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聚集到了相原的房间,被以茶相待。老板娘端来了咖啡。包括西井悟共五份。
“我为方才的胡闹向你道歉。”
面对道歉的织田,相原说:“你不用那么一遍遍地道歉了。虽然我肩膀肿了很疼,可也没什么别的事。我知道去找碴儿吵架的是我自己,所以你不用那么委屈自己的。——你当时脸色很苍白啊,我这个摔下去的人吓了一跳就罢了,可当时你的脸竟然吓成那样!还有那个有栖君,他也是冒雨冲出去给我叫的医生。”
幸亏未撞到头部,他大概也从震惊中冷静了下来,茶会气氛很和谐。而且还有一个目的,大概就是对西井悟的采访吧。
西井如落语艺人般拘谨地端坐在坐垫上。他或许在边推测着自己出现前发生了什么事边倾听着织田与相原的对话。
“不过,我完全没想到自己能见到西井先生您啊——您为什么又来这里了?”
“这个嘛……”西井搔着脖颈说,“实际上我前天收到了木更夫人的电话,她告诉我说有事想与我商量。”
“哦,是什么事啊?方便的话能不能稍微……”
相原打开了记事本。西井小声咕哝着,诚实地说道:
“我不太清楚。虽然也不是完全猜不到。”
“哈哈。”
“听说夫人最近要再婚。对方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名为小野先生的画家。她曾在电话中告诉我说‘我今天要向大家公布婚约’。”
“是再婚吗?天啊!”
相原边随声附和着边记着笔记。大概是肩膀疼痛吧,他写得很痛苦。
“那位名为小野的先生我也很了解,他从以前开始就有一个构想,也曾热情洋溢地对我讲过。他说想靠自己的力量将那个村子改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
“他说怎么改变呢?”
“那里有……我可不可以说呢……”
现在才犹豫算什么!若事情不能泄露从一开始就不要说不就好了?这个作家给我的印象是优柔寡断而大方稳重,可现在看来或许他还很粗心大意。
“那个村里有一个大钟乳洞。那是小野君偶然发现的,里面非常壮观,其规模足以将众多的旅行者吸引到这深山里来。他甚至有段时期将那里误认作自己的东西,把那里当做了画室。”
“画室?”
“就是在钟乳洞的墙壁上绘画。他好像在模仿拉斯科壁画及阿尔塔米拉壁画作画,不过我也没见过实物。”
“然后呢?”
“嗯,所谓小野君的构想,是指意欲将这一自然奇景与自己的作品组合起来向世间推销。若说到推销,木更先生的公馆,以及那里的村民之前所创作出的种种作品都具有向世人展示的充分价值。即使收取门票钱也……”
“后院的花坛好像也可以收门票钱的。”
望月从旁边插嘴说。
“花坛?啊,你说的是香西女士的香草园啊!是啊,那个地方也非常不错。特别是六月的时候,百花竞妍,馥郁之香遍溢四周,会让人想起乐园。”
相原催促他往下说:“那个构想跟你有关系吗?”
“有一点。事实上这个构想是我提议的。你们知道江户川乱步的小说《巴诺拉马岛奇谈》吗?”
突然出现了熟悉的名字与作品名,我们三人同时点了点头,相原却摇了摇头。
“说到江户川乱步,我只知道明智小五郎与怪人二十面相。”
“《巴诺拉马岛奇谈》是一部受到萩原朔太郎推崇的作品,与其说其是推理小说,莫若说其属于幻想小说的范围。”
望月想为西井的话增加注解而要张嘴,织田却以眼神制止了他。若业余评论家对作品进行简介,只会推迟会话的进展。
“有一个幻想家听说与自己相貌很是相像的一个资本家朋友去世了,于是便想出了一个自己完全变为那个男子的诡计,而且成功了。获得巨额财富的他,开始着手创造自己多年梦想的地上乐园。他买下一个无人岛屿,并真的在那儿创立了自己的梦想王国。”
“与这个小说有什么关系呢?”
“我自儿时便非常喜欢这部小说,所以曾半开玩笑地创作过《私人版巴诺拉马岛奇谈》。由于如此,当村中发现钟乳洞时,我也曾以此为基础,将其写成地底木更村之巴诺拉马王国的短篇小说。并非我谦虚,那真的是一篇纯自娱自乐小说,我也没有存留底稿,却只有小野君非常喜欢。他说:‘这可不只是个玩笑,如果想做就能做成。’”
始终看不到谈话的终点。他到底为何现在来到此地呢,我决定倚在电话旁边的墙壁上慢慢听。我取过圆珠笔,在记事本上一圈圈胡乱画着螺旋线。
——昨天,也有谁涂画这些图案来着?
