,听我指挥,在房间里好好找一找,目的是……”
“目的?”
“发现我说过的那件宝物。”
“什么?”
“一个水晶瓶塞。”
“水晶瓶塞?……耶稣—玛丽亚!什么事儿呀!要是找不到呢?”亚森·罗平轻轻抓住她的臂膀,郑重其事地说:“要是找不到,那么吉尔贝,你认识并且喜欢的小吉尔贝,还有沃什莱,就很可能掉脑袋。”
“沃什莱,他那样一个混蛋,死不死对我无所谓!可是,吉尔贝……”
“你今晚看报了吗?事情越来越糟了。沃什莱指控吉尔贝杀了仆人。恰好沃什莱用的那把匕首是吉尔贝的。这一点今天早晨被证实了。吉尔贝人很聪明,就是没有胆量,吓得结结巴巴,胡乱编造一通,这些话会把他毁掉了。情况就这样。你愿意帮我一把吗?”
半夜,议员回来了。
从那天起,连着好几天,亚森·罗平都按照多布莱克的起居习惯安排活动。多布莱克一离开私邸,他便开始在屋里寻找。他干得十分有条理,把每个房间分成几部分,一部分一部分仔细搜查,每个小角落都要翻过,每一处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要查看过,才转入下一间。
维克图瓦也在寻找。什么地方都没被忽略:桌子脚、椅子隔条、地板木条、电线槽板、镜框或画框、挂钟、小塑像底座、窗帘边、电话机或其他电器,凡是想得到用来藏东西的地方都仔细看了一遍。
他们还监视议员的一举一动,甚至下意识的手势,连他的目光,读的书,写的信都不放过。
这些事做起来很容易,因为议员好像生活在光天化日之下。房门从来不关,从不接待访客。他的生活就像机械一样有规律:下午去议会,晚上去联谊会。
“不过,”亚森·罗平说,“他总有不那么光明磊落的地方吧。”
“我跟你说,半点也没有,你是浪费时间。”维克图瓦嘀咕着说,“我们要给人抓住的。”
保安局的暗探就守在外面,在窗下来回走动,这把维克图瓦吓坏了。她不相信这些人到这里来是为了别的目的,而不是逮捕她维克图瓦的。每次去市场,她都觉得纳闷,这些人为什么不抓她。有一天她从市场回来,非常惊慌,挽在胳膊上的食品篮子直抖。
“喂,出了什么事,我的好维克图瓦?”亚森·罗平问道,“你一脸铁青。”
“铁青……是吗?……麻烦来了……”
她没有气力站着,不得不坐下来,费了好大劲才结结巴巴地说:“有一个人……有一个人走近我……在水果摊……”
“见鬼!他想绑架你?”
“不是……他交给我一封信……”
“你还抱怨呢?显然是情书!”
“不是……‘这是给你老板的,’他这样说。‘我的老板?’我问。‘对,就是住在你房间里的那位先生!’”
“咹?!”
这一回亚森·罗平打了个哆嗦。
“给我看看!”他说,从她手里夺过信。
信封上没写收信人的地址姓名。
不过,信封里面还套了一个信封,上面写着:
请维克图瓦转交亚森·罗平先生
“妈的!”亚森·罗平小声道,“真厉害!”
他拆开第二个信封,里面有一张纸,上面用老大的大写字母写着:
您所做的一切既无用又危险……别再干下去了……
维克图瓦哼了一声便晕过去了。亚森·罗平似乎受了最粗暴的侮辱,脸一直红到耳根,就像一个决斗的人,最隐秘的意图被讥讽他的对手大声抖出来一样。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维克图瓦照旧干活;他自己则一整天待在她房间里冥思苦想。
夜里,他睡不着。
他翻来覆去地想:“这样苦思苦想又有什么用?我遇到的问题并不是动动脑子就能解决的。可以肯定,卷进来的不是我一人,在多布莱克与警察之间,除了我这个第三者之外,还有一个第四者在为自己活动。他认识我,识破了我的手法。可这第四者是谁呢?我会不会弄错了呢?还有……唉!算了……睡吧!”
