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踹伤的身体渐渐复原了。随着原本肿起而麻痹的手臂恢复,脑袋也逐渐变得清醒,这令广海厌烦。他想要受到某种惩罚似地,一直维持着那雾白的朦胧意识,什么都不去想。如果被达哉殴打的痕迹消失,这回广海真的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不得不承认。
是他们杀害了达哉。
广海假装去上学,离开家里。他打算避开市村和门音等村里的孩子上学的时间,前往织场地区的由贵美家。
因为不晓得会被谁看到,所以他先前往车站。瞥着村公所大楼,来到大马路的时候,他听到了声音。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踩踏板的脚停了下来。广海停下自行车,佯装若无其事,战战兢兢地回头。英惠人在站前派出所前面,制服员警伤脑筋地看着她。
“平常不是应该要马上去找人吗引他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机车也一直丢在那种地方,他可能掉进湖里了啊!”
嚷嚷着的英惠披头散发,侧脸因为拼命倾诉而扭曲了。本来一直觉得像个机器人或洋娃娃的她,现在表情截然不同。
“拜托你们好好调查!”她不顾一切放声大喊。“拜托帮我找到达哉!”
布满血丝的眼睛落下泪来,敲打员警胸口的手冒出青筋。广海无法开口,甚至不想靠近她。
那个女的——他想起达哉这么称呼女佣的声音。
达哉究竟向自己吐露了几分真心话?被当成烫手山芋丢到睦代来的达哉,还有跟着他过来的英惠,两人从多久以前就像这样在一起了?广海知道自己的脸色逐渐苍白。即使扭曲,达哉与英惠之间是否确实存有某种感情?会不会只是自己小看了他们两个,不愿去注意他们的关系罢了?
英惠双腿一软,员警撑住她的身体。在这座村子里,达哉的风评糟糕到家了。对于本来就是外来者的纯絝子弟的失踪,似乎也没有当成一回事。
“他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劝导般的声音,英惠似乎听不进去。她昨晚或许无法成眠。眼睛底下是一片黑眼圈。
呼吸哽住了。
无力地摇头的英惠似乎就要转向这里,广海慌忙俯下头去,跨上自行车。他逃也似地离开原地。
穿过屋后的竹林,翻墙而过。他小心留意不被人看到,却也觉得不管被谁看到都没差了。他已经深深感到睦代是个多擅长假装若无其事、又互通声息的村子了。
由贵美就在围墙前面等待广海。在湖畔道别的那天,那么样地苍白、仿佛变了张面貌的那张脸,现在却不可思议地看起来面无表情,就像第一次迎接来到这个家的广海那时候一样。
“广海。”
广海牵过她伸出来的手,她的手指忆起似地开始微微颤抖。她把手放在广海的脸颊上,低喃:“太好了。”眼中浮现泪水。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你没想过要逃去东京吗?”
“我不会走。我不会丢下你走。”
她的颤抖透过指尖传来,即使是这种时候,仍甜蜜地撼动了广海的心胸。
尽管觉得再也没有比因恐惧而结合更愚蠢而不健全的事,然而一想到她也害怕落单,在等待着广海,在这充满恐惧的两天之间,他头一次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穿过后门,进入起居间。从摇滚祭回来后,她几乎什么也没吃吧。“给你。”广海把房间里总会准备的一盒CalorieMate递给她,由贵美突兀地笑了。一脸憔悴,嘴边挤满皱纹的那个笑法,感觉即使会就这样直接哭出来也不奇怪。
“谢谢你。”
其实他身上有母亲准备的便当。可是广海已经知道由贵美的母亲与自家之间的隐情,他还没有迟钝、没神经到会递出那个便当。就连让人联想到安逸日常的便当,现在光是看到也令人忧郁。
“总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吧?”
“是啊。”
不能永远住在这个连电和瓦斯都不晓得有没有的屋子。不想让由贵美回东京,可是她一直待在这里,光是这样就会引起注意。
广海不相信一起在东京生活的美梦。达哉下落不明的现在,那更是不可能实现的痴人说梦。如果两个人一起消失,绝对会惹来怀疑。——况且横竖广海是抛弃不下的。不论是父母、祖父母、老旧的家、或是充满地缘关系的村子的生活。即使了解了内情,广海做出来的结论仍是如此。
再过几年,他就可以得到父母的资助,离开村子上大学。这是广海想像力极限的“村外”,也是现实。把达哉淹没到水底的现在,就连原本深信不移能够得到的将来,都变得再也不确实,暧昧到连能否实现都是未知。
“瞒不了的。”
广海预期气氛会变得尴尬,但还是开口说。由贵美也“嗯”地点点头。
“……尸体迟早会浮上来的。日马开发有恩于我们村子,一旦被调查就完了。你最好离开这里。”
脑袋持续被恶质的高热侵蚀着。这样说或许自私,可是广海即使会恨她默默离开村子,但如果是与他商量过才离开,他就无所谓。
由贵美沉默着。
即使她离去,村子、还有广海的生活,都再也无法恢复原本的日常了。可是广海已经想得累了。他抬起头来。
“我在电话里也说过了,我找到你说的名册了。今天我没带来,可是确实有。”
“就跟我说的一样吧?”
