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网络安全案(二)(那股神魔一体的劲儿特别吸...)

当天晚上,经鸿在P大附近的直隶会馆见了一个创业公司的创始人。同行的还有赵汗青等好几个人。

主题又是求“在一起”,经鸿希望泛海投资对方的这家公司。

直隶会馆做保定菜,味道一般,价格却不菲。

聊完,经鸿与对方的创始人告别,又一起出来,不想却在另外一个包间门口见到了周昶。

周昶还是高高大大的,穿着一件黑色衬衫,身后助理仔细拿着周昶的西装外套。那助理拿西装外套的方式非常讲究——沿着背脊对折一下,而后一边肩膀翻进内侧,另侧肩膀嵌套进去,这样西装毫无折痕,保证周昶想穿的时候还可以穿。

周昶神情略略疲惫,他的对面站着几个“云安全”的公司老总。

经鸿心里猜了一下,那几个人大约就是市网监处“专家论证会”的成员。郑处长在施加压力,而清辉也在公关,希望对方能够出具有利清辉的结论。

这场谈判必不简单,是要几个竞争对方在悬崖边拉自己一把,可在这样的敏-感时间里,又不可以允诺利息、提供好处,怕沾惹上行贿之嫌。

周昶以及清辉现在能打的牌其实很少,甚至根本没有。

经鸿想:周昶是那么骄傲、那么张狂的一个人,必定非常不喜欢干这样的事,但他没有其他选择,他必须保护清辉、保护下属,同时也保护他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周昶的另一面,经鸿反而觉得对方更有魅力了。

经鸿又想:嫁祸清辉的公司会不会就在其中?

经鸿相信,嫁祸者一定就是竞争对手中的一家,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也许是“四巨头”中的行远、未莱,又或者是专门在做“云安全”的中小公司。

可周昶无法辨别,他并非无所不能。

经鸿知道周昶没来求过自己。没有电话,没有消息,什么都没有。

经鸿也不清楚,这单纯是因为泛海、清辉相遇之处必定是硝烟弥漫的竞争关系?还是那次论坛结束以后分外刻意的避嫌?

碰上经鸿,周昶轻轻扭过脖子,说了一句:“经总,这么巧。”

经鸿也微微一笑:“周总,确实挺巧的。”

二人嘴角都挂带着十分礼貌的笑容,笑容里却毫无意义。

周昶身边几个老总见撞上了泛海集团,立即想起泛海的Jason也是“论证会”的成员之一,于是等着周昶去与经鸿问候问候、寒暄寒暄,甚至直接说到正题上。

没想到周昶只是点了点头,便扭回颈子,提起腿,头也不回地向大门口那个方向走过去了。

“……”几家云安全的中小公司没太见过这个阵仗,想:坊间传闻里,泛海的经鸿和清辉的周昶势如水火王不见王,原来真的到了这个程度?

他们这么讨厌彼此?在这样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候,也依然是一句“经总,这么巧”一句“周总,确实挺巧的”,就再也没什么话了?

一年轻人拖在后头,小声儿说了一句:“牛逼啊……”

他好像在等着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等。

短短的时间内,周昶已经走到门口,直隶会馆的服务生右手五指捏住大门,轻轻拉开,还道:“各位慢走。”

周昶走过去,却在踏过门槛之后,忽而转过身子,黑漆漆的清亮眸子静静望了经鸿一瞬。那一瞥不带任何情绪,无喜无悲,可经鸿心里却莫名地落定了些。

从直隶会馆出来,司机已经到了。经鸿告别另外几人,上了车。

车子立即流矢一般闪进北京的夜色中。

坐在后排,想起刚才那次回头,经鸿松了一把领带结。

他又拧开一瓶水,颈间喉结上下一滚,清凉的水顺着喉管落下去,镇定了五脏六腑。

十分隐秘地,经鸿解锁了手机,打开了相册,手指稍微顿了顿,最后还是轻轻一滑,点开了一张照片。

论坛后又过了数天,那块红痕已经完全消失了。

经鸿说不清楚,但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之前,经鸿拍了一张照片。

好像想要抓住最后一点什么,在未来的某些时候告诉自己,那并不是一场大梦,它真实地存在过。

经鸿关了手机,眼神又重新瞥向窗外。

外头正巧下起了雨。满街的人撑起伞,在雨幕中宛如倏然盛开。平日里的隐秘情绪藏在伞下、藏在雨中,轻松了不少。藏着、忍着,运气好的话,就藏上一辈子,跟谁也不说起。

之后几天,周昶依然没有联系经鸿,Jason那边儿遭受到了一些压力,但挺住了,最后还是在报告上写,自己这边无法认定间谍软件来自清辉。

清辉自然也在想办法,通过熟人联系到了网监处的某副处长,对方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却在事情开始有利于清辉集团的时候,赶紧出来,向清辉通了个风,报了个信,显出一副十分热心的样子。

