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们从查兰斯基和达金嘴里什么也挖不到,”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说,“而且我很怀疑他们到底知道多少。”
“除你之外唯一能告诉我们整个故事的就是温希普,”弗朗西斯·奥邦农端着一口最严谨的哈佛腔,“但他即便在自己的律师面前都三缄其口。”
“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埃勒里?而你又是如何发现的呢?《记事报》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在美联社、合众社还有国际新闻社找上你之前——而你要是想偷偷溜上那列火车的话……”
这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恰逢路边酒馆最为慵懒闲适的时光,整个酒吧就像一片空旷无风的宁静海洋。格斯在柜台旁读一份赛马小报,肥皂水凉丝丝的味道逸散在空气中。真是无处可躲啊。埃勒里已多次为查兰斯基重放了温希普悲剧的序幕,此案的法律程序也在进行当中,直至开庭之前都没他什么事儿了。剩下要做的无非就是搭头一班火车回纽约。然而,总有些牵挂萦绕心头,令他欲去还留。当然了,是莱玛。一方面,莱玛的艰难处境让人心焦。她该怎么办?她该去哪里?如何谋生?她一无所有。这一切结束后,她将没有家,没有丈夫,没有收入,没有一分钱——也没有朋友。埃勒里冥思苦想了许久,总算想到了斯洛克姆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以及约书亚·布尔博士。然而,当他从斯洛克姆返回时,却无法联系上莱玛。她将自己锁在多德家中谁也不见,连电话也不接。埃勒里只得请布鲁菲尔德大厦电报局的中年信差何塞·道林送去一张纸条,就这样。之后埃勒里便开始准备离开莱特镇了,只是……他免不了又多待了几天。怎能连一声再见都不说就离去呢?他甚至还一度沉浸在与莱玛并肩重返伊泰欧的幻想中呢。
就这样一拖再拖。星期五他便在火车站被“罗莎琳德·拉塞尔”及其助手擒获,落入《记事报》饥渴的魔掌里,此刻不得不效仿《天方夜谭》中的山鲁佐德将故事娓娓道来,好脱身去取他那只已经通过车站安检的皮箱,再搭六点零二分的火车踏上归途。
“自始至终最为困扰我的就是动机问题,”埃勒里长叹一声,打开了话匣子,“我越开动脑筋深入剖析事实,就越是深信此案绝非病态的杀人狂所为。杀人狂一般不会竭力掩盖罪行——他通常会招摇炫耀——但这几起死亡事件根本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谋杀;在我中枪之前,每起死亡都有可能是自然死亡或是事故。而当我确认了死亡正是沿袭预想的路线延伸时,便确信有一个理智的头脑在导演一切。因为病态杀人狂是不会如此严谨而毫无偏差地遵循某种模式的。”
埃勒里兴味索然地吞下几口啤酒。奥邦农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我逐条审视了所有能想到的动机。憎恶,复仇,嫉妒,对危险的恐惧,除去绊脚石,自我保护,保护别人,凡此种种。而我设想的每一条动机都有充足的否定理由,只除了一条——利益。”
“利益?”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眉头一皱,“可是——”
