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就是春节。经鸿一直工作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六点,才自己开着一辆奔驰去经海平那儿过年。
经鸿的爷爷奶奶去世已经十年以上,姥姥姥爷与舅舅们住在国外的小城市,经鸿一家每年初一都会跟伯叔他们聚聚,而除夕总是简简单单。
一进家门,经鸿就见桌子上面已经摆好年夜饭了,是厨师团队做的,付姨也回女儿家去了,一瓶红酒醒在一边。
蒋梅又在听霸总小说。经鸿听见自己家的智能家居产品在念:“等救护车的过程中,付星然虽全身鲜血,可他竟然对他自己骨折的腿毫不在意,只坐在路边,百无聊赖地用几十张黑卡搭起了房子——”因为有人工智能分析语义,念得还颇声情并茂。
见经鸿进来了,经海平对蒋梅道:“快,你儿子回来了,让你儿子表演一下用几十张黑卡搭一座房子。”
“你儿子不会。”经鸿搭了一句,又笑了笑,说:“妈,爸,我回来了。”
经鸿还是喜欢这样面对面地见面、聊天儿。在手机上,经海平总带着总裁的那股子威严味儿,每条都是“儿子,付姨问,周日可否安排一场家庭聚会,速回”“儿子,这次收购赢得漂亮,妈妈表示非常欣慰。”总之怪怪的。
虽然在家里头有些时候,比较偶尔,经海平会提起一些经鸿不想提的东西。
清蒸东星斑、梅汁猪小排、和牛粒、辽参,等等等等,以及几盘热气腾腾的水饺,水饺旁边摆着酱料和切得碎碎的蒜末。
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不故意,几句红酒、几句祝福过后,经海平就在这一天提起来了经鸿不想提的事情。
“经鸿啊,”经海平说,“杨硕……你给开掉了?”
经鸿筷子顿了顿,说:“不是我开的。”
杨硕,经鸿的堂妹,经海平大哥的女儿。经鸿这个大伯膝下有一儿一女,差着几岁。儿子随父姓,叫经博,女儿随母性,叫杨硕,名字里面一个博士一个硕士,充分体现经鸿大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特点。
在论坛上将张丽自清辉挖来那会儿,张丽唯一一个要求就是娱乐部门的人事权(第28章),经鸿也给了。人事权归她,而不在公司的人力资源部。
杨硕职位是个总监,大概有些跋扈,前一阵子,张丽因为一些事情批评了下杨硕,但对方不愿接受批评,反而说,自己是经鸿的人。张丽当时顿了顿,然而仅仅几秒种后,张丽就命令对方辞职、走人。杨硕于是大喊大叫,说自己是经鸿的妹妹、老经总的侄女,张丽当时有点儿懵,也没想到关系这么近,但事情已经到了这里,若让步了会威严扫地,于是还是开了对方。
事情发生后,张丽主动来找经鸿,她说明了下这件事情,还说,如果不能管理下属,这样的活她没法儿干,如果经鸿不认可,她可以回清辉,回周总那儿。
当时经鸿说:“没事儿,你继续干着。”
自己挖来的人、自己承诺的事,经鸿不可能收回来。
而且本来他就不该胡乱插手下属权限内的东西。那样的话,人家确实没法儿干。花大心思挖来对方,却整个亲戚在旁边儿对很多事进行干预,成什么了。
而且好像,经鸿也接受不了张丽再回周昶那儿。显得自己输了似的。
经鸿认真对经海平解释了下,最后道:“关系是关系,但我不可能拿泛海的人事问题卖人情。我是我,泛海是泛海。还是那句话,今天的商场,跟二十年前不一样,跟十年前也不一样。”
群狼环伺。一不小心就要被拉下来。
经海平没说什么,又继续道:“我还听说……泛海最近跟经博的竞争对手,翔龙直播,也走得特别近?”