“就是说,小野君掠夺了我的幻想故事。现在这个小野君要与夫人结婚了。——也就是说,小野君真的可以实现梦想了。夫人准备满足小野君希望改变木更村的愿望。”
“啊?这可真够戗。然后呢?”
“嗯。夫人来的电话,就是想在这次大改革时,让我给出主意。因为我是最初的提议人。——然而,事实如何呢?我感觉自己创作的幻想故事自从交到小野君手上后就已经变质为非常庸俗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基本已不存在我可过问的余地了。我在那里时,小野君也曾跟我讲过‘这个方案如何’、‘这样就像样了’之类的话,但对其内容,我还是有不少部分不赞成的。我曾经感觉,这不就是把这里弄成不懂装懂的聪明追星族带孩子来玩的迪士尼乐园了吗?”
“嗯?”相原小声哼哼说。或许他一时无法理解西井所言。就连我也奇怪自己是否已经理解。西井结结巴巴地继续说道:
“总之,夫人叫我我便来了,过去我曾受夫人诸多照顾,所以我也想直接对其婚约表示祝福。如果小野君无论如何也要创造‘私人版巴诺拉马岛’的话,虽然鲁莽,我想尽量将其建得像样一些。实际上我本想在婚约公布之夜赶过来的,却终因从东京过来而迟了两日,拖到今天。过来之后就是现在这样的状况了。”
“嗯,原来是这样啊!那个叫什么小野君的倒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可是其他人如何呢?他们不觉得自己的创作天堂被剥夺了,想骂他是个畜生吗?”
“那也是我所担心的地方。虽有些自吹自擂,我所描述的巴诺拉马岛对他们而言也曾经是理想之地,而小野君仅是将其扭曲成了另一种旅游资源,所以我很难想象其他人能够接受。”
“主人木更菊乃夫人,是基本赞成小野君的计划的吗?”
“嗯,是的。她想向我寻求的,只是该计划枝叶部分的修正提议。夫人也是一位觉得我原创的《私人版巴诺拉马岛奇谈》很有意思的人士,所以她大概是想保留其风貌吧。”
“哦?那么,那个村子现在状况很严峻啊!”
“我正在担心会不会如此呢。”
我在想被牵扯进去的江神学长不知情况如何……还有麻里亚……
“木更村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
我询问说,西井只将头转过九十度看着我回答说:
“这个问题总被媒体追问,我已彻底厌烦了,但里面真的没有什么奇特的东西。虽义务负担农活儿与炊事,但一天最多劳动四五个小时。只有这些时间受到约束,创作生活可以完全得到保障。环境也是无可挑剔的。”
“那不是安于现状的生活吗?”
相原提了一个挑衅性的问题。西井不悦地抖动着双膝说:
“那是一种偏见。我想请您明白,那里绝非救济院,也不是一个不认真的人可以长期逗留的地方。”
这是一种变相的抗议表示。相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我们换个话题。”摄影师略压低声音后说,“您知道千原由衣这个歌手吗?”
又来了。我们面面相觑,暂且先关注西井如何回答。
“千原由衣吗?”他反问道,似乎在给自己的思考争取时间。
“是的。是青年偶像歌手。你知道的吧?”
“嗯。”西井点头说。他慌张地又动了动双膝。似乎惊慌失措。
“我知道千原由衣小姐正在木更先生的府上。”
“你听谁说的?”
听到西井的回答相原冷笑了一声。他大概是在想“这么简单就上当了”吧。
“您能否跟我谈一下千原小姐为什么来村里,她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请等一下。你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听谁说的这个?”
西井按下了信息提供机器的开关反问道。相原苦笑起来。
“我不能说。只能说我是从某人那儿听说的。”
“这样啊……”西井毅然决然地说,“那恕我也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相原故意长叹了一口气。
“您真是个固执的人啊,西井先生。”
织田似说无计可施一般摇了摇头。相原是将职业意识之名的免罪符悬在脖子上而生存的吧。只是——面对织田的责问,他那一时浮现出悲伤之色的双目也鲜明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尽管如此,还是很麻烦。虽然已预报说雨将要停了,可不知道桥能不能很快架起来。”
西井似乎在拼命改变话题。相原冷笑地看着他。他大概是在想“我以后再问你”吧。
茶会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