“我知道。但你可不能忽视财产这层光鲜的表面花纹,普伦蒂斯小姐。每件事里都有金钱的身影,要么是它唱主角,要么是它过于醒目地缺席。利益似乎是最合理的动机。
“但当我沿这条思路追查时,却又无法自圆其说。麦卡比死后他的一大笔财产流向了多德,于是扯上了多德。约翰·斯宾塞·哈特的死使多德得以独掌莱特镇染坊,这又扯上了多德。说到哈特,他自杀时还不仅仅穷困潦倒,而且是彻底破产。汤姆·安德森死时留下了多德给他的五千美元,而这笔钱被尼可·雅卡尔据为已有——顺便说一句,这都要归咎于安德森的愚蠢行为——但紧接着雅卡尔也死了,安德森的钱被达金找到,而莱玛又坚决不肯接受,所以钱绕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的馈赠者手中,第三次扯上了多德。好,来看多德,到此为止每次获利的都是他。但多德的下场如何呢?他的遗嘱中将绝大部分财产都赠给了莱特镇综合医院!线索至此就走进了死胡同。霍德菲尔德呢?死时一文不名。乔纳森·沃尔多?没人从他的死亡中获益;裁缝店的产业本来就属于他的兄弟戴夫,房子也一直都在戴夫名下。于是我就得出了这么一个令人困惑的结论:利益是唯一貌似合理的动机,但没人能从这七次死亡中获利。
“还有其他难解的谜团,”埃勒里沮丧地仰望格斯·奥利森那斑斑点点像患了麻疹的天花板,“这些死亡都是自然死亡或事故吗?或者全都出于犯罪?会不会其中一些是自然死亡或意外事故,另一些是犯罪呢?如果是这样,那究竟哪些是自然死亡或意外事故,哪些又是犯罪呢?无从判断,毫无线索,如果是犯罪的话,堪称天衣无缝。
“而我花了两个月才找到了第一个突破口。”
“是什么?”玛尔维娜·普伦蒂斯问道。奥邦农的笔尖在也静候下文。
“星期六晚上在康海文的一家旅馆里,戴夫·沃尔多揭示了一个我从未得知的事实。沃尔多兄弟给塞巴斯蒂安·多德的遗嘱当了不止一次见证人,而是两次,在连续的两天内——也就是多德死前的第三天和第二天。
“二十四小时内两度被召唤去给同一个人的遗嘱作见证,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在那二十四小时内,立遗嘱人对第一份遗嘱中的遗产分配方式另有新想法,于是请他的律师重新起草一份。
“而这新的第二份遗嘱有哪些内容呢?如我们所知,除了几笔小钱之外,多德将一切都用在了资助一家新医院上。那么之前那份被取代的遗嘱又说了些什么呢?”
“是什么?”奥邦农直截了当地问。
“唔,奥邦农,”埃勒里淡淡笑了笑,“这个问题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但我感到这份已作废的遗嘱隐藏了非常重要的事实。没必要把沃尔多考虑进来,他仅仅是去见证多德的签名而已。只有三个人知道第一份遗嘱的具体内容——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是他起草了遗嘱;弗洛丝·布什米尔,霍德菲尔德的秘书,无疑是她在打字机上将遗嘱整理成文;还有多德医生。霍德菲尔德和多德已死,弗洛丝天知道和哪个推销员私奔了。所以我只能妄自揣测。”
埃勒里端详着面前那杯酒:“无论第一份遗嘱如何分配财产,我都能肯定它必定和后一份大相径庭。但这免不了又要牵涉到动机问题。”
“非常奇特,”埃勒里抬起头,“谁将获利?那是将来时态。关键并不在于谁实际获利,而在于谁期望获利。”
他不说话了,片刻后玛尔维娜·普伦蒂斯急切地说:“我完全跟不上思路了。”
“多德改动了遗嘱,我们都知道改动之后的结果——最大的受益者是一家医院。但改动之前又如何呢?医院分走了谁的那杯羹?在多德改变心意的那一夜之前,谁才是他遗嘱中获利最多的人?
