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惊恐地发现,也许就在同一个城市,存在这么一个人,从五官和体型来看,完全是他活脱脱的镜像之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自己也说不清,睡眠是否再次向他张开过仁慈的双臂。他仔细地比较自己五年前的照片和荧光屏上的接待员,在二者之间找不到最小的不同,哪怕一条纤细的皱纹,这一位有而那一位没有,最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跌坐进沙发,而不是扶手椅,因为后者已没有足够的空间支撑他的身体在实体和道德上的崩塌,他坐在那里,双手抱头,精疲力竭,胃部抽搐。他努力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将它们从不断累积的情感的混沌里解放出来,自从记忆,那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紧闭的眼帘后边向外警视的记忆,将他从先前唯一的那次睡眠里惊起。最让我困惑的,他艰难地想,并非这个人与我相似的事实,我的一个摹本,我们会说,一个复制品,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瞧瞧那些双生儿,那些模仿秀,那些自我重复的物种,人类本来就自我重复,头颅、躯体,双臂,腿。这种事情是可能发生的,虽然我还不确定,只是一个假设,即某个特定基因组里的一个偶然的变异会使该个体与产生于另一个决然无关的基因组的个体完全相似。让我困惑的不是这个,而是得知五年前的我和彼时的他是完全一样的,甚至我们俩都留着髭须,不仅如此,在过去的五年里,即是说,直到今天,直到黎明的这一刻,这种相似还在继续,仿佛在我身体里的每一个改变都会引起他身体里同样的改变,或者更糟糕,我们其中的一个并不因为另一个的改变而改变,因为所有的改变都是同时的,这才真正教人发疯。是的,我同意,没有必要将这演绎为一出悲剧,我们知道,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都会发生:首先是那将我们两个人变得分毫不差的偶然性,然后是我看了一出我从未听说过的电影的偶然性,我原本可以自在地活过我的后半生,完全不去想象此类现象会选择在一位平凡的历史教师身上显现,这位教师几个小时前还在批改学生作业里的错误,而如今,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修正,这个他眼见着自己分分秒秒正在转变成的错误。我真的是一个错误吗,他问自己,假设我确实是的,一个人知道了自己是个错误,这有什么意义呢,后果又如何呢。一阵惊惧迅速窜过他的脊柱,他想,有些事情最好放下不去管它,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就有被旁人发现的危险,更坏的是,我们也将从人们的眼睛里觉察在出生时就让我们堕落的隐蔽的大错,它一边不耐烦地咬着自己的指甲,一边等待着,有一天它能够现身并且宣布,我在此处。过分沉重的思虑——专注于绝对的双生子的可能性,虽然更多是思维的火花而非条分缕析的证明——让思考者的头缓缓下垂,接着,睡眠将用其自身的方式,在他苏醒并开始劳神前继续推进大脑的工作,它占领了疲倦的躯体,帮助它躺到沙发的坐垫上。这并非一场名副其实的甜美的休憩,几分钟以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猛地睁开眼睛,仿佛一只机关发生故障的会说话的玩偶,他用另外的词儿重复才刚问过的一个问题:生为一个错误,这意味着什么?他耸了耸肩膀,仿佛这个问题突然不再令他感兴趣。无论源自可理解的极致的倦怠,或者正相反,源自短暂的小憩产生的有益后果,他的这种漠不关心,是让人不安且难以接受的,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而他自己尤其知道,问题尚未解决,它还完好无缺地在那儿,在影碟机里,它同样等待着他,在用没有人听见、但却潜藏在台词之下的语言表述了自己之后——我们当中的一个是个错误——这才是旅馆接待员实际上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的话,彼时他正走向那个扮演伊内丝·德·卡斯特罗的女演员,告诉她预订的房间是12-18号。这个方程式里有几个未知数,当他再一次跨越睡眠的门槛,历史教师向数学教师问道。擅长与数字打交道的同事没有直接回答提问,只是做了一个同情的姿势,说道,我们回头再谈,现在休息吧,赶紧睡着,您需要休息。睡眠,毫无疑问,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此刻最渴望的,可是他的意图依然遭到了挫败。