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从连绵雪山之中奔泻而出,流经恒州,裹挟着野蔓战骨、鲜血黄沙,在夕阳残照之下淘涤干净,复又蜿蜒数百里,缓缓流淌入熙京。
这是大邺光启四年的上元夜,国都熙京之中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洛水潺潺,横贯熙京,将北里和瓦肆分割开来,流香涨腻,浮河灯万千。今夜更有游伎秾若桃李,走在洛水之畔,莲步婀娜,莺歌婉转。
北里最大的风月场揽芳阁按照风俗闭门谢客,除却洛水畔游街献唱的花榜魁首外,其余人都围在后院赏月观灯,唯有三层的一间屋子里还点着红烛。
一名女伎望了望楼上那映在窗纸上的烛火,摇头叹道:“可惜,那丫头长了张倾城的脸,却是个不会弹琴唱曲儿的。”
“可不?咱们这里是官家的教坊,学的是歌舞,光长得好有什么用?除夕那日若不是卫冉受了伤,也轮不到她跟着我们入宫献舞。”
“那卫冉也是令人唏嘘,家世清白又吟得一口好诗,却落得这般下场。”
“会说酸诗有什么用?富贵老爷们来这儿是为了听曲儿逍遥自在的,那些穷酸儒生倒是喜欢附庸风雅,可是他们有钱吗?”捧着一碗浮元子的女伎道,“这大过节的,提什么死人?”
盛世兴文,乱世兴武,大邺如今不甚安定,文人的待遇一落千丈,习武之人却可搏个将军。
朝堂如此,民间亦然。依着北里习俗,每年花榜夺魁的女伎都能在上元夜于洛水之畔献唱,这一抛头露面,身价自然是水涨船高。教坊的鸨母唯利是图,催着赶着女伎们学吹拉弹唱。
楼上那间屋子里的小姑娘姓陈,八岁来到揽芳阁,因长了一张娇媚的脸,鸨母本是准备把她当上元夜游街花魁培养的,谁知这丫头中看不中用,曲儿是一首都没学会。
鸨母惋惜不已,官家教坊不比寻常青楼,女伎单以色事人,身价不得大打折扣?
但这世上不缺好色的男人,亦不缺有钱有势的好色男人,比如那名动江湖腰缠万贯的“虹蜺弯刀巫山叟”。
“我听说巫山老叟前两年持虹蜺弯刀击败了‘江上双侠’,名声大震,说不定是个老当益壮的江湖豪侠。”
“此言差矣,那老东西已年过六十,因习了采补之术才身强体壮,因烧杀抢掠才腰缠万贯,他暗算江上双侠便是因为瞧上了那对侠侣的小女儿,可怜那小姑娘哟……”
“是啊,除夕夜妈妈把他带到了卫冉屋里头,卫冉不是当晚就死了吗?那陈溱和卫冉交好,说来也真是……”
“哪个小蹄子舌头这么长?”揽芳阁的鸨母梁三娘恰从楼上下来,指着院中莺燕厉声呵道。她急着迎接贵客,低骂一声,提着裙子朝前堂走去。
楼上那小丫头原是什么江湖门派的掌门之女,她爹五年前犯了事被朝廷诛杀,一双儿女虽逃一死,却也分别入了奴籍乐籍。也不知那老叟从哪里得知了这些陈年旧事,说武学世家的女儿必然根骨奇特腰肢细软,非要点来尝尝。
梁三娘本是不愿意的,毕竟每次与他欢好的姑娘都受了重伤,除夕夜送去的卫冉更是直接死了。虽说如今官家管得不严,编个理由就能糊弄过去,但杀鸡取卵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把这朵娇花留着还能凭着脸当十几年下金蛋的母鸡。
可这次巫山叟愿出百金为其梳拢,百金!寻常女伎三五两银子便能陪君一夜,雏伎梳栊也鲜有超过百两银子的,梁三娘瞠目结舌,待反应过来时,已喜笑颜开地应下了。
虹蜺弯刀是柄弯如虹蜺的宝刀,它正挂在一身穿缟色长袍的老叟腰侧。这巫山叟肚上肥肉把袍子都顶凸了,轻功却极快,来的时候带着一股子阴风,偏偏还在脸上敷了粉,活像个半夜游荡的野鬼。
见三娘开门相迎,他咧嘴一笑,笑声也尖细如小鬼:“那丫头,备上了?”