“只有一个人。多德没有成家,和他唯一亲近的是个年轻人,此人的职业生涯一直得到多德的资助,多德送他上医学院,将他带进家门做伴,收他为徒,让他担任自己的副手。于是我记起霍德菲尔德前来宣读生效遗嘱的那天,肯尼非常不明智地对莱玛说,他能给她的远比他的‘预期’少得多。当时这话似乎并无不妥,但如今回想起来,却包藏了意义非凡的血色阴影。
“那么依我之见,多德在第一份遗嘱中重点关照的人毋庸置疑就是肯尼思·温希普。同样,鉴于他与多德非同一般的关系,肯尼完全有理由预期他将从多德的遗嘱中获利颇丰。而这就是关键。
“为什么多德在最后时刻将温希普封杀出局了呢?我真的说不清,可能性很多。即将走到生命终点的多德很是难以捉摸,也许医院的需要在他心中占据了比个人感情更重的分量,而也许,电光火石一闪念间,多德突然看见或是怀疑到了真相。
“不管怎么说,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明朗的动机——对利益的期望——也找到了身怀此动机的人。”
埃勒里转动着酒杯:“肯尼思·温希普医生对那数百万美元觊觎已久,他再也不想等下去了。何况多德是那么大手大脚——刚获悉自己继承了麦卡比的遗产,便准备捐资为医院建一所儿童分部;为哈特的遗孀设立一笔足以安度余生的基金;大手一挥便给了安德森五千美元;尼可·雅卡尔的妻儿所获的抚恤金也颇为可观。长此以往,百万家财也经不住坐吃山空。很明显,对肯尼思而言,如果他想趁着多德的财产依然丰厚时将它弄到手,就得加快脚步了。
“但这里也有一个障碍,多德之前从没立过遗嘱。那天早上你们也听到霍德菲尔德的说法了——他一直敦促多德早点将此事办妥。但多德在身亡之前的那个星期内才敲定遗嘱。
“从法律上说,如果多德未立遗嘱便已去世,肯尼思就将两手空空;他与多德并无法律上的亲属关系。所以肯尼思一面加紧筹划,一面还要确认多德已经留下了遗嘱。而如果多德要立遗嘱的话,肯尼思必然是继承人。这个无儿无女的乡下医生还能把钱留给其他什么人呢?肯尼思和他一样钟爱医学,他也一直将肯尼思视为己出,像亲生父亲那样深深地为肯尼思而自豪。”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看上去又惊又怕,而奥邦农看上去则是想吐。
埃勒里的声调十分低沉:“但这事操作起来可没那么简单。多德对死亡深怀恐惧,肯尼思当然早在我嗅出这一点之前很久就知道了。这很自然,他是个医生,又和多德长年住在一个屋檐下。肯尼思对多德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对死亡的恐惧已经达到病态程度的人很少能自己下定决心去立遗嘱,总觉得这么做不吉利。所以多德将此事一推再推。那么肯尼思是如何迫使多德克服恐惧去找律师起草遗嘱的呢?肯尼思找到了答案,他的策略堪称高妙。对死亡怀有病态恐惧的人拒绝立遗嘱,无非是因为他对生命还有近乎绝望的渴求,还希望自己能够长生不老;可如果他意识到这种希望再也不存在了呢?如果他的死亡不仅不可避免,而且迫在眉睫了呢?
“肯尼思想到这一层,便知道必须彻底摧毁多德对生命最后的一丝期盼。他必须让多德深信死神降临只在旦夕之间,而且无人能够延缓它的步伐。”
“上帝啊。”奥邦农倒吸一口凉气。
“随后,温希普脑中诞生了谋杀史上最残忍的灵感之一。莱特镇最近有两次死亡都牵涉并影响到了塞巴斯蒂安·多德:卢克·麦卡比死于心脏病发,约翰·斯宾塞·哈特举枪自尽。温希普注意到人们眼中的贫民麦卡比死时其实腰缠万贯;而向来被认为是城里大富翁之一的哈特死时则已潦倒落魄。这鲜明的对比令他震惊。富翁-穷汉。富-翁-穷-汉。
“温希普的大脑早已被贪得无厌磨得锋锐犀利,而且也被战争中的经历侵蚀得千疮百孔——达金告诉我温希普从海外归来时几近崩溃——那首古老的童谣乘虚而入,来得正是时候。
