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听说过木更村这个名字吗?”
有马先生环视着我们问道。对于木更村,我们四人所知道的加起来也只在二十字之内。
“它也被称为艺术之村,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麻里亚,小女就在那里。”
“嗯。”不知道是我还是谁低吟了一声。总之我觉得事情好像变得很棘手。
“您是如何知道麻里亚在那里的,还是通过电话吗?”
江神学长问道。
“是的。——九月十日晚上,她没有打来电话。自从她出去旅行,从来没有一天不打电话回来的,所以我们很担心,但第二天她又一如既往地打来电话了。那天,我记得我因为工作关系回家很晚,是我夫人接的电话,内容好像是这样的……”
麻里亚说她好不容易到了四国,所以就去了高知,并打算从那里回来。我以为这样她已经心满意足了。没想到九日的晚上,她从住宿的人那里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她听人说在那山的深处有个叫木更村的村落,未来的艺术家们在那里共同生活。她突然被勾起了兴趣,一定要去那里看看。第二天,收拾好行李出了宿处后,她就去游览木更村了。
“不过,木更村不是一个外人禁止入内的圣域吗?”
江神学长插问了一下。
“是的。所以,结局本应是他们无情地拒绝她、让她回来的,却又因为一个偶然的小恶作剧……”
从夏森村走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一个山涧,那山涧很深很陡,说溪谷有些夸张,那是龙森河。对岸是山毛榉树林,树林间隐约可以看见传说中的木更家族的公馆屋顶,一座气派的木桥意外地横架在洋溢着世外桃源般氛围的对岸。
虽然听说禁止入内,但并没有人监视。如果被责问了就道歉回来吧,这样想着麻里亚就走过了那座桥。
在木更村一侧的桥边,有像道口的断路闸一样阻断了去路的栅栏,但是非常简易。她大胆地跨过栅栏,侵入了圣域。——唉,真像麻里亚的作风。
“她真是不像话。刚穿过森林没多久就被人叫住了。被村里人发现,揪着她的肩膀摇晃说:‘干什么呢你,赶紧出去!’她可能也没抵抗,只是事出突然吓了一跳,脚不听使唤就摔倒了。据说还不是单纯的摔倒,而是扭伤了脚脖,站都站不起来了。”
我好像能听到麻里亚悲壮的惨叫声。——不管怎样吧,有了这么一幕,村里人A氏就把她背起来带到公馆里去了。于是她就成功进入了木更村。
“人家是好心才把她带回公馆里去的吧。想着至少给她做一下冷敷。”——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旅途疲惫,她竟然发烧卧床不起了。
简直就像麻里亚是被拉到木更村去的一样,偶然的锁链哗啦啦地连了起来。
“因为生病的原因十日的时候她没能打电话回来。第二天晚上她在电话里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还说‘烧已经退了,但是脚还是很疼,所以我再在这里待一天’。这是她打的最后一个电话。”
他把手伸进西装的内口袋,拿出了很多封信。上面写着收信人有马龙三先生、惠里子夫人,笔迹似曾相识。有马惠里子大概是她的母亲吧。江神学长接了信把它翻了过来,上面只写着有马麻里亚。用细细的深蓝色钢笔写的回转文名字“有马麻里亚”。——这让人很怀念。
“我可以看一下吗?”
江神学长一问,有马先生便像说请一样稍微伸了一下右手。会长刺啦一声打开白色的信纸,我们便头对头地过去窥探。
前略。
首先我要告诉你们,我现在很好。
对不起,没能遵守约定每天都打电话的约定,让你们担心了。
我现在还在木更先生的家里。扭伤的脚虽然还有些疼,可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我想,如果我愿意说声“多谢关照”,并在谢过他以后,穿过木桥回到夏森村,换乘巴士与电车回东京的话,总能想办法到家的吧。
但是,现在的我还不想那么做。
我好像听到爸爸的厉声斥责了呢,说“你总待在别人家,说什么傻话呢!赶紧给我收拾行李回来”!确实如此。我知道自己很是胡闹。
我在这里过了三天了。妈妈也知道木更村,以前一直担心这是不是个奇怪的地方,但这些担心都完全没有必要。就连对我这样的不法侵入者,大家都很好。
我还想在这儿多待几天,村子里的人也都同意了。就请你们当做我还在长途旅行,再容忍一下我的任性吧。
我也不能只是一味地让大家照顾,所以从今天早上开始,我也开始帮忙准备用餐等事了。请不要笑话我。我并不是在这里度假的,我想工作。
我期待着明晨的醒来。我都忘了多久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了。
这里的空气,这里的大地景象等似乎让我非常心满意足。还有村里的人们也是。
这是我惯有的一时冲动。就像那时我一时冲动擅自考取了京都大学并真的去读了一样,这次也请暂时容忍我一下。拜托了。
我也想过如果在电话里可以解释的话便打电话,但在这里借电话打到东京去让我觉得很不安,于是便写信了。我还会写信告诉你们我的情况的。
草草
下面还有句附加的话。
请不要怀疑我是自己想留在这里的。
大概是没太读懂吧,望月伸手表示要借阅一下,江神学长便把读完的信递给了他。自己又取出下一封来,我和织田又来窥探。
前略。
我过得非常好。
好像即使我说你们什么也不用担心,你们也不会说“嗯,知道了”吧。
今天下午,明美来了。她说接到妈妈的电话了。好像不能让她到这里来,我便去桥对面与她见面了,这是我们六年后的重逢。我们在河边坐下,聊了足足两个小时,真是愉快的一天。以后为了购买日用品我也会去夏森村,所以大概也能偶尔与她见面吧。
这固然很好,但明美大概是受妈妈所托吧,不停地说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回东京去的话,我有些为难。(我失言了。人家煞费苦心地为我着想才这么说的,我不该把这样的事写出来的。)今天她就放弃然后回去了……
但是请你们继续让我待在这里。
我并不是一生都要待在这里。只要再待一阵子。
时机到来时,我就会自己决定回去。
这封信的日期是九月十八日。屈指算一下的话,是麻里亚进入木更村的第九天。我们继续读信的时候,有马先生一直沉默着。
接下来的两封,只是些写着“我很好,不要担心”“希望你们不要想着来看我等事”的信。看着看着,我开始有点焦躁。什么叫不用担心啊。独生女在不明来历的深山村子里,被一群不明来历的人围着,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怎么能叫父母放心啊!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孝顺的儿子,却渐渐地生起气来了。
江神学长的手里还剩最后一封信。
“那封信日期是十月二十日。”有马先生在这里开了一下口。“实际上在那前一天,我和夫人两个人去了一趟木更村。”
“您见到她了吗?”
