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并没有立刻进入图书室。因为我看见从隔壁房间的门下,透出了黄色的光线。
那是香西琴绘的研究室。
——都这个时候了香西还在创作吗?
她的创作物是“芳香”。虽然香西这个姓氏在其出生地香川县有很多,但如果她创作的是“芳香”,就变成三香并立了。在这个拥有画家、诗人、音乐家、舞蹈家,并曾经拥有小说家的艺术之村里,其创作的独特性非常显著。
今夜何种芳香正在诞生于世呢?想到这里,我不禁想窥探一下这个研究室。
我用两个手指轻轻敲了敲门。
“哪位啊?”
应答声毫无感情。我大概打扰她了吧,我边后悔着边小声回答说:“我是有马。”
“请进。”
“打扰了。”我边说边打开了门。在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她的作品就包围了我。
“有什么事吗?还是只是想找个人聊天?”
“嗯,嗯嗯……”
我没能正经回答。对于自己踏入的这个世外桃源,我似乎要头晕目眩了。
——为香气环绕而头晕目眩,这或许很奇怪,但这些香气刺激到的不仅仅是鼻腔。
我感觉自己似乎误闯到了幽邃的森林深处。树龄超过几千年的巨树树皮及树脂、弥漫的沁凉香气、灌木丛冒出的叶芽、枯叶满地的潮湿大地、满载露珠的蕨类、鲜艳而闪闪发亮的苔藓。我似乎连自头顶一泻而下的光线的味道都能感觉到。
“就像一个充满魅力的……森林深处。”
我眼睛滴溜溜地环视了一下房间。然而,那里只有松材墙壁及窗帘大开的窗子、不锈钢酒精溶液贮藏器以及架子,架子上排列着各种颜色及形状的瓶子及香炉。香西琴绘身穿白色衣服,脸上意外地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她看着我站了起来,在她前方的桌子上散乱着调配瓶及吸量管、试验管及长颈玻璃瓶、漏斗及过滤器,简直像化学实验室一样。一个幻境森林似乎从其中的一个玻璃杯里溢到了房间里。
“这是您调出的新香水吗?”
我略微做了一下深呼吸,边感受着森林的气息边问道。
“不是,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我只是一时高兴拿出来晾晾罢了。——就像沐浴露一样,根本不能要啊!”
她撇撇嘴向我展示着。
“哪有哪有。”我回答。我本想告诉她说那是一种更为深奥的味道,她却在我未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之前便转变了话题。
“今夜的雨让我闻到了铁一般的味道……对你而言是什么味道呢?”
“我虽不觉得像铁一样……嗯,是什么味道呢?——所谓铁一般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味道呢?”
“所谓铁也有多种多样吧?我所感觉到的是那种隐约弥漫着铁锈气息的铁块。是那种分明已被某物侵蚀,却固执地拒绝妥协的顽固者所散发出的气息。或许,这正是今夜这个村庄的气息呢!”
这位涂着淡色口红的老妇笑不绝声地说道。为数不多却如镌刻般刻在脸上的深深皱纹,似乎是她意志坚强的表现。雅致的银色大背头发型如同外国老电影中的女演员般,非常适合她——日本女性很少有人适合——露出的宽大额头怎么看都像很聪明。
她是五年前来到这个村子的。那是村庄建成的第二年。听说这位芳香美学的求道者,曾立志成为西洋画家,自二十五岁以后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是在法国度过的。她通过花而与香水邂逅。写生旅行时去了格拉斯和东南部的群山,在那里画香水原料茉莉——在格拉斯,言花即指茉莉——及长寿花的花田时开始产生兴趣,并去蒸馏工厂参观学习。窥探过芳香王国的她失去了对绘画的执著,立志成为调香家而留在了格拉斯。她在格拉斯和巴黎各度过了五年,边就职于香水制造公司边掌握技术,后因事回国。回国后,她在一家大型化妆品公司的研究室工作了数年,并开始立志作为衬托某物的工具而制造芳香,并以此追求作为抽象艺术的调香的可能性。据说此时她得知了木更村的事,便将自己的一些作品——表现无机物芳香的前卫而又基本不能投向市场的作品——交给了木更胜义,哀求他成为自己的资助人。为了举行芳香个人展,她在这里研发出的芳香已逾百种。
“请关上门吧。”
她一说我才意识到,于是我边惋惜着溢向走廊的芳香边关上了门。
“或许,今日的村庄确实散发着与往日不同的气息。”我说道,“刚刚小野先生与前田夫妇也在食堂里发生了争论。前田夫妻正在逼问小野先生是不是要把村庄开放为旅游景点,我窃听了一会儿。”
“真让人郁闷啊!坦白说,从方才开始这件事也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本以为我至死都可以一直在这里平静地制造芳香呢!”
