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通讯录上的名字,也不是〇九〇开始的手机号码,从睦代的四位数市外区号开始的号码,广海只想得到一个。
他没想到她真的会打来。与她道别三天后的晚上,由贵美打电话连络他。
“我是织场。”她说。
月亮出来了。
对路灯稀少的睦代来说,这是相当罕见的明亮夜晚。时间超过十一点,晚上家人都很早睡的广海家,感觉不到任何人的气息。广海小心不吵醒睡着的家人,小声应着“嗯”,声音都沙哑了。
电话另一头传来她笑的气息。
“现在可以碰面吗?如果可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厨房电灯泡坏了,我不能去买,这一带商店也很远,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是一百型的白热灯炮,一百V九十WL。”
WL,她发音道。是在念手中电灯泡表面上的文字吧。
“你家有备用灯泡吗?”
“应该有。”
备用的应该收在楼梯底下的储藏室才对。——如果没有,得设法弄到才行——明明不晓得该上哪儿找,广海却这么决定。
“你到竹林上次道别的地方来。我去接你。”
“好。”
在遭到左邻右舍监视的家,甚至无法取得必要物品的她的境遇,唯有现在令广海打从心底感谢。
离开房间,蹑手蹑脚拿出灯泡,静静关上家门的时候,身体奇妙地火热,连脚都快抖起来了。
跨上自行车,仰望夜空。窗户漆黑的家家户户,即使在清明的月光下,轮廓仍消失不见,仿若一幢巨大的建筑物般连成一团,没有远近感。广海在视野左右捕捉着这些宛如无止境地追赶上来的长影般的影子,专心致志地骑着自行车。
他担心叽叽叫的车灯声和灯光会被发现,骑到一半就关掉了。曾被照亮过的路途,即使有月光,也一口气变得阴暗,黑暗变得浓重。
抵达后,广海把自行车拖入竹林,靠放在织场家的围墙上,免得被人从外面的马路看到。
“广海?”
围墙里传来叫声。广海压抑兴奋的心情,“嗯”了一声,翻过墙壁。
由贵美背对月光而立。屋子仿佛处在比周围其他人家更深沉的睡眠中,阒寂而寒怆。反射着月光的二楼窗户,窗帘没有拉上。
“谢谢。”
对她的声音点头时,喉咙紧张作响。
广海留意不弄出声响,跟在她后头走着。被高墙围绕的庭院,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出有多么地荒废。这原本是一座颇为美观的庭院吧。庭石倒塌翻覆,高矮不一的杂草拂过广海的脚。
他被带到厨房后门,进入屋中关上门,她回头的时候,广海总算能够呼吸了。投射着由贵美与自己的影子的墙壁上,有一部非常老旧的冰箱和微波炉。一股酱油与味噌混合般的味道传入鼻腔。
是葬礼那天由贵美坐着的厨房。她再次说了:
“谢谢你来。”
广海递出装了灯泡的袋子,由贵美笑道:“得救了。”厨房很亮,抬头一看,天花板上的照明不是灯泡型的。由贵美问广海:“你要喝什么?”
虽然由贵美回来有一阵子了,这里仍明确地残留着她母亲居住的气味。即使在高龄化持续进行的村子里,这栋屋子也算是相当老旧的。
“你吃东西都怎么办?”
“随便吃。我平常就吃得不多。”
看看她清瘦的身子,感觉确实如此。“喝可乐行吗?”她又问。
她把流理台中注满了水的两只杯子冲干净,从冰箱取出瓶装可乐倒进去。广海拿着其中一只,凝视手中的玻璃杯。廉价的苹果图案,还有酿酒公司的名称。由贵美手中的是无尾熊的图案,以及其他酿酒公司的名字。是祖父常喝的、容量可以一次喝完的日本酒厂商。
“杯子是干净的。”
由贵美指着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杯子说。
“我们家都用这种杯子。一般玻璃杯很容易破,但这种杯子很坚固,告诉你用了多久,你都不会相信。虽然很旧了,可是仔细清洗过很多次,很干净的。把蛋壳丢进里面摇一摇之类的。”
“蛋壳?”