没过一会儿他再次醒来,这次是受了脑海里突然闪现的绝妙主意的激励,即请他教数学的同事解释为什么要建议他看《捷足未必先登》,既然这部电影乏善可陈,五年来销量也不算乐观,就如今的低成本电影生产来说,已有足够的理由早早退役,或者遭遇一个不体面的结局,这结局被短暂地推迟,是因为一群古怪的影迷听人说起风靡一时的影片,以为它也是其中之一。在这个凌乱的方程式里,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教数学的同事是否在看电影时注意到了这相似性,如果他确实注意到了,为什么没有在建议他看时打打预防针,甚至没有开玩笑地威胁说,小心哦,您会大吃一惊。虽然并不相信所谓大写的“命运”(Destino),它那令人敬畏的大写首字母使它区别于任何从属的宿命(destino),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依然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如此多的偶然和巧合聚集起来,应该符合于某个计划,这个计划目前尚不分明,但是其发展和结局,早已言之凿凿地镌刻在了案板之上,在同样的这些案板上,上述大写的命运,假设它确实存在并统治我们,在时间的开初就已经记下了,什么时候第一根头发从头上掉落,什么时候最后一抹微笑在唇边消逝。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再像一套揉皱了的空空的衣衫那样躺在沙发上,在经历了一夜前所未有的剧烈情感震荡之后,他双腿用力尽可能稳当地站起,感到大脑有些晕厥,他走到窗边透过玻璃窥看黎明的天空。夜色依然附着在城市的屋顶上,路上的街灯也还亮着,但是晨曦的第一缕若隐若现的光线已经让天空变得透明。由此,他知道世界不会在今天结束,让太阳毫无缘由地升起,仅仅为了让这个给予万物生命的实体目睹虚无的开始,是一种无可宽恕的浪费,因此,虽然事物之间的关系还远不清楚,更别说明显,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常识终于带着如下建议出场,这建议自从旅馆接待员第一次在电视里出现起就一直显著地缺席——如果你认为你需要向你的同事讨一个解释,请立即去做,这样要好过把疑问和怀疑哽在嗓子里,我建议你不要多说话,警惕你的用词,你手里攥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如果不想被烫伤,就赶紧扔掉它,今天就到店里把影碟还了,了结这件事情,在它引出你最好不要知道,或看见,或去做的事情之前,此外,假设真有一个人是你的摹本,或者你是他的摹本,看起来就是如此,你并没有义务去寻找他,他存在着而你不知道他,你存在着而他不知道你,你们永远不会相见,永远不会在街道上擦肩而过,你最好这样做;那么,如果有一天我遇见他了呢,如果我在街道上与他擦肩而过呢,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插嘴道;那你就把脸转向一边,我既没看见你也不认识你;如果他向我走来呢;如果他具有哪怕最微小的理智,他也会和你做同样的事;您不能强迫所有人都是理智的;正因为如此世界才如其所是;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哪一个问题;如果他向我走来,我该怎么做;你就对他说,多么出人意料的、奇异的、令人惊赞的巧合,你自己拿捏怎么说合适,但要强调这是个巧合,然后结束谈话;就这样吗;就这样;这可不太有礼貌,太粗鲁了;有些时候这是唯一的规避更大麻烦的方法,如果你不这么做,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一个词儿后面蹦出另一个词儿,一次见面之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不久之后你就会将你的人生对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你已经有足够的阅历,你知道在涉及个人隐私问题时,对陌生人怎么小心都不过分,而且,老实说,我想象不出一种比你看起来将要迈入的更个人、更私密的困境;很难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看成是陌生人;让他按照他迄今为止所是的样子继续存在吧,作为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存在;是的,但他绝不可能是陌生人;我们都是陌生人,即便在这里的我们;你指的是谁;我指的是我和你,你的常识和你自己,我们极少聚在一起谈话,只是偶然为之,而且,老实说,只有很少的谈话真正具有意义;这是我的过失;也是我的过失,我们因为天性或环境而被迫行进在两条平行的道路上,而将我们分开或区隔的距离如此之大,以至于大部分时候我们听不见彼此在说些什么;我现在听得见你;这是紧急情况,紧急情况让人们相互靠近;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我熟知此类哲学,人们常把它叫做造化、宿命、或者命运,但它真正的意思是一如既往,你将做你选择去做的事;它的意思是我将做我不得不做的事情,除此无他;对有些人来说,他们所做的事和他们认为必须做的事是相同的;和您——常识先生——所认为的相反,那些意志坚定的事物从来不是简单的,简单的是踌躇、动摇和不确定性;谁会说这样的话;你不用奇怪,我们总要除旧布新;我的使命完成了,你按照你所理解的去做吧;是这样;那么,再见了,下次再见,好好照料自己;也许下一次危机时见;如果我赶得及时的话。