江神学长面无表情地问道。有马先生也尽量冷静地回答:
“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
即使很短,只要见到了就好。
“父母双亲千里迢迢,远道而来,她却只在龙森河的桥上与我们站着说了十分钟左右的话,就迅速转身离去了。我们在夏森村她住过的那家民宿,如此说是因为那里也只有一处民宿而已,住了一晚。然后第二天,我们两人又去了一次,这次她却见也不见我们,我们就被赶回去了。”
“……这真是太过分了。”
织田在嘴中低声自语,传到了我耳中。他好像也突然转向孝顺儿子的立场了。
“那时出来的人跟我说,‘令嫒好像不想见您’,并把小女交给他的信递给了我。——就是那封了。请你们读一下吧。”
确实,信封上只写了两个收信人的姓名。信纸上仍然排满了细细的深蓝色文字。
前略。
您肯定很生气吧,想着我把百忙之中特意来看我的双亲拒之门外算什么!父亲勃然大怒的脸庞在我面前若隐若现,令我浑身缩作一团。
但是,我想即使今天再次见到你们,也是重复同样的事情。我只会重复昨天的请求,跟你们说“请再等一段时间。我会自己走过这座桥回去的”。
所以今天就不见你们了。对不起。
只有一件事情我想说一下。昨天父亲好像有些误解,所以请让我在这里禀明。——我是自己要留在这里的。请你们不要认为,我是被村里的人强逼、被他们洗脑或被迫劳动服务等。因为绝对没有那样的事。
我过得非常开心。
虽如此说,我也并不是在龙宫里狂欢。来到这儿以后,我也想了很多以前没有思考过的事情。请不要问我是什么事情。同形形色色的人说各种各样的话,我感觉自己这个空空荡荡的书架上正摆上一本本的书。
真的很抱歉。
就请你们当做我这个不听话的女儿去一个有些奇怪的地方留学了吧。毕业了我就回去。
多保重。
草草
“小女生性好强,但她好像还没有从夏天的事件中恢复过来。”
有马先生边接过望月读完的信边说道。
“小女离开家后我们等了两个月。我们也想过再看看情况吧,但这封信的最后一句‘多保重’,让人无论如何也很担心啊。好像是让人预感到永别的什么东西一样……”
我也有同感。甚至有种不祥之感。
“也许我只要相信她等着她就好了。但……但一想到万一因此而耽误了救她的时机,作为一个父亲,我的心情还是无法平静。因为她是我无可替代的唯一的女儿啊。”
对面的江神学长点了一下头。
“我和夫人都曾想过再去一次那个村子,但也总觉得好像已经看到结果了。我们会惹她生气的吧。
“于是,我就来请求大家了。——我也知道其他一些她在大学里比较要好的朋友的名字,但我想请求谁都不如请求大家,特别是请求亲临过夏天那场事件的江神先生与有栖先生。况且,要让她的女性朋友去的话,那个村子也过于遥远而偏僻了。”
先生像缓解自己的紧张一般笑了笑。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你们肯定生气了吧,看我自己都说些什么呢!”
“我们不会那么想的。”江神学长平静地回答道,“只是,即使我们能够见到麻里亚,也不能保证能说服她,把她带回来……我总觉得状况不是那么简单。”
“那是当然。我自己也很难弄清状况。我们不可能向任何人寻求什么保证。即使我握住大家的手请求说‘请一定把小女带回来’也是无济于事的。——只是,面对大家,她也许会稍微敞开心扉,说些不一样的话,又或者,伤口也许会开始痊愈。”
“或许——”江神学长微微地笑了笑,“或许我们能把她带回来。”
麻里亚的父亲将右手从桌下伸出来,想要跟江神学长握手。绅士意外地长着一双大而坚实的手。
“打扰你们学习真是抱歉。”
对我们四个人无须那样地担心,我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