“立刻,”埃勒里说,“肯尼思立刻便想好了他的整张蓝图。富翁,穷汉,乞丐,小偷——然后是医生。麦卡比的遗嘱将全部财产托付给多德,而哈特之死使多德成为莱特镇染坊庞大产业的唯一所有人;假如在此之后,有一个‘乞丐’和一个‘小偷’相继死去,而这两人又都能和多德扯上关系的话;假如能引导多德注意到这一凶兆的话,那多德必然会对两件事深信不疑:第一,下一个死的必定是一名医生;第二,他,多德,必定就是那个医生。而如果多德深信不疑的话,他就会去立遗嘱。”
“那要是他不信呢?”奥邦农问。
“但他的确信了,奥邦农。”埃勒里冷冷地答道,“无论如何,凶手总要赌上一把。每起犯罪中总难免有这么一赌。肯尼思下了赌注,他赢了。”
“说下去!”玛尔维娜·普伦蒂斯催促道。
“温希普立刻着手行动。他的第一步是在城里找出符合童谣里第三个角色的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人称小镇乞丐与小镇酒鬼的安德森刚刚从多德那里得到了一大笔钱。一天深夜,温希普约安德森在小普鲁迪悬崖上会面,将他推落崖下的深渊。失踪的安德森很快便被认为已经死亡,温希普将与这三起死讯有关的剪报——与他毫不相干、其中并无蹊跷的麦卡比、哈特之死,加上安德森之死——寄给了我,匿名信。”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哦,这几乎是他计划中最最重要的一环,普伦蒂斯小姐,”埃勒里微笑道,“温希普所作所为的关键动机,就是要让多德死心塌地地相信死神已经在向他招手。肯尼思知道我对这种不寻常的事件抵抗力薄弱,就处心积虑地引诱我将那首死亡童谣呈到多德面前。那样他就大功告成了。如果我没有上钩,或者没能发现那首童谣,肯尼思也会亲自‘发现’,或者再以匿名信的形式披露给《记事报》。我兼具名望与威信,我的发现能够确保多德接受他即将升天这一不可避免的事实……当然,肯尼思不可能猜到莱玛会请我来调查她父亲的失踪,但即便莱玛没有登门求助,他寄来的三份剪报也足以将我钓到莱特镇。我一在莱特镇露面,他就知道这张牌出对了,于是就开始策划下一步行动。”
“雅卡尔。”
“不错。难题在于要让雅卡尔闯进多德家里。我不清楚他究竟如何办到的——这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肯尼制造出了雅卡尔进屋行窃的局面。当肯尼思表面上转身把枪递给我好腾出手去拿绳子时,他并非粗心大意,而是有意诱使雅卡尔扑上来。即使雅卡尔没有动作,他也会另想办法——也许会激得他尽早做个了断。无论哪种情况,肯尼思的计划显然都是冷血地一举射杀雅卡尔,但他要炮制出一个让这一枪看上去像是无法避免且合情合理的场面。这真是最最大胆的一起谋杀,三个完全合格的证人眼睁睁看他下此毒手,却还都真心实意地赌咒发誓说那是正当防卫。肯尼思肯定对此得意万分。”
埃勒里点了一支烟,“舞台已安排妥当。莱特镇死了四个居民——一个富翁,一个穷汉,一个乞丐,一个小偷。他要做的就是坐等我发觉其中的奥妙。而我果然如他所愿落入圈套,急忙把那首打油诗转述给多德医生,并警告说多德就是名单上的下一个。多德立刻就接受了对自己的末日审判,可想而知温希普该有多么乐不可支了。”
“难以置信。”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舔了舔嘴唇。
“的确,”埃勒里说,“但还远不止如此。温希普对细节的掌控非常精确。我替他粉碎了多德活下去的希望,仅存的些微碎片也都被肯尼思有条不紊地清理干净。他利用多德自己的武器来对付他……什么武器?哦,你们还不知道多德对占卜术的秘密信仰吧?”
“信仰什么?”