路上的街灯熄灭了,车流渐次增多,天空的颜色也在变蓝。我们都知道,新的一天对某些人意味着生命的开始,对另一些人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而对大部分人来说,只不过是又一天而已。对于历史教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这个我们存在,或者我们所是的新的一天,既没有理由让人认为将是最看一天,也将不会仅仅是平凡的另一天。我们会说,它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带着成为另一个第一天的可能性,另一个开始,因此也指向了另一种命运。一切都取决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今天要迈出怎样的一步。然而,就像人们过去常说的那样,让我们静观其变吧!
怎样的一张脸啊,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边看着镜子一边低语,事实上他说得没错。他睡了,但只睡了一个小时,整个夜晚剩余时间都用来与前面描述的震惊和恐惧搏斗,也许这些描述琐碎多余,但也情有可原,如果我们记起在人类的历史上,这段历史作为教师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如此努力地要传授给学生们,在人类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过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在渺远的过去,也存在过外型上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或者是男人,或者是女人,但他们总是相隔着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时间,相隔着几万米、几十万米、几千万米的距离。我们知道的最奇妙的例子,是在某一个如今已经湮灭的城市,在同一条街道的同一幢房子里,但并非同一个家庭,隔着两百五十年,诞生了两个如出一辙的妇女。这个奇迹般的事件没有载入任何编年史,也极少在口述史里被谈到,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当第一个女子诞生时没人知道还会诞生第二个,而当第二个诞生时对第一个的记忆早已杳然。自然如此。尽管完全缺乏任何文献的或者目击的证据,我们能够肯定,如果必要,甚至可以用圣言起誓:我们曾经宣称,将要宣称或者可能宣称的发生在那个湮灭的城市里的一切,的确是发生了。历史没有记载这个事实,并不意味着这个事实就没有发生。完成清晨的洗漱之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冷静地查看眼前的这张脸,总的来说,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好些了。事实上,任何公正的观察者,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会拒绝承认,总体来看,历史教师的形象是潇洒悦目的,并且,这位观察者将不会忘记给予面孔上某些轻微的不对称和不和谐以适度的肯定,这些轻微的缺陷,就像食盐能够给寡淡的佳肴提味一样,也能给“寡淡”的脸增添一些风致,而“寡淡”通常是对线条过于寻常的面相的诋毁。不是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是一位外形完美的男子,他不会如此妄自尊大,我们也不会过于主观,但是,假使他有哪怕一丁点儿天赋,毫无疑问能成为戏剧圈里拔尖儿的人物。显然,当我们说戏剧的时候,我们说的是电影。一个不可或缺的提示。在叙事里有些时刻,而这,您已经看见了,正是其中之一,在这些时刻,除了角色们自身的所思所感之外,任何站在叙述者角度表达的感悟和思考都应该被优质创作的律法明令禁止。无论出于轻率还是对人的尊重的缺失,违反这些限制性的条款——如果它们存在,一定是非强迫性的——非但不会让角色根据所设定的身份赋予合乎逻辑的自然的感受和思考——而这是他不可侵犯的权利——反而会使他遭到对其智力和心灵的表述的专横侵犯,这些表述,由于出自作者之手,绝不完全与角色来相左,但在那一刻却至少显得不合时宜,有时候甚至具有灾难性。