琴绘把杯中的液体转移到了瓶子里,将森林封在了里面。我感觉自己像在观看魔术师的表演一般,完全入了迷。室内的森林幻影一点一点消退而去。
“不过,小野先生并不是打算把所有人都赶走吧?虽然他说过要请前田夫妇离开,但如果他不请您留下一定会很麻烦的。如果没有了香草园和芳香王国,这里的魅力大概也会减半的。”
“哎哟!年轻小姑娘的奉承话还真让我难为情。虽然我已听腻了男士们的奉承话了。”她戏谑地说道。
“这不是什么奉……”我还没说完,琴绘便打断了我。
“谢谢你。不过那并不是什么问题。如果现在这种安静的环境遭到破坏,如果这里将不再是这里,那么与被赶走是同样的。再这样下去,我们将丧失乐园。”
对她而言,这里果然是乐园啊。刚刚误闯到这里时,我也是如此感觉的。我时而窥探一下这些富有特别才能的人的创作,时而在角落聆听他们互相争斗的令人费解的艺术论,感觉到了一种鲜活的兴奋。美丽而新奇的东西在这里诞生,非日常性对话在这里进行,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即使听到有人将之称为乐园也不会奇怪吧?然而,如今稍有不同了。——倘若依然留在这里,这里仍然将会是乐园吗?
“如果小野先生断然实行计划,您怎么办呢?”
你是电视台的记者吗?我边在心里责骂着自己边询问道。
“是啊,要怎么办呢?”
这样回答我的时候,她的表情并没有那么困惑。或许她是不想让我这种人看穿本意吧。她骤然回顾了一眼,然后从架子上取下两个瓶子放在了桌子上。
“您还要在这里吗?”
“嗯。今晚我想在这里待到很晚,嗅着各色芳香思考一些事情。关于过去和将来。也许在这期间我就会想到关于将来的好办法和新型芳香的好创意呢。”
我一边想着“这就是魔法的材料啊”,一边将视线集中在了琴绘手中所拿的瓶子上。记录在标签上的纤细文字似乎是法语。
“这是香草醛——香子兰。这是没药。”
意识到我的视线后她这样告诉我。
“没药?听起来像木乃伊啊。”
我下意识地说道,琴绘点了点头说:“是的。”
“它也曾经作为木乃伊防腐剂而使用过。从公元前数千年的远古时代就开始了。江户时代传入日本时,没药这一词语就被讹传成为木乃伊呢。”
“这种香料是木乃伊的代名词吗?”
我感触颇深地凝视着琴绘掌中所托的小瓶,标签后面可以隐约看见类似暗红棕色木片的东西。
“不过好像只有日本才把经过防腐处理的干尸称为木乃伊。传到这远东岛屿时语言似乎也遭到了歪曲。”
“这是江户时代时传入的吗?”
我看着瓶子问道,琴绘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江户时代传入的不是没药,而是木乃伊。”
“木乃伊?嗯?”
“输入木乃伊时,语言传错了。商人们不会直接说阿拉伯语的‘mumiai’而是委婉地说香料没药,对吧?——英语中称木乃伊为‘mummy’吧?那就是由‘mumiai’讹传而来的。”
“请等一下。”我想挥舞写有“STOP”的旗帜,“为什么一定要输入木乃伊什么的呢?是为了陈列在浅草杂耍场里吗?”
琴绘文雅地掩了掩嘴角笑了。
“不是那样的,是作为药品而输入的。作为百病皆医的珍贵药品。”
“药品?”
“大洋东西两岸的人们都曾将木乃伊作为药品而服用哦!虽然我不认为会有效,但宽心作用还是有的吧。”
“服用人的尸体吗……”
“据说日本人最初不明真相时曾服用过呢。——人啊,有时会在无意之中吃人的。”
有时会在无意之中吃人。——她最后一句话堵在了我心里,让我耿耿于怀。
我终止了对话告辞了。此后,我突然想到,洋溢在研究室中的到底是何种神秘之香呢?
走廊里静默无声。食堂里的争论似乎也已经结束了,人声全无。只有犹如远处瀑布般的雨声低声回荡着。
我走进了图书室。三面墙壁为固定安装的书架,上面百分之九十的地方堆满了书。空出的地方放有前田夫妻的小作品。是大象、狮子、鹫、鸭子等木雕品及镀锡铁皮做成的动物。这是他们脱离前卫风格而制作的房间装饰品。我在这些动物视线的注视下迅速扫视了一圈半房间,挑选了一本书。这里汇集了从哲学书到文学全集、画集、写真集、图画书等八千册藏书,我从中挑选的是我从前未能阅读的高桥源一郎的《再见了,强盗们》。这或许是曾经居住于此的小说家带来的书。这部小说犹如推翻了玩具箱一样,所以应该可以冲洗一下今夜我这开始变得乱七八糟的大脑吧。这叫以混乱制混乱。
我想要拉开窗帘靠在窗边时,看见了二楼点起的灯。是正面大门正上方的房间。两开门的窗子打开着,窗帘优雅地随风摇动。窗子上有个双手叉腰而站的逆光人影——是志度晶。
我将书抱在胸前,注视了一会儿浮现在斜上方窗子上的那个人影。看了一会儿后,志度那轮廓清晰的脸庞开始变得明了。
他紧闭双唇,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笔直的前方。在雨与黑暗交织的夜幕中那边可以看到什么呢?
不知道。
这位诗人凝视着我所看不见的远方,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在仰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