可是,他睡不着。半夜工夫就这样过去了。
将近四点钟时,他似乎听到房子里有动静,赶紧起床,从楼梯上方看到多布莱克下了二楼,朝花园走去。一分钟之后,议员打开栅门,领着一个把头缩在大毛领里的人回来,进了书房。
亚森·罗平早已料到这种情况,已做了准备。那间书房和他住的房间都在楼房背面,窗户都朝着花园;他在自己房间阳台上拴上一条绳梯,轻轻放下去,然后顺梯而下,来到书房窗子上面。护窗板全部关上了。不过,窗子是圆形的,所以上面有个半圆形的气窗还开着。他虽然听不清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却看得见里面的情形。
他立刻发现,来客原来是个女子,是个还年轻的女人,虽然黑发中已夹杂着灰发。衣着十分普通,却很优雅,身材高挑,漂亮的脸上流露出经常受苦的人才有的疲倦和忧郁。“我在哪里见过她,”亚森·罗平寻思,“因为她脸上的轮廓,她的眼神,她的相貌,我都熟悉。”
她靠桌子站着,木无表情地听着多布莱克讲话。多布莱克也站着,激动地跟她说着什么。议员背对着亚森·罗平。不过亚森·罗平弯下身,看到有一面镜子映出议员的身影。他吃惊地看到议员正在用一种怪异的目光、一种充满野蛮和兽欲的目光盯着那女人。那女人大概也被这种目光弄得不安,便坐下来,垂下眼帘。多布莱克向她俯下身,似乎要用他那两条长着一双大手的长臂去搂抱她。亚森·罗平突然看到那女子愁云紧锁的脸颊上淌下了大滴泪水。
难道这些泪水使多布莱克失去了理智?他猛一下抱住那女人,把她拖向自己。她则仇恨地使劲将他推开。经过一阵短促的厮打,两人都站起来,面对面,像死敌那样互相骂着。亚森·罗平觉得那男人的脸在抽搐,非常凶残。
接下来,两人都住口了。多布莱克坐下来,样子凶狠,冷酷,带着几分嘲弄。他又说话了,一下一下敲着桌子,好像在提条件。那女的却一动不动,高傲地挺直身躯,心不在焉、目光茫然地俯视他。亚森·罗平一直盯着她,完全被她那张刚毅而又痛苦的脸吸引住了。亚森·罗平努力回想在哪几见过她,却想不起来。这时,他发现她轻轻转过头,悄悄地移动着胳膊。她的胳膊已经伸出去了。亚森·罗平看到桌子尽头有一个长颈瓶,上面有一个金头瓶塞。她的手挨到瓶子,摸索着往上移,抓住了瓶塞。她的头飞快地一转,迅速扫了一眼,又把瓶塞放下瓶口。无疑,这不是她想找的东西。
“见鬼!”亚森·罗平寻思,“她也在找水晶瓶塞!事情一天比一天复杂。”
他又观察那个女子,发现她表情突然变了,变得可怕、无情和凶狠。他看到她的手继续在桌边移动,并且用连贯的狡黠的动作,把一堆书推开,又慢慢地、很有把握地朝一把匕首摸去。那把匕首的刀刃在一堆乱纸中闪着寒光。
她的手紧紧地抓住刀柄。
多布莱克继续说着。在他背部上方,一只手毫不颤抖地慢慢举起来。亚森·罗平看到那女人疯狂而惊慌的眼睛死死盯住多布莱克的脖子,她选好在那儿下刀子。
“您在干一件蠢事,漂亮的夫人。”亚森·罗平心想。他已经考虑怎样带着维克图瓦溜走了。
可是,那女人举起手,却犹豫起来。不过,这只是转瞬间的软弱。她咬紧牙关,那张脸由于充满仇恨更加变了样子。她终于做出了那个可怕的动作。
就在此时,多布莱克身子一伏,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过身一把抓住那女人柔弱的手腕。
奇怪的是,他连一句责骂的话也没说,似乎她企图做的事毫不奇怪,是十分平常、十分自然、十分简单的事。他耸耸肩,便不声不响地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似乎对这类危险习以为常了。她扔下匕首,双手捂住脸哭起来,一抽一抽地,全身都在颤抖。他又走回她身边,敲着桌子说了几句话。
她表示不同意。但他执意坚持,于是她跺着脚,大吼起来,声音非常大,亚森·罗平听到了:“决不!……决不!”