这正是发生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身上的事。他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估量着一夜不眠所造成的形容憔悴,头脑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想法,突然,叙述者关于他身体线条的不幸的反省,以及未来的某一天,这些线条在足够的天赋的助力下,将会在戏剧艺术或者电影艺术里抛头露面,这充满问题的可能性在他的心里引起了一种可以毫不夸张地称为恐惧的反应。如果那个扮演旅馆接待员的家伙在这里,他不乏戏剧性地想,如果他站在这面镜子前,他看到的也将是这张脸。我们不能责怪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忘记了电影里的那个人是留着髭须的,显然,他确实忘记了,但多半是因为他确信如今那个人已经不留髭须了,无需求助于神秘的预感,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脸提供了最好的证明。任何有感情的人都不会否认,“可怕的”这个形容词,对于一个独居者的居家环境来说,显然是不恰当的,但它却精准地表现了这个男人头脑里的情况,他去书桌寻找黑色标记笔,接着又跑回浴室,如今,他再次站到镜子前,在自己的影像上,在嘴唇的上方、靠近嘴唇的地方画了一道和旅馆接待员同样的髭须,精致、细薄的,男主角的髭须。这一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成为了我们不知道其姓名和人生的那位演员,中学的历史教师已经不在这里了,这个家不是他的家,镜子里的那张脸显然拥有别的主人。如果这个情形再持续一分来钟,甚或更短的时间,在这间浴室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精神崩溃,疯狂的突然袭击,或者毁灭式的愤怒。幸运的是,除了一些行为让人误解,而且这些行为显然还会再度出现,幸运的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是个极有定力的人,有一瞬间他似乎对情况失去了控制,但是很快又恢复了过来。无论这样做多么艰难,我们知道,只有睁开双眼噩梦才会消失,但是,在如今的情况下,唯一的拯救方式却是闭上眼睛,不是他自己的眼睛,而是镜子里反射的那双眼睛。飞溅的肥皂泡喷在镜子上,如同一堵墙隔开了彼此还不认识的暹罗双生子,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右手抚着镜子,抹去一张脸和另一张脸,如此,它们便不会在这脏兮兮的镜面上看见并认出自己,这里布满白色的泡沫,流淌的黑色污迹正一点点地溶解。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再能看见镜子里的影像,此刻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钻到莲蓬头底下,虽然自出生起,他就激烈地质疑斯巴达式的用冷水冲洗身体的美德,可他的父亲曾告诉他,要想强健身体和使思维敏捷,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他想,在这个早晨,一场痛快的冷水浴,不混合一滴颓废但是美妙的温水,也许会有益于他失神的大脑,彻底唤醒他内心里一直在试图偷偷滑入睡眠的那个部分。他洗完并擦干身体,不照镜子便梳好头发,走进卧室,飞快地铺好床,穿上衣服,走进厨房准备早餐,和往常一样,早餐包括橙汁、烤面包片、牛奶咖啡、奶酪,教师们得在去学校之前补充足够的能量,才能面对那最艰辛的工作,在常常更像荒漠,而非沃土的地域里,栽种知识的大树,或仅仅是知识的灌木丛。时间还早,他的课不会在11点前开始,鉴于情况的严重性,可以理解他并不太愿意待在家里。他回到浴室里刷牙,突然想起今天是楼上的邻居来为他清理屋子的日子,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寡居、无子,六年前,当她得知新邻居也是一个人独居,便立即出现在他的门前提出要为他提供清洁服务。不,今天可不是时候,他会让镜子保持原状,泡沫已经开始干了,手指轻轻一碰便会破灭,但此刻它仍然附着在镜子上,而他看不见有任何人从泡沫下边向外窥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老师准备好出发了,他已经决定开车去学校,以便平静地深思最近发生的一连串让人不安的事件,而不去忍受公共交通工具的拥挤和蹂躏,后一种方式,因为显而易见的经济原因,更符合他出行的习惯。他将作业本塞进公文包,眼睛在影碟盒上停留了几秒钟,这是遵从常识的建议的极好机会,将影碟从影碟机里退出来,放入盒里,然后直接去碟店,请收好,他会说,我原以为会是部有趣的电影,但是我想错了,不值得一看,真是浪费时间;您想要换另一部吗,店员会问,一边努力回想昨天才来过的这位顾客的名字,我们这里品类齐全,有各式各样的好电影,古代的,现代的,啊,是的,特图利亚诺,显然这最后三个词儿只能出现在思考里,而伴随这个想法的讽刺的微笑只能是个想象。已经太晚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老师走下了楼梯,这可不是让常识甘心退败的第一场战斗。