经鸿已经觉得自己嘴里的饺子没什么味儿了,想敷衍过去,便回答说:“算是吧。”
此前,经鸿大伯经天平的女儿杨硕在泛海,儿子经博则在创业,而领域是专门的游戏直播,自然也是泛海投资的。
在“直播”这一块儿,目前一枝独秀的是清辉的直播平台,覆盖全类别,泛海也是。但两家还各投资了个专业的游戏直播平台,泛海的是经博的“无界直播”,清辉的叫“翔龙直播”。
靠泛海的“内幕消息”,经博生意做得不错。比如,经海平会告诉对方泛海正在重金打造、要重点推广的游戏名字,叫经博立刻联系相似游戏的直播主,签下对方,下一阶段重点直播泛海的那款游戏,抢占先机。因此,经博的直播平台经营得也还不错。
不过前一阵子,一些事情悄然改变了。
清辉开始大力发展清辉自己那全类别直播平台的游戏板块,而此前,因为投过“翔龙直播”,周昶一直避免内部斗争。可现在周昶风格很凶,认为投资的毕竟不如自己的,而且还真的做起来了。
这样一来,清辉投资的“翔龙直播”自然感到不安全,知道以后清辉集团的资源必定会倾斜到清辉自己的产品上,而不是清辉投资的产品,翔龙不是香饽饽了,自己要被亲爹干掉了,于是倒向泛海一边。
可泛海已经有经博的“无界直播”了,泛海不会投资两家,因此,对于“翔龙直播”来说,想被纳入泛海版图,就只有与“无界直播”合并这华山一条路了。
“翔龙直播”的CEO为这目标拼了老命。他拼命地讨好泛海,希望泛海能将自己“买过去”,而清辉也承诺过“撒手”。
这CEO先是购买了超大量的泛海各个APP上的广告位,给泛海送钱,用钱开路,用钱表忠。
他又直接在泛海附近的酒店开了个房,天天约见泛海集团的高管们,为泛海提供自身数据、与泛海计划合作项目……开朗、健谈、聪明伶俐、看起来又一片忠心,渐渐地,泛海内部的很多人都更喜欢“翔龙直播”了。经鸿见过对方几次,同样觉得,对方这CEO能力更强,“翔龙直播”发展更好。而经博能力非常一般,之前没有其他选择而已。
“对。”经鸿干脆撂了筷子,说,“合并吧。但合并后,经博不会是CEO,另一个人才会是CEO。”
“合并就是最佳方案。”经鸿又说,“如果经博不同意,泛海会在无界下轮融资时清空无界的股份。”
听到这话,经海平的脸色变了变,问:“清空无界的股份,意思是……改扶翔龙,不要无界了?以后,泛海、无界,就是敌人了?”
“……如果您一定要这么说。”经鸿道,“清空股份后,泛海会停掉对无界的一切支持。如果投了翔龙直播,泛海就必须对翔龙负责,尽全力去对抗其他几个游戏直播平台,没法儿同时支持两头,那样只是浪费钱。”
“那无界还能活吗?你经总下手是不是太狠了。”经海平大佬当了二十几年,威严显赫,他道,“你这等于封堵无界,与清辉联合绞杀!在泛海、清辉二者竞争的夹缝里,它还能活吗?你和清辉一起对付自己弟弟?”