“坦白说,超乎我的想像。”
由每一个村人签下的文字与金额的赤裸裸。——找到签名簿后,广海怀着内疚的心情,偷偷调查了发给由贵美家的金额。他不必去思考家长的名字是谁。就像由贵美说的,那是个对政治漠不关心的地区。听说织场是带来纺织产业的古老土地,但她居住的那个地区,金额栏上的数字一律统一,而且就广海看到的,那是等级最低的金额。她的母亲对由贵美说的“可以买车”的金额,即使在其他土地是,但在织场是没办法的。——然而却如此欺骗女儿,想到她母亲的心情,广海难受极了。
为了得到这笔钱,织场的大人们像祭典抬轿那样全数出动,合力抬起摔进侧沟的选举车吗?一想到这里,背部一阵恶寒。
由贵美的家一到白昼,每一处看起来都飘浮着尘埃。广海低下头来。
“我有个请求。”
“什么?”
“如果水根湖被打捞,一定会发现达哉。可是那个时候,不管谁问我什么,我都绝对不会提到你。所以请你也放弃揭露弊案,别再想着要出卖村子了。”
由贵美的眼睛维持着相同的大小,只有黑瞳颤动着。
“你最好就这样回去东京。”
“那你呢?”
语气挑衅。广海差点就要在那强硬的声音前退缩,他克制住继续说:
“你明白吧?我只能在这里活下去。对你来说,这或许是个娇宠而无趣的环境,但我的家就在这里,没办法。”
“我不准……!”
由贵美以意想不到的激越说。脸色变得跟一瞬之前截然不同。她的表情激烈动摇,看起来比那天晚上湖畔的意外发生后,一筹莫展地瘫坐在地时动摇得更加厉害。广海不知所措,她喘息似地说:“不行,绝对不行。”
“打死我都不要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求求你,不要说那种话。要走就一起走。”
“你就那么想报复我父亲吗?”
“不是!”
由贵美把手叠在广海的手上。即使广海甩开,她也立刻用咬上来的狠劲抓回来上,然后终于把广海扯进自己的胸怀里。白色的喉咙散发出怀念的甜蜜气味。
灼热的气息吹在头顶上。声音,开始崩解。
“我——,我会来这里,是因为——”
视野中看见由贵美的喉咙在发抖。由于被强劲的力道按住,广海能够以嘴唇确定它的触感。这时模糊的视野远处,冒出一道影子一晃而过。
老旧的纸门打开,发出巨大的声响。
玄关是什么时候打开的?还是从后门进来的?从什么时候就在看他们了?
现身的光广不发一语。他只是一脸凶恶,默默地踏进房间,广海与他视线交会,瞬间想要叫他的名字。是广海主动离开由贵美,还是被光广扯开的?——广海还来不及弄清,光广就无声无息地移动,掴了由贵美一记耳光。
被打的由贵美也没有出声。她只是被弹飞似地踉呛,放开广海,背贴在老墙上坐倒。
“表哥!”
光广站着俯视由贵美。在墙壁前按着脸颊的由贵美抬头。那双眼睛丑陋地扭曲着。瞧不起地、发泄怒意地、不悦地。
光广咬牙切齿地瞪着由贵美。
“你……”
打了女人的手依旧愤怒地颤抖着。
光广穿着白袍。或许他是在村中巡诊时绕过来的。看到正人君子的表哥激怒的模样,冲击之大,令广海几乎垮下。
“表哥,对不起,我——”
“不必道歉,广海。”
披头散发的由贵美回瞪光广说。
“这家伙呢,一知道你父亲跟我妈的事,就吓得立刻跟我分手,是个没用的懦夫。一边假装厌恶村子的这种作风,现在却又回过头来担任村子的爪牙调查我。”
“对吧?——”由贵美问。
“你是在介意我在调查些什么才过来的吧?——从我妈的葬礼那时候就是了。他啊,是在怕我。”
光广逼近一步。他的手又要举起,被广海制止了。光广注视抓住他的手的表弟。广海明确地看见那双眼中浮现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近似同情或失望的表情。
“……我没想到你会做到这种地步。”
声音不是对广海说的。
光广继续说下去。
“你做的事,是人道所不容许的。”
由贵美坐在榻榻米上仰望他。她的眼睛倏地眯起,花茎般纤细的脖子高仰——,笑了。
光广忽然脱力似地下身颓软,跪在榻榻米上。广海不知该在何时放开他,只是不知所措。
广海混乱了。光广对由贵美的态度已经超越了嫉妒的范围。而且他责备、愤怒的对象,比起由贵美,不更应该是广海才对吗?因为不听忠告,亲近由贵美的是广海。
由贵美噘起嘴唇,然后说了:
“是为了被你们切割抛弃的我妈复仇。”
好半晌之间,光广屏息似地看由贵美。不久后,他慢慢地摇头。他的眼中浮现认命般的阴翳。
“不对吧?”