徐缓地,仿佛某人决定利用清晨的时光享受一场散步,他绕城兜着圈子,除了缓慢变化的红、黄指示灯让他能短暂地全心思考,他绞尽脑汁也没有为他所深陷的窘境找到出路,而这窘境,任何一个明眼人都清楚,完全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他清楚症结所在,在驶进学校所在的街道时,他大声对自己忏悔说,但愿我自己能够将这一通胡说八道抛在脑后,忘记这疯狂,遗忘这荒诞,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想,这个句子的前半部分就已经足够,然后又总结道,但我做不到,这充分显示了这个迷失的男人已经纠结到何种程度。历史课,如前所述,11点才开始,还有整整两个小时。或迟或早,教数学的同事会出现在教师休息室,在这里,等待着他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正极不自然地假装重新批阅放在公文包里带来的学生作业。细心的看客不费多少时间就能识破这个伪装,但要做到这一点,他得预先知道,教师们通常没再次批阅已经批改过的作业的习惯,并非因为他可能发现新的错误而需要做出新的批改,而是因为这是一个事关声望、权威和才干的问题,或者仅仅因为批改过的就是批改过的,既不必要也不可能回头了。这便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所需要做的一切,修改他自己犯下的错误,假设在他此刻视而不见的某张试卷里,他曾将正确的判断成错误的,并用谎言替代了出人意料的真知。正如那些最好的发明,这句话再怎么多说也不过分,总是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完成的。这个时候,数学教师走了进来。他看见了教历史的同事,径直向他走来,上午好,他说;嗨,上午好;我打扰你了吗,数学教师问;没有,没有,一点儿也不,我只是重新浏览一遍,事实上已经全都批改过了;干得怎么样;谁干得怎么样;您的小伙子们;和往常一样,不太好,也不太坏;我们在他们那个年纪时也是如此,数学教师微笑着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等待着同事询问他是否终于决定租赁那部电影,是否已经看过,是否喜欢,但数学教师似乎忘了这件事,他的思绪似乎完全偏离了前一天有趣的谈话。他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回来坐下,安静地将一份报纸摊开在桌子上,准备详细阅读国际和国内的日常新闻。在浏览了一遍首版的标题,并对每一个都嗤之以鼻之后,他说,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是否我们并不是这个星球所遭遇的灾难的罪魁祸首;我们,谁,您,还是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故作感兴趣地问,希望这个谈话,虽然其起始如此远离他的忧虑,终究会导向问题的实质;想象一小筐橙子,另一个说,想象它们当中的,筐底的一个开始腐烂,想象它们如何一个接着一个地腐烂,在这种情况下,我问自己,谁能够说出腐烂是从哪里开始的;您说的这些橙子,指的是国家呢,还是人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问道;就一个国家来说,它们指的是人民,就这个世界来说,它们指的是国家,而由于没有不由人民组成的国家,所以腐烂无可避免是从人民开始的;可为什么我们,您和我,就是罪魁祸首了呢;总需要是某人;我发觉您没有把社会因素考虑在内;社会,我亲爱的朋友,和人类一样是个抽象的概念;如同数学;比数学要抽象得多,数学和它们相比,就像这张桌子的木料那么具体;那您怎么解释社会学研究呢;那些所谓的社会学研究其实完全与人无关;但愿您的话不要被社会学家们听见,否则,他们至少会剥夺您的公民权;满足于你所在的乐队演奏的音乐,以及满足于你参与演奏的那部分音乐,是一种流布甚广的错误观念,对于非音乐家来说尤为有害;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担负有更大的责任,我和您,比如说,相对来讲是无罪的,至少在那些最严重的罪恶方面;你说得倒是挺心安理得的;这不意味着我说得不对;最好的逃避罪责的办法,是总结说,因为所有人都是有罪的,所以人人都是无罪的;也许对此我们无计可施,这是世界的问题,仿佛想要结束这场谈话,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但是数学教师更正道,除了人的问题,世界并不具有别的问题,说完这句话,他将鼻子凑到了报纸前。