清辉集团总部大厦33楼,周昶坐在办公桌后,听云计算的负责人报告这周的情况。

与经鸿一样,看见眼前这位高管时,他会想到经鸿,想到那次“不约而同”。

云计算的群总裁对周昶说:“这次应该是没什么事了。绝大多数‘业内专家’的鉴定意见都有利于清辉集团,说,认定不了因果关系。”

“不过,”对方又道,“据说……一度已经非常危险了。就上个星期,因为那个傻逼郑处,除了泛海,几家公司已经打算顺着意思写报告了。反正最后糊里糊涂肯定也就过去了,追究不了什么责任。”

“这一次……”对方顿顿,道,“是泛海拉了我们一把。上周一吧好像是,泛海那边交的报告有利于清辉集团,否定了因果关系。郑处长就开了个会,搞得特别像批-斗会,就是说,泛海作为巨头企业云安全的技术层面还不如中小公司,这样不行……但泛海的人挺住了,一副‘看不出来就是看不出来,打死了也看不出来’的样子。”

“后来吧,网监处又联系上了泛海集团的姜贵人——”

周昶问:“姜贵人?”

对方立即纠正:“姜人贵、姜人贵。哈哈,泛海都叫他姜贵人,说正得经鸿的宠。”

“……”周昶神情略显烦躁,问,“然后呢?”

“郑处就说那个Jason技术不行,意思就是暗示泛海换过去个懂事的人呗。不过,姜贵人……呃,姜人贵说,Jason已经是技术最好的了,某产品的Prcipal,其他的人就更不懂了,话里话外不同意换。我猜吧,他们两个敢这么强硬,肯定是有经鸿的授意。”

周昶点头:“……嗯。”

“泛海直接交了报告,之后吧,”对方继续讲,“行远一看,就照着泛海的报告抄了一份,后悔了,也不想跟着郑处干了,亚安、赤云也是,这三家是一起交的。这样说也不太对,他们应该是本来就很不想干,但也不敢起这个头儿、当这出头鸟。其他几家有些犹豫,然后周三晚上我们这边在直隶宴请了他们,可能他们看到泛海、行远、亚安、赤云都不想跟郑处搅和,郑处这事未必能成,如果不成,郑处那边也不会给他们几个什么好处,不如卖清辉一个人情,让清辉记着好儿,郑处就算报复,也轮不到他们几个,前头还有泛海、行远、亚安他们呢。反正最后吧,绝大多数都给改成了是怎么样就怎么样的结果,只有未莱和xx那两家还特别混账。”

“未莱?”周昶嗤笑一声,“还那么low。”

通过一些方式,周昶现在已经比较确定始作俑者是未莱了,他知道未莱的人曾多次造访报案的那几家公司。互联网四巨头中,行远、未莱已经掉队,新兴公司又占据鳌头。

行远的CEO彭正过于谨慎,做了太多错误决定,总是围绕着起家产品,电商组在公司内一家独大,其他组全都要看电商组的脸色行动。因为害怕产品分走起家产品的流量,这也不敢做那也不敢做的,错过了不少风口,比如社交网络、本地生活,等等等等。

而未莱呢,周昶一直都看不上。社交网络起家的,但这也做做那也做做,各个赛道都挤一挤,之前要做搜索引擎,还宣传有最强技术,要跟清辉竞争、拉清辉下马,结果就是扒Google的搜索结果,再重新排排,而后疯狂预装在合作伙伴的电脑里。心不用在正地方,天天ph手下的人,之前一个女高管连续工作五天五夜,隐形眼镜“长”在眼球上,角膜溃疡中央穿孔,一只眼睛失明了,等做完了角膜移植她便立即跳到别处。

不过,很奇妙地,此刻,周昶的注意力并未放在未莱上边,反而是泛海。

“周一吗……”他思忖了下,最后确定,上周一,是在自己与经鸿在直隶的见面之前。也就是说,在最开始的第一天,在见面之前,经鸿就已经知会手下的人那样去做了。

经鸿——

对面清辉集团云计算的群总裁还在感慨着:“所以,这次最大的催化剂其实还是泛海集团。真没想到,最后竟是泛海集团拉了我们一把。不过,别说我想不到了,谁都想不到。”

周昶极浅地牵了下唇:“嗯。”

“不过,那个经鸿还挺有意思……”对方话锋一转,又说,“就昨天,我听说,泛海想抢在我们的前头发布新的云教育产品。”

周昶顿了顿,问:“叫什么?”