“占卜。”埃勒里把塞巴斯蒂安·多德那阁楼小屋里的一切都灌进他们半信半疑的耳朵,“肯尼思必定对那间小屋里每天的例行公事烂熟于心。事实上,可能也正是多德的迷信激发了肯尼全盘计划的灵感。他无疑瞒着多德复制了一把钥匙;而他究竟有多少次偷偷观察多德在那小屋里掐算前程,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不过当他准备好出手之时,已经有了十拿九稳的胜算。
“首先,肯尼思巧妙导演了死亡纸牌的错觉。象征大凶兆的黑桃A连续出现了两次,我自己亲眼看着多德切两副纸牌,两次都切到了黑桃A。肯尼思是怎么办到的呢?假如你自己面对这个问题,答案就显而易见了。你只要买一百零四副和多德那两副一模一样的纸牌,将每副中的黑桃A挑出来,用这一百零四张黑桃A组成两副各五十二张的牌。百发百中。不幸的是,在我弄到阁楼小屋房门的第二把复制钥匙那次,肯尼思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将纸牌换回多德原求使用的那两副了。而这普普通通的纸牌可谋杀了我不少脑细胞啊。”
“太冒险了。”奥邦农小声嘀咕着。
“不,”埃勒里说,“显然多德占卜时从来不去看其他的牌面。人的习惯非常容易预测。肯尼思太了解多德了。
“用以上两招重重打击了多德之后,肯尼思又让一只狗在深夜狂吠不止。又一个人所共知的死亡凶兆。可他尚未意识到他之前的攻势已经奏效,就在我揭开童谣奥秘的第二天早上,多德已经到奥蒂斯·霍德菲尔德那里立好了遗嘱——第一份遗嘱。还蒙在鼓里的肯尼思继续向多德施压,他在多德的书房里放了只小鸟。那也是死亡的象征。
“可能是肯尼思自己的完美主义倾向蒙蔽了他的眼睛,”埃勒里怏怏地将烟蒂浸入啤酒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施展小花招——纸牌,狗,小鸟——事实证明没有必要。面对不断滋长的压力,完全乱了方寸的多德不只立了一份遗嘱——而是两份。他作出决定,然后又改变了主意。现在看来,在那二十四小时里,肯尼思其实已经大功告成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第二天早上形势全盘逆转,他竟然也毫无察觉。他一定知道多德在小鸟事件后去找过霍德菲尔德,便很自然地猜测他们立了一份遗嘱,进而估计自己的目标已经达到,于是开始酝酿最后决定性的一击。他等到了一个夜间的求诊电话,多德开车出城,他只需尾随其后,在最容易致命的路段将多德挤出马路就行了;又或者他在电话分机上窃听到了多德的目的地,然后提前出发,半途伏击多德,朝他脑袋上狠命来了一下,再发动他的轿车冲下涵洞。就这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埃勒里说,“然后肯尼思·温希普故作悲痛一番,然后多德医生下葬,再然后宣读医生遗嘱这一天终于到来。温希普,这位聪明的导演,犯罪艺术家,背着三条人命的杀人犯,得知自己千辛万苦换来的回报,仅仅是几年的免费租赁权——仅此而已。”
埃勒里又沉默了。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一颤,“但凶手没有就此罢休。为什么?既然他已经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没错,他白忙活了一场,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所以一开始肯尼思·温希普只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件事:接受失败。他做得非常好,将过往彻底抛在脑后,因为他找到了支撑自己奋发进取的动力之源。他爱上了一个人,也得到了爱的回报。按照他那扭曲的道德法则,虽然谋杀没能给他换来财富,但这反倒令他足以心安理得地迎娶莱玛。转眼间,两人就已缔结姻缘,安定下来过着一名乡村医生平淡如水的生活。考虑到前面这次惨败,肯尼思认为目前的境况倒还相当公平合理。多德之死没给他带来多少利益,这反倒撇清了他的嫌疑。童谣的后半截还悬而未决,但他也很乐见我在那上面想破脑袋。