于是,他不再说话,把她的毛皮大氅拿来,披在她肩上。她则用一块抽纱围巾把脸包严。
他送她出去。
两分钟之后,栅门又关上了。
“可惜,我不能跟在这个奇特女人后面,跟她聊聊多布莱克。我觉得,我要跟她合作,会干成什么事情的。”不管怎么说,有一点要弄清楚。这就是多布莱克议员表面上生活很有规律,堪称模范,但会不会在夜间,趁警察不再监视时,偷偷地接待某些人呢?
他让维克图瓦通知他的两个手下来这里监视几个白天,他则在夜间监视。
跟前一天的情况一样,早晨四点钟,他又听到声音。跟前一天一样,议员又领进一个人来。
亚森·罗平立即从绳梯上溜下去,来到气窗上方。他看到里面有一个男人匍伏在多布莱克脚下,绝望地抱着他的膝头,抽搐地哭泣着。
多布莱克好几次笑着把他推开,可那人却死死抱住不放。好像他是个疯子。有一阵,他也确实疯了,半直起身子,掐住议员的喉咙,把他打翻在一把扶手椅上。多布莱克拼命挣扎,起先软弱无力,青筋直暴;但他拼出一股不同寻常的猛力,很快就占了上风,迫使对手乖乖地不动了。
他用一只手抓住对方,另一只手狠狠地抽了那人两耳光。那人慢慢站起来,脸色苍白,脚下摇摇颤颤。他站了一会,似乎想恢复冷静。然后,他极为镇定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对准多布莱克。
多布莱克无动于衷,甚至还挑衅地微笑着,好像瞄准他的是一支玩具手枪。
那人就这样伸手举着枪,对准敌人站了十五到二十秒钟。然后,他慢慢地把手枪放回衣袋里,这显示出他极有自制力。因为他刚才极为激动,这种自制力就更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钱夹。
多布莱克走上前去。
钱夹打开了,露出一叠钞票。
多布莱克一把抓过钱,数起来。
这是一些一千法郎的钞票。
一共三十张。
那人看着多布莱克数钱,没有任何愤怒的表示,也没说一句抗议的话。
显然他明白,说什么都无用;多布莱克是个铁石心肠,何必浪费时间去乞求他,或用谩骂威胁去出口气呢?难道这样做能伤害这个刀枪不入的敌人吗?
即使多布莱克死了,他也逃不脱多布莱克的手心。
他拿起帽子,走了。
上午十一点,维克图瓦从市场回来,交给亚森·罗平一张便条。是他手下写给他的。
信上写道:
昨夜到多布莱克家的人是朗日鲁议员,独立左翼联盟的主席。他财产很少,家中人口众多。
“看来,”亚森·罗平寻思,“多布莱克只是个讹诈老手。不过,妈的,他的手段还真有效。”
事件的发展证实亚森·罗平的推断是正确的。三天后,他又看到另一个来客交给多布莱克一大笔钱。再过两天,又一个人,留下一条珍珠项链。
头一个叫德绍蒙,是参议员,从前当过部长;第二个是阿尔布费克斯侯爵,波拿巴派议员,从前是拿破仑亲王政治办公室的主任。
这两个人的情形跟朗日鲁议员的相似,都是以暴力和悲痛开始,以多布莱克的胜利告终。
“下面的来访也都是这样了。”亚森·罗平了解这些情况之后,心想,“我已经目睹了四次来访。但就是看十次、二十次、三十次……也了解不到更多的情况了。……我只要让监视的朋友去调查来客的姓名就够了。我要去拜访他们吗?……但为什么去呢?他们没有任何理由相信我。另一方面,我还要留在这里作这些毫无进展的调查吗?维克图瓦不能独个继续下去吗?”