“那样杯子就会很干净了。”
她倾斜装了可乐、表面图案变得更清楚的玻璃杯喝着。
“以前我觉得很丢脸。同学来我们家玩,喝饮料的时候,我妈还是祖母都会拿这种杯子装。明明也不是没有像样点的杯子,却被发现我们家爱用这种杯子,被笑成是乡下人,很土。”
“什么乡下,不都一样住在睦代吗?”
广海忍不住笑了,但由贵美没有笑。
“意思是在睦代里面也特别乡下、特别土。”
半年以上无人居住的家,即使是夏天,也十分寒冷。不论遗留的生活气味有多浓,还是感觉得出来。这个家已经被抛弃,不再被使用了。
由贵美带广海上二楼。即使隔着袜子,楼梯每一阶的冰凉仍渗进脚底。每踩一阶,木头就吱嘎作响。二楼感觉比一楼更要荒废,一片灰蒙蒙。广海嗅到桑叶般的气味,鼻腔深处敏感地作痛。
来到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底下,由贵美在唇前竖起食指说“嘘”。她悄声问“看得到吗?”然后离开窗户背贴墙上。广海默默地站在她旁边。
窗户另一头,手电筒的光就像灯塔照亮海面那样伸进室内来。
“喏,就说今天不在嘛。”
虽然小,但有人声。由贵美朝着广海好笑地呶呶嘴。就像在呢喃:看吧。
“真不走运,白跑一趟。”
“会不会回去了?”
“咦?太可惜了。由贵美~!”
最后的声音听起来像小学生年纪的女生。广海屏气敛声地看由贵美,她总算开口了。
“或许被当成小孩子的试胆地点什么的了。那些孩子最好不要被爸妈逮到挨骂。”
“每天晚上都有?”
“也不到每天晚上啦。”
由贵美轻笑。外头的声音继续着。
“你来的时候没被人看到吧?”
“应该。”
“真幸运。大概跟他们错过了。”
由贵美喝了一口碳酸跑光、几乎没气的可乐,“下次你可以买莱姆过来吗?”她问广海。
“我想喝自由古巴。广海,你喝过酒吗?”
“喝过一点。”
“下次我调给你喝。”
外头的话声远去,不久后完全听不见了。由贵美走近窗边一步。她看着应该是刚才他们站立、照亮这里的屋前石子路说:
“你把号码输入通讯录了吗?刚才打去的是我家的号码。”
“不是手机,我吓一跳。”
这么老旧的家,电话居然还能使用,也令人吃惊。“嗯。”由贵美点点头,月亮苍白地照亮她嘴唇的轮廓。
“我也有手机,可是一直关机。”
就在这时,仿佛算准了时机,一道“嘟”的声音响起。两人对望。好似以此为信号,铃声开始作响。嘟噜噜噜、嘟噜噜噜。声音不大,但足以更加突显出寂静。由贵美叹了一口气。
“不用管它。大概是东京那边打来的。”
“你要在这里待上多久?”
东京打来的电话,是不是在催促她快回去?所以她才会连手机都关掉了。
“说真的,你是回来做什么的?”
虽然登上媒体的频率比以前少了,但广海不认为她完全没有工作。即使不是每天上电视的当红炸子鸡,应该也不能长期滞留在故乡才对。
由贵美微笑不答。广海换了个问题:
“为什么叫我来?电灯泡根本没坏吧?”
由贵美收起了笑。她抿着嘴,盯着广海,慢慢地眨眼。仿佛之前的对话全是演的,她下一句话,声色严峻到家。
“——涌谷广海,你是现任村长的儿子对吧?”
“是啊。”
“你可以帮我吗?”
“帮你什么?”
“出卖村子。”
在楼下执拗地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突然中断了。空气短促地溜出喉咙深处。
由贵美再次微笑了。困窘似的,不是为了掩饰而露出的笑,而是仿佛连自己都无可奈何地。然后她继续对广海说了:
“我是回来向村子复仇的。”
嘟,再一次,与刚才相同的声音传来。电话铃声又开始作响。
由贵美笔直注视着广海,没有移开视线。
视野角落瞥见离阶梯最近的房间门开着。房间里,有一架罩了薄薄一层灰的大型织布机。摇滚祭那天她披在身上的睦织布,被撕成两半扔在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