“接着诡异的事情出现了,”埃勒里说,“还有,奥邦农,你可以浓墨重彩地渲染这一点,因为这是故事中最美丽的部分。
“在此之前,一直是肯尼思在控制局而。
“而现在,局面开始控制肯尼思。
“你知道吗,我偶尔也会臣服于冥冥中的力量,有些东西根本无法用距离,时间、重量来衡量。天意弄人,往往是那么辛辣而聪慧。决定论似乎得到了证实,而命运似乎也在卖弄它的黑色幽默。哈代称之为‘境遇的嘲讽’。肯尼思,温希普断定发现自己已身不由己,被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牢牢包围。一系列事件按照他设计的轨迹运行,但当他想收手时一一非常讽刺——他发现自己办不到。”
“你的意思是?”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追问。
可埃勒里依然自言自语般说下去:“巧合画上句号、天意粉墨登场是在什么时候?这个问题问得好。按照之前的分析,根本没有什么巧合,至少肯尼思的计划并非依赖巧合在推进。不可能。这一点正确得简直不可饶恕。
“我的意思?”埃勒里抬起头,“我的意思是肯尼思的计划像有了生命一样,将它的主人甩开,执意要走完自己的后半段路。
“多德的两份遗嘱都由霍德菲尔德起草,因此霍德菲尔德知道根据第一份遗嘱——被废止了的那一份——肯尼思·温希普是多德的继承人。奥蒂斯·霍德菲尔德虽然表面上俗不可耐,但骨子里却精明狡猾,他解开了这个谜,他看到了温希普,而且只有温希普,才具有谋杀的动机。
“在这个游戏中,我一度坚持的理论是汤姆·安德森可能在敲诈塞巴斯蒂安·多德,”埃勒里说,“不错,此案中确实有一名敲诈者,但不是安德森。多德死后,霍德菲尔德肯定找过温希普,主动挑明自己已洞悉真相,并保证他会对第一份遗嘱中的致命信息守口如瓶——作为交换的价码自然非常可观。
“肯尼思根本没钱来填饱一个敲诈者的胃口,但他继承了多德的生意,或者说是大部分吧。因此,霍德菲尔德很可能提出要做一个长期的吸血鬼,像生意伙伴那样分享肯尼的诊所收入。这就是为什么霍德菲尔德那天早上向我们宣读遗嘱时还余怒未消,没多久却又笑逐颜开的原因。他制订出了敲竹杠计划……而肯尼思不仅没从他的罪行中尝到半点甜头,反而陷入更不妙的境地:现在他要为之付出代价了。
“肯尼思明白自己该如何应对。他绝不是那种乖乖屈从于勒索者的人,霍德菲尔德本该想到的。再杀一个人又有何妨。那个星期六傍晚,他偷偷潜入几乎空空如也的格朗容大楼,将霍德菲尔德从窗口推了下去。霍德菲尔德肯定在办公室里藏有第一份遗嘱的副本,肯尼思找出来销毁了。
“又一起谋杀,并无谋利的动机,而仅仅为了解决问题而已,我敢肯定这大大背离了他的本意。谋杀了一名叫做霍德菲尔德的敲诈者。只不过……在谋杀了一名叫做霍德菲尔德的敲诈者的同时,肯尼思也就是谋杀了一名律师,而在那首童谣中,律师正是紧接医生之后的下一个角色。巧合?我可不这么想。”
“不可思议。”奥邦农边嘀咕边写个不停。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的话,一句‘不可思议’差不多也就够了,但还没完。除掉霍德菲尔德后,温希普发现他还不能停手。沃尔多兄弟见证了遗嘱,那份足以锁定唯一具备动机者是温希普的遗嘱。在他看来,沃尔多兄弟已经知道遗嘱的内容了,而且即使他们不知道,至少也清楚一天之内立过两份遗嘱,仅仅这一点就已经非常危险……沃尔多兄弟服用镇静剂来帮助睡眠,他们又住在多德家正对面,他们的房子还一点就着。肯尼思在地下室放了把火,就回家睡大觉去了。
“他可能也策划过要杀死弗洛丝·布什米尔,霍德菲尔德的秘书,遗嘱的第三名见证人——毕竟,即使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回报,但至少也要把痕迹擦得千干净净。可当他准备妥当时,弗洛丝却非常不合作地离开莱特镇攀高枝去了,结结实实耍了他一把。