像是在食肆里询问菜肴。
“正在楼上等着您呢!”三娘说着给他递过一粒香丸,低声道,“那丫头刚来的时候野得很,近几年消停了,不过还是机灵着呢,这东西还得您亲自来。”
巫山叟怪笑着接过香丸揣进怀中,脚下生风地上了楼。
此时,陈溱正端坐梨木鼓凳上,手持小扇轻敲桌面。那双手极少拂弦,指尖无茧,晕起莹润的暖红珠光,腕凝霜雪,几欲和白玉扇骨融为一体。
“喀嚓!”小扇的扇柄被她攥断,陈溱怔了片刻,起身倒了一杯清茶,泼灭鸨母方才点上的熏人盘香,又去推开了靠街的窗子。
鸨母给她挑的这件水红罗裙是时兴的样式,用料却又软又薄,透过薄衫能瞧见素白的里衣。凉风拂来,将她身上的轻纱袅袅吹起。
纤裳玉立,衣袂翩飞,飘飘似舞。
窗外,树上挂着点点灯笼和万千红绦,有俏丽少女挽着手从树下走过,弯腰在洛水之上放了两盏莲灯。
陈溱攥着纱帘,阖上了眼。
倘若年前卫冉没有扭伤脚,自己也不会顶替她入宫献舞。
倘若除夕夜自己留在揽芳阁,她们也会也像往年一样放两盏河灯。
五年了,终于要离开了。
只是,在离开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房门被骤然推开,陈溱转过身来。
巫山叟兔头獐脑,与传说中并无太大区别。他年纪大了,却喜欢打扮自己,只是敷的粉夹在皱纹里,变成了一道道白线,整个头就像一只布满碎纹的黄瓷瓶,配着脸上狎犯的笑,颇为诡异。
陈溱没有半分恐惧,反而倚窗勾唇。
只一笑,就让那老叟看直了眼。
少女云鬟雾鬓间斜插了一支银钗,小巧的脸上,眉如远山,唇似嫩樱,腮若桃花,一双眸子掬了盈盈秋水,笑时眼尾微翘,愈发娇艳妖娆。
她身量尚小,楚腰纤细,乘着月色缓缓走来,衣裙葳蕤生光,端的是柔枝嫩叶,袅娜生姿。
巫山叟再把持不住,走上前去张臂就要抱她。
陈溱持扇将他推开,佯装逗趣,巧笑道:“郎君瞧瞧奴家发间戴的银钗。”
老叟被她这么一叫,浑身骨头都酥了,哪有心思看什么钗,只问道:“如何?”
陈溱笑得更深:“郎君当真不觉得眼熟吗?”
老叟这才看了两眼,只见钗头雕着芙蓉花,并无特殊。他眼珠骨碌一转,道:“这钗确实好看,可芙蓉不及美人妆,看得我只想芙蓉帐暖度春宵啊!”
说罢,又迎上前来。
陈溱面色不改,莲步轻挪,退至墙边时,反手取下墙上挂着的琵琶横在两人之间,娇笑道:“郎君莫急,待奴家先奏一曲。”
老叟心中疑惑,道:“那梁三娘说你不会弹奏。”
陈溱目光更媚、声音更娇:“那是她们不配听。”
老叟来了兴致,“既然小娘子会弹唱,不如给我唱一曲……”
陈溱打断他:“奴家不会唱曲儿,就随便念几句诗吧。”
“也好,也好!”
二人走至圆桌前,分别在鼓凳上坐下,老叟顺手就往脚下的镂空银制香炉里添了一枚香丸。可他不知,炉内皆是茶汤,早就燃不起来了。
陈溱转轴拨弦,像是试了试音,启唇吟道:“燕赵有秀色,绮楼青云端。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
朱唇带笑,媚眼含情,倾城之欢竟非虚言。
巫山叟看得痴了。
轻拢慢捻间,琵琶声嘈嘈切切,切切嘈嘈,逐渐辨不出曲调。
“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风寒。”
四弦颤颤,寒风乍起。
插着白梅花的瓷瓶遽然迸裂,碎瓷飞射。挂在梁上床上的帘幕纱帐被划破,于风中猎猎作响。香炉银盖被冲飞,茶汤混着香灰溅了一地。花香和茶香混在一起,氤氲开来。
巫山老叟按着刀,想要砍碎琵琶,可他离得太近了,从琵琶弦上传出的绵绵内力化为气劲,震得他耳中轰鸣,嘴唇外翻,鼻子喘不上气,眼眶几欲崩裂。
一个十三岁的女娃娃,哪来这么浑厚的内力?