几分钟过去了,历史课就快要开始,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却找不到提起他所感兴趣的话题的办法。当然,他可以直接质问他的同事,开门见山地问,顺便说一句,虽然这并不真的是顺便说一句,但是这些语言的花招正是为此种情况准备的,急切地需要转移到另一个话题,却不能显得迫不可待,一种彼此的心照不宣的“假装我恰好想起某件事”的方式,顺便说一句,他会说,您注意到电影里那个旅馆接待员与我形容酷肖了么,但是,这相当于在一场牌局里亮出你的王牌,让第三方介入一个甚至尚未对牌局双方揭示的迷局,其后果是你将很难回避随之而来的充满好奇的提问,比如,那么,您已经见过您的化身了?正在此时,数学教师从报纸上抬起眼睛,问道,您租了那部电影了吗;租了,租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兴奋地、几乎是愉快地回答;您觉得怎么样;很有趣;对您的沮丧,我是说,对您的忧郁有好处;沮丧或者忧郁,怎么说都行,问题不在于这些名词;它让您感觉好些吗;我想是的,至少有几回让我开怀大笑,数学教师站起身来,他的学生们也正在等待着他去上课,对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更好的发问的时机了,顺便说一句,您最后一次看《捷足未必先登》是什么时候,一个毫不重要的问题,仅仅出于好奇,最后一次就是第一次,第一次就是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一个月以前,一个朋友借给我看的;我以为是您自己的,属于您的收藏;伙计,如果我有那部片子,就不会让您花钱去租来看了。他们已经在走廊上,在走向教室的路上,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感到释怀,感到精神获得了解放,仿佛他的忧郁突然蒸发了,消失在无垠的空间里,谁也不知道它是否还会回来。在下一个拐角他们就要分手了,各自走向各自的方向,当他们到达了那里,彼此说了再会,数学教师往前走了四步,又转过身来,问道,顺便说一句,您是否注意到了,在影片里有一个演员,一个配角,长得和您极像,您要是戴上一副他那样的髭须,你们俩就像两滴水一样彼此难分。仿佛晴天霹雳,忧郁再一次从高处袭来,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转瞬即逝的好情绪击得粉碎。尽管如此,他依然故作镇定,用一种仿佛会随着每一个音节碎裂的声音回答道,是的,我注意到了,令人惊讶的巧合,绝对的离奇,然后,他惨淡地微微一笑,补充道,只要我添上一把髭须,或者只要他变成历史教师,剩下的一切我们完全相同。同事神情古怪地瞧着他,仿佛久别之后再见,说道,此刻我想起,几年以前,您也是蓄着髭须的;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漫不经心地,像一个不听劝告的迷途者,回答说,也许,在那个时候,作为历史教师的人是他而不是我。数学老师走近他身边,慈爱地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伙计,您实在太沮丧了,这样一件事,这样无关紧要的巧合,不应该影响您到这种程度;我没有被影响,我只是睡得太少,一夜难眠;更有可能的是,您一夜难眠正是因为受了影响。数学教师感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肩膀在他的手掌下绷紧,仿佛他整个身躯,从头到脚,突然间变得僵硬,而数学教师感到无比震惊,印象深刻,以至于被迫抽回了他的手臂。他尽可能缓慢地这样做,力图表现得仿佛不知道自己遭到了拒绝,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异常严酷的双眼让事情不容置疑,这位平和、温柔、顺从的历史教师,这位他通常用友好和带有优越感的宽容对待的历史教师,此刻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满怀困惑,仿佛被掷入了一场他不知道规则的游戏,数学教师说,好吧,我们稍后再见;今天我不在学校吃午饭。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低下头,仿佛这是他唯一的回答,接着朝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