由贵美默默地看他。
“不是为你母亲,而是为你自己吧?——你出卖村子想要做什么,我们也早就察觉了。我不晓得你是怎么跟广海说的,可是一切都是日马家的儿子向走投无路的你出的主意吧?”
由贵美不答,微笑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她维持着冰冷高傲的表情,把脸撇向一旁。
惊讶的是广海。
日马的儿子。广海已经知道那指的不是达哉。达哉说“我哥”的声音,还有由贵美说是借来的车子。光广接着说:
“工作没着落,跟男人也分手了,走投无路的你,是为了自己而这么做的。连身世跟父母的事都包装成美谈,把村子跟母亲一起出卖。——社会派、文化人士,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反正你要透过揭露弊案,提升自己的形象。或许有可能当上新闻主播,还可以出书。可以长长久久站在第一线——他是这么教唆你的吧?然后你二话不说答应了。”
“太荒唐了,不要凭着臆测胡说八道。”
由贵美的眼睛轻蔑地射向光广。可是光广摇头。
“不是臆测。”
他的左右手在白袍上紧紧地握拳。
“达哉他,找我商量。他知道他哥想要教唆你做什么。”
达哉。
广海差点就要喊出来。光广的眼睛转向这里。
“广海。”
脸上渗出浓浓的苦涩。
“我可以问你吗?”他说。“前天晚上开始,达哉就没有回家。他的机车留在水根湖前,人就这么不见了。——这跟你受伤回家有关系吗?”
听到这话的瞬间,广海觉得喉咙一下子全干了。
“那是……”
不是,跟我无关——否定的话涌了上来,实际上却没有化为声音。广海怀着无路可逃的心情,等待有人行动。尤其是等光广问出这句话:
是你杀了达哉吗?
光广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默默等待广海回答。沉默就像拷问。结果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
“跟广海没关系。”
由贵美的声音堂而皇之。两人望过去,她坚定地摇头。
“跟广海没关系,他只是在旁边看着,只要打捞湖里就知道了。日马达哉被殴打了,湖里应该有拿来殴打他的铁条。”
广海惊讶地凝视由贵美的脸。她的眼睛注视着光广,然后转向广海。眼皮大大地睁着,视线强烈得就像要把广海拉进瞳孔深处。
“只要调查,就知道跟广海无关了。铁条上面一定还留着握住它的人的指纹。”
“那是你的指纹吗?”
光广问,由贵美不回答。她不打算连关键性的事实都回答出来吧。广海只能像个旁观者,追赶着两人对望的视线。
这时玄关传来开门声。
那道声音突兀地明朗响起,光广第一个有了反应。
“广海。”
光广紧绷的脸再次望向广海。就和刚才一样,浮现同情的表情。接下来的话令广海颤栗。
“我是跟舅舅一起来的。”
看到出现在纸门另一头的飞雄,广海哑然失声。
爸,他想呼唤。可是飞雄的眼睛跳过广海,望向由贵美。
“好久不见了,由贵美。”
由贵美没有立刻回应。
季节还是秋天,却狂暴地涌进一波严冬般的冷冽空气,充斥了这整间废屋。
“你来做什么?”
“来接你。”
不管是见面还是交谈,这都不是第一次吧。由贵美态度冷淡,飞雄对她微笑。
广海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许光广也是。光广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舅舅的脸,作势要站起来。只有飞雄本人是平静的。他就像要拂掉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般,以相同的表情站在那里。
“要留在村子的话,住在这个家实在太不方便了。我来找你,是问你要不要搬来我家里来住。家里的话,广海也在。”
然后父亲看着广海,嘴边依旧泛着淡淡的微笑。
“你们已经很熟了吧?”
广海生平头一次觉得父亲可怕。
昨晚在走廊被叫住时,他疑惑这个人已经这么老了吗?然而此刻却是由于别的印象,再次觉得他就像个初识的陌生人般遥远。这个人一向是这种表情吗?
“由贵美,广海很不错吧?”
飞雄那吟唱般的声音,或许是广海的幻想,或是混乱与动摇的衍生物。飞雄的话就是如此大刺刺,而且辛辣。
“广海很年轻,拥有许多你失去的事物和可能性,顺从又体贴。我很清楚你羡慕广海、想要他。可是……”
“我不会给你的——”飞雄说。眼底的温度已经明确地变得冰冷,完全没有笑意。
“我不会把广海给你的。”
由贵美的眼中,凶暴的愤怒像火焰般扩散。即使站在远处,广海也感觉得到她正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