他处于十分为难的境地。吉尔贝和沃什莱的预审情况越来越不妙。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无时无刻不在自问——而且是多么焦虑——就算能够成功,他这些努力是否只会得到微不足道的,甚至与自己的目的无关的结果?因为,就算查明了多布莱克的地下活动,他又从中能找到什么办法来拯救吉尔贝和沃什莱呢?这天发生了一件事,促使他下了决心。午饭后,维克图瓦听到多布莱克打电话的片断。
从维克图瓦的转述中,亚森·罗平断定议员当晚八点半要跟一位夫人约会,并带她去看戏。
“我跟六个星期前一样,订了一个楼下包厢。”多布莱克说。他又笑着补充一句:“我希望这段时间里,没有人再来偷我的东西。”
对于亚森·罗平来说,事情无庸置疑,多布莱克今晚将跟六个星期前一样度过,那次他们正好在昂吉延别墅行窃。因此,了解与议员约会的人是谁是极重要的事情。或许这也能弄清那天吉尔贝和沃什莱是怎样得知多布莱克议员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一点不在别墅的。
下午,亚森·罗平从维克图瓦那里得悉,多布莱克将比平时早些回来吃晚饭。于是他在维克图瓦的帮助下离开了议员的私邸。他回到夏托布里昂街自己家,打电话叫来三位朋友,然后,穿上一件燕尾服,如他所说,把脸化妆成一个俄国王子,长着一头金发,颊髯剪得短短的。
同伙们开着汽车来了。
这时,仆人阿希伊送来一份电报,上面写着:“夏托布里昂街米歇尔·博蒙先生收”。内容如下:
今晚别来剧院,否则有误大事。
亚森·罗平身边的壁炉台上有一个花瓶。他一把抓起来,砸得粉碎。
“当然,当然,”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惯于玩弄人家,人家也来玩弄我。同样的办法,同样的手段。只是有一点不同……”可是,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也说不大清楚。事实上,他十分困惑,被人搞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只是出于固执,或者可以说出于义务,才继续行动,因此,办起事来一扫平时那股热情和兴致。
“走吧!”他对手下说。
按他的命令,司机在离拉马丁街心公园不远的地方停了车,但并没有熄火。亚森·罗平估计多布莱克为了摆脱看守他家的保安局那帮人,很可能会跳上一辆出租车赴约。他不想被甩得太远。但他没有料到多布莱克竟有这么灵活。
七点半钟,花园栅门的两扇门扉都打开了,从里面射出强烈的灯光。一辆摩托车冲出人行道,沿着街心公园,在亚森·罗平的汽车前面拐了个弯,向布洛涅树林飞驶而去。那种速度,要去追赶是愚蠢的。
“飞脚先生,一路顺风。”亚森·罗平说,想打打趣,其实满肚子火气有增无减。
他观察那几个同伙,希望有谁胆敢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他多想找个人发泄一通啊!
“回去吧。”过了一会,他说。
他招待这几位同伙吃了晚饭,抽了一支雪茄,然后,乘汽车又出发了,把巴黎的剧院都转了一圈,先去的是上演轻歌剧和滑稽歌舞剧的剧院。他估计多布莱克和那位女人喜欢看这种戏。在每个剧场他都买一张正厅前座票,察看楼下包厢,然后离开。然后,他又去了那些正经一些的剧院,如复兴剧院、体育馆剧院。
最后,晚上十点钟,他终于在沃德维尔剧院楼下发现一个几乎完全被两扇挡板遮住的包厢。他买通女引座员,得悉那个包厢里坐着一个上了一定年纪的矮胖先生和一位用厚厚抽纱围巾包住脸的女人。
那包厢的隔壁没有人,他便租了下来,然后出来找到那几位朋友,做了必要的指示,便回来在那对男女隔壁坐下来。幕间休息时,灯光强一些,他能看到多布莱克的侧影。那女人坐在包厢里处,看不见。
他们两人在低声交谈。幕布重新拉起时,他们继续在谈,但声音很低,一句也听不清。
过了十分钟,有人敲包厢门。是检票员。
“是多布莱克议员吧?”他问。
“是啊。”多布莱克惊异地回答,“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有人打电话找您,说您在二十二号包厢。”
“谁来的电话?”
“阿尔布费克斯侯爵。”
“咹?……什么事?”
“我应当怎样回话呢?”