“纤手怨玉琴,清晨起长叹。”
琵琶声中无半分哀怨叹息,陈溱弹得越来越急,琴弦铮铮作响,弦影近欲消失。
武林世家的弟子,大都三岁开始聆听父辈教诲,六岁开始筑基习武。陈溱从爹娘那里学到的东西,从未忘却。
八岁之前,靠的是过目不忘的天资禀赋。
八岁之后,靠的是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
刚到揽芳阁时,她练习招式被梁三娘发现,梁三娘提着她的领子骂道:“小丫头片子,你当你是云倚楼呢?再让我发现你练花拳绣腿,我就打折你的拳打断你的腿!”
陈溱咬了咬牙,练不得招式,那就安安静静修炼内力。她家传的《潜心诀》是内功心法中的上品,五年来夜以继日地修习,陈溱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内力到了何种境界。只记得十岁拨弦之时,曾震碎一只瓷杯。
她无法自如操控内力,所以只得远离丝竹管弦。
但今日,她要杀了这个人。
琵琶奏出刀鸣剑啸,狂歌四起,气吞山河。
巫山老叟七窍流血,后院女伎痛苦万分。
“焉得偶君子,共乘双飞鸾。”
四弦崩断,琵琶声止。
陈溱收手,将琵琶置于桌上,猩红的血如珊瑚珠一般从她洁白的指尖滚落,红白交错,触目惊心。
巫山叟蜷着身子翻倒在地,血雾遮挡了视线,他只能瞧见一个绛红的人影缓缓站起。
“你,为……为什么?”他挣扎着攥起虹蜺弯刀。
陈溱不再作娇媚之态,蹲下身来注视着他:“为报卫冉赠钗之恩。”
说罢,她拔下发间芙蓉钗,和着指尖滑落的血,刺进了老叟的脖颈。
淮北卫家原本是和梧东张家齐名的名门望族,可惜梁王获罪,梁王妃母族卫氏也受到牵连。梁三娘允许女伎带一样家中东西进揽芳阁留作纪念,卫冉来时,手里握着的是一对芙蓉钗。
出身良家、父母疼爱,却家道中落,沦落风尘。
两个小姑娘身世相似,年纪相近,意气相投,彼此都是对方在这风尘之地的唯一慰藉。
大邺风俗,雏伎十四挂牌接客,陈溱本想等功力有大长进后带卫冉离开揽芳阁,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时她想拔剑、她想抽刀,她想抓住任何锋利的东西去刺入那人的心口咽喉,可这里没有刀也没有剑,金银玉器流光溢彩,绸缎绫罗灿如烟霞,阴沉木雕的白眉神像的长刀已经积了尘,它端坐神龛之中冷眼望着这满室浮华。
鸨母说,没必要因为这个得罪江湖上有名的虹蜺弯刀,况且,不会有人在意一个风尘女子的死活。
不,有的。
她曾赠予她一支芙蓉钗。
这钗,足够锋利了。
“你该死!”
陈溱拔下银钗,侧身躲开溅射而出的污血,起身跨过老叟的尸体。
她缓缓走至窗边,向外望去。
天凉似水月冷如霜,一种清寒。
烟火灿烂花灯摇曳,万般明艳。
她褪去轻纱罗裙,擦干净被血玷污的芙蓉钗,换上旧麻衣,自楼上翩然跃下。
作者有话要说:“燕赵有秀色,绮楼青云端。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风寒。纤手怨玉琴,清晨起长叹。焉得偶君子,共乘双飞鸾。”——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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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恭喜少侠击败第一个boss,掉落道具:虹蜺弯刀】
女鹅: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