“医生,律师,商人……肯尼原计划把掌握危险信息的兄弟俩一块儿置于死地,放火时他也许忽略了裁缝也是商人,但显然俯瞰众生的某位神明没有忘记。”
“太匪夷所思了。”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说。
“这位神明恰恰擅长制造匪夷所思,普伦蒂斯小姐,”埃勒里微笑道,“可仔细想来,这其实离匪夷所思还有点距离。温希普就像是被牛顿定律那样的自然法则控制了一样,‘凑巧’在谋杀一名律师之后又谋杀了一个商人,与童谣中的次序如出一辙。‘商人’沃尔多兄弟是如何进入温希普的名单的呢?他们被霍德菲尔德律师召去充当塞巴斯蒂安·多德之遗嘱的见证人。请注意,霍德菲尔德律师的办公室位于一座办公大楼中,而这座办公大楼和其他办公大楼一样,底层有几家商店,而且这座大楼还坐落于商铺云集的莱特镇商业区中心地带。霍德菲尔德请来见证多德遗嘱的人十有八九会是这样或者那样的商人。而实际上到场的这两位恰好是做裁缝生意的而已。如果来的不是他们,也许就会换做干货商店的珀迪先生,或者体育用品商店的杰夫·赫南贝里。不,这一点也不匪夷所思,普伦蒂斯小姐;也谈不上什么巧合。
“但话说回来,命运渐渐开始享受这个游戏。沃尔多兄弟之一从烈火中逃生。
“从这时起一切都开始加速滑行。肯尼思意识到他火烧沃尔多宅邸以图避开的那种危险,随着戴夫·沃尔多的生还不减反增。他几乎不可能冒险在医院里对沃尔多下手——太容易露馅了。然后吓得六神无主的沃尔多出院了,秘密地将在莱特镇的全部事宜清算完毕,消失了。
“肯尼思知道我下决心要找到沃尔多。如果我成功了,就很有可能从他嘴里撬出第一份遗嘱的事。于是,警方找到了沃尔多,我在多德家里留了张字条告诉莱玛和肯尼思我的目的地;肯尼思等来了一个请他出诊的电话,更可能是他编造出一个电话以瞒过莱玛,接着驾车尾随我前往康海文。对了,从头到尾他的职业特点都使他的行动非常便利。没人会突发奇想去质疑一位医生为什么会在午夜出门。
“他跟踪我,设下路障,这一招果然奏效了。然后他在六英寸之外对我的心脏开了两枪。
“命运之神又要为温希普付出的代价捧腹大笑了。第一,我偏偏穿了件防弹背心。第二,我偏偏还是个‘长官’——后来我们的圈套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温希普一定以为自己在做噩梦——他向我开枪时绝对没想过要照着那首童谣画上句号!
“长官,真的没死,但我这个‘长官’也真的只在最狭窄、最荒唐的范围内才有意义。温希普的模式把它变成现实。还有一起死亡将要来临。”
奥邦农的笔尖骤然停顿,玛尔维娜·普伦蒂斯也不由挺直了腰。
“肯尼思将因他犯下的罪行而伏法。”埃勒里说,“而且毫不强词夺理地说一句,你将看到最最讽刺的局面——因为肯尼思正是策划一切的‘长官’,主犯,主谋,主要执行者,主要受害者。他的打油诗有了一个最完美的结尾,尽管我很怀疑他是否意识到一切都已太迟。你们俩渴不渴?我得再来一杯啤酒。”
酒吧里的人多了起来,有刚下班的工人,也有回家之前来小酌几杯的商人。埃勒里费了好一阵才招呼到格斯。与此同时,弗兰西斯·奥邦农盯着笔记簿,陷入沉思。玛尔维娜·普伦蒂斯银色的指甲茫然叩击着桌面。埃勒里又点了一支烟。
“来点什么?”格斯问。
“给奎因先生再来杯啤酒。”《记事报》主编将一张钞票放在桌上,站起身。
“给我来瓶波本。”弗兰西斯·奥邦农说。
普伦蒂斯冰冷的目光避住他的头顶,“我看咱们已经弄清来龙去脉了,斯派克。起来办正事去吧,咱们的任务还多着呢。”
“波本。”奥邦农说。
“好的,先生。”格斯迟疑着答应了。
“斯派克,”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说,“我在和你讲话。”
“你在和我讲话,”奥邦农的脸越涨越红,“你怎么知道我该干什么?”