对方报了一个名字,周昶说:“行,我看看。”

对方又继续道:“为了抢在我们前头,泛海直接将这产品交给了Maurice那个组,让Maurice自己停掉一个他们手头的项目,搞插队,玩儿超车,已经研发两个月了,12月初开始的。但我们这边的团队早就已经组好了。”

“嗯。”

周昶自然知道,Maurice那个组是整个儿泛海集团最精英的小组之一。

算算时间,大概也是那一夜后,经鸿就在布置这事了。与此同时,他还立即与某公司合作,共同阻击清辉的直播业务……

周昶呵了一声:“经鸿。”

“还有啊,”对方又道,“就刚刚,泛海宣布投资‘Workflow’,又把战火给烧到了‘云办公’这一块儿,目的也是清辉集团,好像对‘云教育’和‘云办公’这两个风口志在必得,抢得很凶,也不晓得是为什么。”

与基于云的在线教育相似,基于云的在线办公也已成为一个战场。云办公集即时通信、视频会议、文档协作、任务管理、日程共享等等功能于一身,有很大前景。在这块儿,目前泛海是第一位,清辉是第二位,Workflow是第三位,其他都是小鱼小虾。

周昶问:“怎么规避反垄断的?这两家儿的营业额应该达到最低标准了。”

他没高兴经鸿的失误,也没问出“这不涉及反垄断吗”,他相信经鸿的判断,也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几年,互联网界有太多的投资、合并,然而官方很少介入,之前鲲鹏、华微的合并案官方身影也未出现。

这首先因为相关法律是2009年的,对“经营者集中与否”的判断依据的是比较精确的营业额,而不是难以明确的市场份额。然而中国本土互联网公司的服务大多数走“早期免费”这个路子,市场份额可能很高,用户数量也很庞大,可营业额却并不高,于是完全无法达到最低的申报标准。另外,反垄断也并不只看整个市场目前状况,“能不能消除竞争”是重要的判定标准,而互联网的相关服务进入门槛大多不高,并不是“你们两个合并了,其他家就进不来了”的情况。“消除、限制竞争”条款比较飘忽,这些年都非常宽松,官方态度又比较暧昧,这些年来鲜少介入。

可这一次不大一样。周昶判断这两家的营业额是超了标的,有风险。

果然,对于“垄断”的问题,对面立即回答:“泛海只拿49%的股份,不到50%,不符合《反垄断法》对经营者集中的判定。但是……另外一个小股东VC跟泛海可亲近得很。同时泛海空降管理团队,Workflow-管理层全部离职,只留下了CTO和手下的核心团队。董事会也是,独立董事全部都是泛海那边提名的,9个人的董事会里,泛海本身加泛海派的几个高管,再加独立董事,泛海那边占6人,泛海集团在事实上牢牢地控制着Workflow。泛海不止投资,还操盘,也不知道泛海是怎么谈下来的。”

周昶顿了几秒,突然笑了一声儿,说:“行。好样儿的。”

“……经鸿还是很强的。”云计算的总裁又说,“这才几年啊,把‘云办公’做到第一,而老经总那个时候……这方面完全不行。泛海没有太多2B(对公)的资源和历史经验,起家产品和后来的重点产品全是2C(对私)的,除了一个‘企业邮箱’,也是小虾米,上不了台面。按理说,他们根本做不过我们,因为我们起家于搜索引擎,有大量2B的资源和历史经验。”

这个总裁刚上任不久,可以说这话,反正这块儿的“输给泛海”跟他完全没关系。

周昶看他一眼:“经鸿当然很强。”

“嗯,”对方又拍了拍周昶的马屁,这好像才是重点,“但短视频以及直播这两块儿呢,就是相反的情况了。我们优势在2B,而不是2C,2C是泛海的优势。可16年到现在啊,短短几年,周总您就把这两块儿给做到了一枝独秀。”

周昶厌烦地打断了他:“行了,闭上吧。”

接班后,果断攻入“直播”行业时,周昶行动异常迅速,立即挖了各大媒体最资深的记者们,因为那些记者们有惊人的庞大人脉,可以立即邀请到全中国的明星与名流。于是,短短几个月间,清辉直播就做起来了。

…………

当办公室再次只剩周昶一个人的时候,周昶走到办公桌一侧的落地玻璃墙前。

他回想着刚听到的有关泛海的几件事——在清辉的危机关头拉了清辉一把,可随后,又为了能压死清辉狡猾规避反垄断法……最终将Workflow也纳入囊中。

原来那天晚上在直隶会馆,经鸿与Workflow公司的几个人见面,是谈这个事儿。

周昶再次发现,经鸿这个人,身上带着一些少见的神性,却同时又带着一些同样少见的魔性,那股神魔一体的劲儿特别吸引人。

在乌镇时经鸿说过“制药是命脉行业”“没有国产药就没有定价权”“张总也许不相信,但我相信中国药企的野心和决心”,现在,经鸿又在各家公司都落井下石的时候,又独自一家顶着压力,说“看不出来就是看不出来”,带着行远、亚安他们救了清辉。

可同时,他又利用AI研学营的年轻人截走洪顼、逼迫清辉割让了Med-Ferry旗下的AI公司、绑架随购的新CTO与泛海同进同退、恶意收购SatGas、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挖清辉的现任高管,现在又狡猾规避反垄断法……

经鸿,总叫人总想深入进去、一窥究竟。

珍珑棋局早已打开,他们二人一一落子,每次落子都是风雨大作。现在棋至中盘,在惨烈的厮杀中,在一整片血雾中,他一方面想征服对方,另一方面却又情不自禁地被对方征服。

盘面依然复杂难解,但在另一块地方上,周昶知道经鸿却在不断地攻城略地、开疆拓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