“我就来……就来……”
多布莱克立即起身,跟检票员走了。
他一转身看不见了,亚森·罗平便从自己的包厢里出来,推开隔壁包厢的门,坐到那女人身边。
她压住一声叫喊。
“不要说话!”他命令道,“我有话要跟您说,十分重要。”
“啊!”
她仍然小声叫道,“亚森·罗平!”他大吃一惊,一时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个女人竟然认识自己!不仅认识,还能看破他的伪装!尽管他惯于应付最出人意料、最怪异的事件,可这件事还是让他大惑不解。他甚至没有想到反驳,只是结结巴巴地说:“这么说您知道?……您知道?”
他猛一下掀开她的面纱,那女人来不及阻挡。
“怎么!这可能吗?”他嗫嚅道,越发吃惊。
她就是前几天夜里他在多布莱克书房里见到的那个女人,那个举起匕首对准多布莱克、满怀仇恨想把他刺死的女人。现在轮到她惊慌了。
“怎么!您见过我了?”
“是的,前几天夜里,在他家……我看见了您那个举动……” 她起身要逃走。他一把拉住她,急忙说:“我必须知道您是谁……正是为此,我才让人给多布莱克打电话的。”
她更加惊慌了。
“怎么!打电话的不是阿尔布费克斯侯爵?”
“不是,是我的一个同伙。”
“那么,多布莱克就要回……”
“不错,不过来得及……听我说……我们应当再见面……他是您的敌人,我要把您从他手里救出来。”
“为什么?为了什么目的?”
“您不要怀疑我……我们的利益肯定是一致的……我在什么地方能再见到您呢?明天,对吗?什么时刻?……在什么地方?”
“那么……”
她看着他,显然有些犹豫,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准备开口,但又拿不定主意,心中充满疑虑。
“唉!求您快点!……答话呀!……只要一会儿就够了……马上说呀!……让他撞见我就麻烦了……求您……”于是,她明确地说:“我的名字……还没有必要……我们先见一面,您给我说明白……是呀,我们再见见面。听着,明天,下午三点,在……”正在这时,包厢门开了,可以说是多布莱克一拳把门打开的。他出现在门口。
“妈的,真倒楣!”亚森·罗平嘟哝道。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倒给人家逮住了,他十分气恼。
多布莱克冷笑道:“果然如此!……我觉察有鬼嘛……哈!打电话,这种诡计有点过时了,先生。我走到半路就回来了。”
他把亚森·罗平推到包厢前面,自己坐到那个女人身边,说道:“喂,我的亲王,您到底是什么人呀?没准是警察总署的雇员吧?您像是干这差事的样子。”
他盯着亚森·罗平,努力想认出他是谁。可是,他没有认出这就是被他称做波洛尼尤斯的人。
亚森·罗平也一直盯着对方,心里却在想主意。他眼看就要成功了,所以不想轻易放手,放弃同这位女人,这个多布莱克的死敌合作的机会。
那女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观察他们俩。亚森·罗平说道。
“先生,出去吧,到外面谈更方便些。”
“就在这里吧,我的亲王。”议员反驳道,“等会幕间休息时,这里谈就方便了,这样不会妨碍别人。”
“可是……”
“别费力了,伙计。呆着别动吧。”
他一把揪住亚森·罗平的衣领。显然,在幕间休息之前,他是不准备把亚森·罗平放走的。
但他这一举动太冒失了。亚森·罗平难道甘愿受这样的对待吗?尤其是在一个女人,一个他想结盟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这是他第一次想到这一点——非常漂亮的女人面前。她那端庄的美貌很合他的意。所以,他男子汉的自尊心顿时勃然大怒了。可是,他没有说话。他忍受那只大手沉重地压在肩上,甚至伛着身子,似乎战败了,无能为力了,几乎害怕了。“哈!你这怪家伙!”议员讥讽道,“也不充好汉了。”舞台上,一大群演员在争吵,闹纷纷的。
多布莱克放松了一些。亚森·罗平认为时机来了。他挥手向多布莱克的臂弯猛地砍去,就像一把斧子一样。多布莱克痛得松了手。亚森·罗平挣脱出来,向他扑过去,掐住他的喉咙。但是,多布莱克立即后退一步,取了守势。于是,两人的四只手便抓在一起。
两人死命抓着,都把全身的力气倾注在手上。多布莱克那双手又大又有力,亚森·罗平的手被这铁钳夹住,觉得自己不是在跟一个人,而是跟一头可怕的野兽,跟一只巨大的猩猩搏斗。他们靠着门,弯着腰,就像两个摔跤的人试探着,想揪住对方一样。他们的骨节格格作响。谁稍一示弱,就会被对方抓住脖子,活活掐死。这场殊死搏斗是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进行的,舞台上一个演员正在低声念白,其余人在听。
那女人被挤得紧贴厢壁,惊恐地看着他们。她只要动一下手,站在哪边,哪边就会获胜。
可是,她到底支持哪边呢?亚森·罗平在她眼里是个什么人呢?是朋友,还是敌人?