“如果您一定要这么说。”经鸿还是这句话。大过年的,经鸿已经有些不悦,“游戏业务的收入占泛海利润一大块儿,而‘游戏直播’直接与游戏业务挂着钩儿,攸关生死,绝对不容有失。和别的产品不一样。”
停了几秒,经鸿尽量缓了语气又说:“我建议经博选择合并。在互联网的领域里,各个公司分分合合,市场从春秋到战国,再从战国到春秋,太正常了。经博不再是CEO而已。”
“……离开,经博不会愿意的,公司都是他的心血。”由刚刚得知经鸿打算打垮“无界”的消息中冷静下来,发现经鸿说的没错,经海平气势弱了些,“经博、杨硕,毕竟是我侄子侄女,现在这……”
“爸,”经鸿说,“我们从未对不起他们,这么多年了。大伯那家连锁超市是泛海集团运营着,他现在都赚了多少了?下一代呢,女儿进了泛海集团,平台已经升到这里了,再到哪儿都是高管;儿子拿了泛海投资,泛海扶着他的公司一直走到今天这步,只要同意公司合并,股票也值一大把了。我只能说,他们两个,现阶段并不符合我对‘总监’和‘子公司CEO’的要求。”
“……”经海平沉默了下,又劝了劝,“你再想想?也不光是兄弟情义的问题吧,你大伯的手里头毕竟还有连锁超市,我也担心他们家用连锁超市生出事端。”
当年,见经海平创业成功,经天平也蠢蠢欲动,最后选了零售行业。不过,大伯家的连锁超市一直交给泛海管理,泛海收管理费。
但最近两年,双方联系越来越密——比如,为击败清辉生鲜业务,节约存储以及运输成本,泛海便将那些超市当了“生鲜”的前置仓,生鲜产品配送之前放在超市的冰箱冰柜里,没再建设新前置仓。也就是说,那些超市,现在已经直接关联“生鲜”等等泛海产品了。
听了经海平这番话,经鸿想,那还不是您们两个弄出来的烂摊子吗,大伯一家已经扒在泛海上面多少年了,已经吸了泛海这边多少血了,后患无穷。
经鸿一向认为,情义是情义,生意是生意。他们要对股东负责、对员工负责、对顾客负责。
不过经鸿也知道,经海平家是传统的“大家庭”,奶奶当年操持一切,90几岁的时候,还握着经鸿的一只手,说:“你要管弟弟妹妹啊,管整个儿家。”
至于经鸿自己,与叔叔家的妹妹经语关系挺好,与伯伯家的经博、杨硕,倒一直一般。
“行了。我再想想。”大过年的,经鸿重新提起筷子,“爸,妈,吃饭吧。”
蒋梅也早不想提了,立即道:“吃饭吃饭,都快凉了。”
一边吃,蒋梅还一边转移话题:“经鸿啊,你还没有喜欢的人?那有没有喜欢你的?妈参谋参谋?”
“……”经鸿想起周昶问的那句“要不要在一起”,想,如果说“周昶”,大过年的,经海平和蒋梅两个会不会晕倒过去。
一顿饭吃完,经鸿打开手机锁屏,发现各路公司高管、合作方CEO、投资对象、IT同行、财经记者等等等等,已经发来不少拜年的消息了。
姜人贵真不愧是销售出身的老大,他写了一篇长长的年终总结,感谢客户、祝福客户,还叫云计算所有员工立即转发,一时间排场惊人。
因为餐桌上的事儿,经鸿心情并不大好。
他机械地回着消息,同时忽视其中一些消息,让那些消息随着时间下沉、下沉、再下沉。
大过年的,他好不容易喘一口气,回到家,见到父母,却变成这样。
经海平作为父亲、泛海前CEO,本应该是最理解他、最支持他的,然而好像并非如此。在经海平的心里,似乎别的更重要些,而不是泛海。
或者说,泛海虽重要,但经海平不完全理解经鸿的如坐针毡。他还以为泛海是庞然大物、超级巨头,那点事儿无关痛痒。可经鸿不那样觉得——在他眼里,群狼环伺,一不小心就要被食肉啖血。
他想捉住之后所有增长点,至少是多个增长点,否则,一旦手上这些产品被代替、被遗忘了,泛海这艘大船就沉了。
忽然,一条消息跳到最顶上。
刚刚才到的。
经鸿:“……”
见到消息的同时经鸿呼吸滞了滞,而后拇指轻轻一点,点开了“周昶”的聊天框。
很常规的拜年消息。
没什么东西,聊天框里躺着一个孤零零的“新年好”的功能红包,基于聊天软件每年春节都会上线的拜年工具。
没什么话。
进可进,退也可退,分寸拿捏到了无可指摘。
一个普通拜年红包,而已。
经鸿点开那个红包,发现是8.88。
伴着一句聊天工具自动附带的吉利话:一夜暴富。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经鸿心情就好了一些。