“雇你来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动作快点!”
“玛尔维娜,”奥邦农温柔地说,“你他妈的自己滚回报社去吧。格斯,波本。”
“亏你还是后湾出身,”玛尔维娜不屑一顾,“这话听着真像在纽约捡垃圾的。”
“好吧,我就是这种人,你也不过是杜莎夫人蜡像馆里镀了层银的难民!!”奥邦农霍然立起,扯下眼镜,恶狠狠地在她眼前折成两段。
“斯派克!”她吓坏了。
“去你的斯派克!格斯,再不拿瓶波本来我就把柜台砸烂。啊,玛尔维娜宝贝儿,你还不知道我是个骗子?我让你把我当抹布擦《记事报》的地板,是因为我乐意。嗯,可现在我再也不乐意了!”他吼道,“接着化你的妆去吧!”
“斯派克——”她结结巴巴。
“我的名字是弗朗西斯·文森特·夏维尔·奥邦农,现在我可要开骂了,自以为是的大美人!”弗朗西斯·文森特·夏维尔·奥邦农竟然真的说到做到,一连串污言秽语喷了出来,格斯的其他客人都被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损得体无完肤的玛尔维娜·普伦蒂斯呆立在那里,大张着嘴,动弹不得。格斯拿来一瓶波本,奥邦农骂够了之后,对着瓶口一气灌下五分之一,然后向埃勒里行个礼,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吹着口哨,昂首阔步迈出酒馆。玛尔维娜·普伦蒂斯闭上嘴,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脸一直红到银色的发梢,飞也似的溜走了。
尘埃落定,埃勒里心想。生活还得继续。也该合二为一了。
他看看手表,再抬起头时发现莱玛站在门口。
两人在酒吧中央走到一起,身边这张桌子旁有个穿着工装的男人,鼻子上有道油渍,正仔细地把四杯威士忌排成一列。
“你也是个侦探吗?”埃勒里没有笑。
“要找到你不难,你大名鼎鼎嘛。”
“很高兴你来了,莱玛。”
“你真好——帮我找了份工作。”
“你和布尔先生谈过了?”
“我给他打了电话。”
“他怎么说?”
“问了我好多问题。他准备把我安排到野生动物部门——给馆长当助手。你真好,埃勒里。”
“你在那里一定会很开心,莱玛。经常需要到野外工作,我知道。什么时候上班?”
“布尔先生说我什么时候方便开始都行。我选择了明天早上。”
“好吧,”埃勒里笑了,然后他说,“明天早上不错,是个好日子。”
莱玛似乎不太同意。
“还有,”她说,“我不能让你不说再见就离开。”
“我还会回来的,莱玛。”
“哦,对,还有审判。”
“不完全是为了审判。”
一个身穿格子衬衫的壮汉大喊:“格斯!”
“不完全是……埃勒里?”凝望她紫褐色的眼底,他的胸口隐隐作痛。
“你忘了我在伊泰欧说过的那番话吗?莱玛,我得走了,和我一起搭出租车去车站吧。”
“什么话?”
“世间万事,”埃勒里说,“总有两面性。”
莱玛的面庞上重又浮上一抹亮色,埃勒里挽着她走向埃德·霍奇基斯的出租车时不无俗套地想,那就像是黑沉沉的天地间初升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