她迅速闪到包厢前面,推开挡板,探出身子,好像打了个手势,然后又转身回来,想移到门口。
亚森·罗平像要帮她似的,说:“把那椅子搬走。”
他指的是一把倒在他和多布莱克中间的沉重的椅子。他们两人隔着椅子搏斗。
那女人弯下腰,拿走椅子。这正是亚森·罗平指望的。障碍排除了。他用靴子尖朝多布莱克的大腿使劲踢去。这一脚的效果也跟刚才那一掌一样。
多布莱克痛得慌了张,走了神。亚森·罗平趁机用自己的十个指头,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和喉咙。多布莱克死命反抗,试图挣脱使他窒息的那两只大手。
可是,他喘不过气来,力气越来越小了。
“哈,你这只老猴子!”亚森·罗平把他打翻在地,小声骂道,“你为什么不喊救命呢?怕闹出丑闻吧?”
多布莱克倒地的响声,招来隔壁包厢的敲墙声。“别管它!”亚森·罗平小声说,“演员在台上演戏,这里是我的戏。我要把这只大猩猩制服才罢手……”
没用多少时间,议员被掐得透不过气来了。亚森·罗平又朝他颌部打了一拳,把他打晕了。剩下的事,就是在警报发出之前,带着那女人一起逃跑。
可是,等他转过身来,发现那女人早已走了。她不可能走远。亚森·罗平冲出包厢,不顾领座员和检票员的阻拦,拼命跑起来。
果然,他来到底层的圆厅,从开着的门向外望去,看见她正穿过昂坦大街的人行道。
等他赶上去,她已上了一辆汽车。
车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他抓住门把手,想把门打开。
这时,从车里面钻出一个人来,朝他脸上猛击一拳。没有他刚才打在多布莱克脸上的那一拳敏捷,但一样有力。他尽管被这一拳打得头晕眼花,依稀之中还是认出打他的人,以及化装成司机的开车人。
他们是格罗亚尔和勒巴卢,即在昂吉延动手那天晚上驾船的两个人,是吉尔贝和沃什莱的朋友。总之,是他亚森·罗平的同伙。亚森·罗平回到夏托布里昂街的住所,洗净脸上的血污,在扶手椅上坐了一个多小时,像是被打昏了。他第一次尝到了被人出卖的痛苦。他的手下第一次反戈一击,反对头领。他想散散心,无意识地拿起晚上送来的邮件。他打开一张报纸,在最新消息版,读到了下面这段话:
关于玛丽—泰莱丝别墅案件:杀害仆人勒奥纳尔的疑犯之一沃什莱的身份已被查明。他是一个大盗、惯犯,两次改名换姓,因为凶杀罪而被缺席审判。
无疑,警方也将同样查明他的同伙吉尔贝的真实姓名。无论如何,预审法官决心尽快将此案送交审判庭判决。
人们不会再抱怨司法当局办案拖延了。
在别的报纸和广告单之间,夹着一封信。
亚森·罗平看到这封信,便跳了起来。
信是写给德·博蒙(米歇尔)先生的。
“啊!”他含糊不清地说,“是吉尔贝的信!”
信上只有这样几句话:
老板,救我!我怕……我怕……
对亚森·罗平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一个充满恶梦之夜,许多可憎可怕的幻像又折磨了他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