他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打过去了几个字:【抠死你得了。】
清辉集团的大总裁,过年红包发八块八。
十几秒钟后周昶那边回了消息:【做生意,确实要精打细算。不然我现在见识见识经总的慷慨大方?】
经鸿挑挑眉,手指一点。发过去了一个普通红包。
周昶点开,红包金额是88.88。
一下多出一位数。
但对于经鸿来说,显然也算不上什么“大方”,同样在“抠死你得了”的范畴内。
【该说什么?】周昶也笑了,发了一句自己刚才在高管群发红包时群里的人说给他的——据说但凡收了过年红包,即使双方并非上下级的关系,接收的人也通常会说这一句:【谢谢老板?】
经鸿打趣道:【周总这话可不兴说。】
很神奇,这几来几回之间,经鸿渐渐安稳下来。
可明明没什么黏黏糊糊拖泥带水的话。
二人随便聊了几句,蒋梅推门轻轻进来,叫经鸿去跟经海平写副对联、聊聊天儿。经海平每年除夕都亲手写一副对联,挂在门的两旁。不愧是有“儒商”的气质。
于是经鸿对着周昶说了一句“老经总传唤,我先过去了”,便锁上屏幕,上楼梯了。
蒋梅跟在后头随口问了一句:“是谁?”她想,不管泛海的高管与合作方,还是经鸿的朋友与兄妹们,她都认识。
可经鸿却没回答蒋梅。
到了三楼,经海平果然在写对联。
写完两张放在一边,经海平抬起眼睛,看见经鸿,在这热闹的除夕夜里有意地想缓和缓和与儿子的紧张气氛,便招呼道:“经鸿,来。”
经鸿说:“嗯。”
经海平一边写,一边与经鸿聊天儿,他说:“纽约的那套房子,我们刚刚请几个人挖开了driveway,在driveway这段距离的积雪就都可以自动融化了,不再需要请墨西哥人来清理了。”
经鸿说:“好。”
他之前也听说了,好多富豪已经不再请专业团队打扫雪道了,直接在院子里装地热,可以顺着山道从山顶上装到大门口。
经海平写完了一张,对经鸿说:“经鸿,你也写一张吧,可以挂在里屋房门口。”经海平还是希望温温馨馨地过这个年。于是经鸿又说:“好。”
经鸿练过几年书法,硬笔、软笔都练过。经海平觉得经鸿作为泛海集团的接班人,如果字儿太难看了,不合适,因为经鸿以后总归是要批注不少文件的。
经鸿解开两边袖扣,放在一边,将衬衫挽起几折,露出肌肉流畅的小臂。即使只是折起袖口,经鸿也堆叠得很规整。
两手按在桌面上,经鸿弯着腰,看着桌上红纸,想了想要写什么。而后经鸿提起毛笔,蘸了蘸墨,一手按着桌上红纸,另一只手笔走龙蛇,写了一副四字上联:
【门心皆水。】
门心皆水,物我同春,很经典的一副春联。
意义也好。上联说,自己门前、自己心里全都如同清水一般,清澈、廉洁。表达自己为官清廉的心愿。
下联则说,万物、自己全都进了新一年的春天。既迎春,又抒发了下兼济天下之志。
可不知道为什么,写到“门心皆水”那个“水”字的时候,经鸿突然就想起来了刚才与周昶的那番对话、互相发的拜年红包,还有那个晚上门前湿咸的大海,以及门上、门内湿黏的一切。
那算不算“门心皆水”?
经鸿不动声色,想继续写完。
他将写好的上联放在一边,又一次蘸了蘸墨,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写:
【物我同春。】
物我同春。
写到最后的“春”字时,经鸿落笔有些不稳。
这个字在中文里边好像总有旖旎含义。
他克制住了,慢慢地写。
撇、捺。
快了。
竖、横折钩。
最后了。经鸿尽量稳着手腕,一横,又一横,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物我同春”终于完成。
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行云流水,自然舒展。
书房的钟轻轻敲响,新的一年来到了。
窗外,烟花在天空中炸裂,明亮而绚烂,鞭炮声音不绝于耳。
旁边,经海平拿起来了经鸿的那副对联,道:“好!好一个‘门心皆水,物我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