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由贵美家,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了。
母亲受不了怎么也打不通的电话,又打到门音的手机,甚至是高中去了。她得知广海早退的事,对儿子的素行不良哀叹不已,广海应道:“在学校听课太没效率,我去图书馆念书。”
父亲还没有回来。今天有县主办的联欢会,好像很晚才会回来。
“你最近怎么这么古怪?你以前明明都很乖啊。”
广海不去认真理会母亲的话,予以忽视。“门音也在担心你。”声音追了过来。“她在担心——,说你们吵架,会不会是这样你才早退。”
“是唷?”
“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哇。”
这天晚上,门音打了两通电话到手机。广海没接,也没有回电,他发现自己有些松了口气,厌恶不已。
隔天早上,广海一早就被美津子吵起来。
这是母亲第一次喊他“喂”。在床边用力摇晃广海的手毫不留情。泛白的视野中好几次遭受冲击,瞬间他错觉是不是下起了石头雨。是美津子在打广海的脸。
“给我起来!”尖厉的声音飞来。
“吵死了——”广海口中嘟囔,撑起身子,拳头雨总算停止了。
失去血色的脸上,明明还一大早,粉底的颜色却已斑驳不匀。扑抹在失去弹性的肌肤上的白。那完全遮掩不住皱纹与黑斑的拙劣妆容看了令人生厌。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化妆气味甜得古怪。
杵在床边的母亲手中抱着什么东西。广海一看,整个人清醒了。
是广海的制服衬衫。可能是泡过水,又湿又皱。扁塌的袖子上,绑着母亲的花手帕。整个敞开的房门另一头传来洗衣机的运转声。
衣摆和袖口上,红色像小花图案般晕渗着,仿佛捺下了玫瑰的刻印。
“这是什么?”
母亲的手兴奋地握着衬衫。嘴唇发颤,眼周的肌肉紧绷,脸颊僵硬。
——广海蓦地想起那个时候他没有脱掉衬衫。还有他玩闹地伸手拭去由贵美的嘴唇晕出的红色。
“不晓得。”
焦急应该涌上了心头,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冰冷的。母亲表情依旧。广海刻意笔直将视线对准那张脸。
“不晓得啦。可能是在哪里弄脏的吧,那怎样了啦?”
他撑起身体,仔细瞧瞧美津子递过来的红。让人联想到蜂蜜或果酱的高黏度光泽。被抹开的半透明的红,还有掺杂在里面的细碎银粉。
“弄脏衣服是我不对,可是不要为了这种事把人家吵起来好吗?现在几点?还可以再睡一下吗?”
他觉得满不在乎地发出不悦的声音做对了。他装出甚至不懂被怀疑什么的模样反瞪回去,母亲忽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想要把儿子当成小孩子看待的母亲,再也找不到可以继续诘问的话语了。
钻回被窝,听着母亲离开的声音闭上眼睛,被乱打一通的颊骨隐隐作痛。
门关上,洗衣机运转声远离。心脏的跳动声想起来似地变得激烈,被窝里的温度上升。汗水从背部喷出。
他等待动摇与不安平静下来,结果母亲手中的衬衫的红倒映在眼底。广海涌出一股想要抱头挠抓的冲动,在床上朝墙壁踹了一脚。
那应该不是什么醒目的污垢。可是一想到它被美津子看到,夺走她的冷静,驱策她殴打儿子,她在这段期间的思考过程令广海无法忍受。
美津子居然会有那种想像力?广海感到作呕。那不是广海认识的母亲。母亲怎么想他?他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无法入睡地在床上打发时间,结果他还是比平常更早离开了房间。
更衣后去到起居间,父亲已经西装笔挺地坐在那里。飞雄也起得比平常更早。在走廊看到父亲的背影时,有那么一瞬间,广海想要逃离。
“早。”
他下定决心出声,正在看报的飞雄抬头,轻松地回了声“早”。感觉美津子一边留意起居间的情况,仍与祖母在厨房忙着。是去田里了吗?起居间也没看到祖父的身影。
广海拿捏着与父亲的距离,在餐桌坐下。他坐下的时候,飞雄收起报纸。
“你跟妈吵架了。又半夜溜出去?”
被小声地这么问,广海静静地看飞雄。一如往常的温和眼睛在眼镜底下笑着。看来不是故意装傻。
“……昨天太晚回来。”
母亲似乎没有把衬衫的事告诉父亲。
广海答着,内心感到意外。他一直以为美津子——以为那个人一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一一通报父亲。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为什么?紧接在疑问之后,不是理性,而是本能察觉了。母亲只是觉得尴尬。无论是事实还是误会,她都不想对父亲提起这类话题。
浑身脱力。一旦松懈下来,嘴里便自然发出叹息。
“爸,这个周末我可以去雾蕗的摇滚祭吗?”
“雾蕗高原?真好。跟谁去?”
“之前在睦摇祭认识的人邀我一起去。”
父亲开心得眼睛熠熠生辉。他叹息着说自己也想去,但有公务在身,无法离开。
“要跟福祉课课长到处去拜访百年人瑞的老人家家里祝寿。因为对象家庭的工作关系,怎么样都得在周末拜访,所以现在这时期完全没办法出远门。不晓得为什么,一到秋天就有很多人生日。”
“我可以去吗?”
“可以啊。明年开始,你妈可能也会为了大考念你,不过今年,嗯,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明年真的就不行了唷?”
广海问,父亲笑了。
“等你上了大学,摇滚祭你爱怎么参加就怎么参加。”
“大学啊——”广海只在口中喃喃,没有说出声音。
村里很多人选择可以从村子通学的县内大学,也有些人是父母这么要求的。可是广海家不一样。
高一春天,第一次进行毕业出路调查时,美津子建议他念县内的大学,被飞雄劝阻了。飞雄说你爱念哪里就念哪里,并不束缚广海。
早知道就把这件事告诉由贵美——广海有点后悔。飞雄希望自己的儿子离开这座村子。
美津子默默把味噌汤碗端到桌上,摆在广海和飞雄前面。用完没怎么吃的早饭,广海在玄机穿鞋的时候,“广海。”母亲叫住他。
回头一看,美津子递出一个像红包袋的小袋子:“拿去。”广海讶异地默默回视,佯装面无表情的美津子的脸上显然紧张着。
“衬衫的钱。去学校福利社买件新的。”
原本和缓下来的情绪又一口气绷回原状。脑中浮现自己的衬衫湿答答地被扔在洗衣机旁的垃圾筒的景象。
广海默然,抢也似地接过袋子。里面全是千圆钞。与单枚纸钞的俐落无缘的、鼓胀的、老旧的五张千圆钞。用摸的就知道。
玄关门关上后,他依然觉得母亲在观察自己。这件事也会让母亲担心地打电话给门音吗?或是这下子她就会发现广海拥有的世界比她以为的更要宽阔,不是她能够应付得了的?
母亲认识的村中的儿时玩伴里,没有人涂那种颜色的唇蜜。
午休时间,光广传简讯问要不要吃个饭。
正好。广海回信说想去住一晚。感觉这样下去,广海今晚又会去找由贵美了。光广家的话,美津子应该也不会说话。
他感觉到门音的视线。他没理她昨晚的来电。放学后检查手机,除了光广的回信,还有她的简讯。
“昨天你怎么早退?上次对不起。我觉得尴尬,所以避着你,可是广海你对我来说,永远都是重要——”
冗长的内容,他看到一半就阖上手机了。回头一看,似乎正在观察他的门音急忙把头转向女性朋友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