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一

面对薄青城的问好,沈韵秋端庄回应,“二哥。”

许青窈有片刻的失神,待回过头来,发现大家都在看她,包括地上长身玉立的那位不速之客。

遂平淡地微笑,尽量不动声色,颔首道:“二弟。”

薄青城朝她一笑,黑瞳里闪过奇异的光,又很快为长睫所敛。

许青窈的心跳却暗自加快,喉咙里一阵干涩,遂端起面前茶烟缭绕的兔毫盏,轻轻啜下一口。

“听听,大家都得了二哥的问候,怎么偏把我给忘了?”薄素素微微侧过脸去,佯装嗔怒。

也因为是佯装,那点薄怒便显得恰到好处,像是一抹胭脂,点在丰润的颧颊上,显出几分明丽的娇态来。

巧姨娘坐在上首笑吟吟地看自家女儿。

许青窈在一旁默默喝茶,看得出来,这家人和薄青城关系很好,一般人家妾室和外室龃龉都不小,怎么偏薄家二房这个外室子能和妾子女亲如一家?

难道是同病相怜?

——虽然人们常说同病相怜,可许青窈见过的更多是同类相残。

一旁的嫡媳妇沈韵秋静默地坐在那里,像是一个透明人,她也不像许青窈,用喝茶掩饰自己的百无聊赖。她坐得规矩,目无斜视,既不东瞧西望,也不左顾右盼,像是在听,又不在听,面上始终噙着一丝温和笑意。

许青窈一向钦佩这位弟妹的定力。

说起来是弟妹,其实人家比她入府还早几年,听说是位御史家的小姐,虽然是个庶女,但也是书香门第,家风清正,竟然也能看上商户?

到底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许青窈扫一眼席面上的珍馐玉肴,心想,其实她现在能坐在这里,不也归功于所谓阿堵物吗?

头顶光影一暗,拂来一阵清幽的熏香。

原来是薄青城在她身旁入座,许青窈的心猛然一揪,下意识向另一侧提了提裙边。

薄青城正要跟着抬凳脚。

打屏风后绕出一人来。

是薄脂虎。

听闻小妹的怨言,“这不还有亲哥吗?”薄脂虎大步上前,问一声好,兜头朝薄素素打了个长揖。

薄素素站起来学他,有模有样地回礼。

兄妹两人一板一眼的样子,把众人都逗笑了。

薄脂虎见大家赏脸,颇自得,抓起桌上的一团花糕,就往嘴里送。

“这点心不错。”叉腿撩袍就座,随着身子前后晃荡,乌木凳腿摇得嘎吱响。

“来了也不知道叫人。”巧姨娘呵斥儿子。

薄脂虎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问好:“大嫂,三嫂。”

许青窈和沈韵秋各自颔首回应。

薄青城斜斜靠在椅背上打量——许青窈笑意恬淡,下颌微勾。这端庄内敛的神情叫他欣喜又暗恨,不明白为什么她对别人这样好,待自己总是无比冷硬,连丝笑意也是奢谈。

午后的日光,透过海棠雕花的直棂窗,将她的脸筛成绘有细密花影的绫绢,往日瓷一样的白,忽然变作玉色,染上湿润的雾气,只待轻轻一拓,便能留下完整的篆文——他长期混迹生意场上,手底颇有几方好印,都是请了顶级的篆刻师一刀一笔勾就,朱砂,青墨,想象在那绢丝之上笔走龙蛇,覆印留痕,他的身体不动声色地升温。

许青窈莫名觉得右颊发烫,原来自己早已被身侧的目光捕获。

蛛网一样,细细密密地爬了满身。

心中立时恼恨。

大庭广众之下,岂容他放肆?

暗暗踢了八仙桌下的云头履,蹬在他小腿,示意他收敛。

那人却愈加愉悦,眼底笑意深浓。

他心情大好的样子,未免惊动席首的巧姨娘。

“青城这回回来,再不走了吧?”

坐正了温声答:“按族长和长老们的吩咐,青城还得在府里叨扰姨娘许久。”

这话提醒了大家,十一太公过世后,新族长走马上任,最后与族中几位长辈商讨决定,若许青窈诞下男嗣,大老爷生前财产便由此子全盘继承,若为女儿,则继承产业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划给二房嫡脉薄停瑜,子嗣成年前,一切财产暂由二房庶长子薄青城代管。

一时座中众人神色各异,连最稳重的沈氏都低下头去若有所思。

一提到钱,许青窈也难能免俗地思绪连篇。

说好是暂管,可是谁能知道这一“管”又会代到几时。

试想想,掉进狐狸口中的肉,过个三五年,还能再抠出来吗?

况且,就算原本的筹划顺利进行,到头来家产也还是会落到他的血脉手里。这笔生意,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薄青城都是稳赚不赔。

事到如今,她虽然恨他,却也不得不佩服他心思缜密。

许青窈知道,族里人弄出这些条条框框主要是为了防她,只是防来防去,最后竟然都沦为他人嫁衣,要是老家伙们知道真相如此,会作何感想。

许是沉思太深,忘记收回目光,被他借着倒茶的工夫小声提醒,“嫂嫂一直盯着我,很失礼。”

恶人先告状,毫不掩饰的得意。

许青窈用余光擦他一眼,冷漠地别开脸去。

幸好巧姨娘拉着素素和沈氏正闲话,脂虎吃点心忙,无人注意他俩的眉眼官司,不一会儿又有丫鬟手捧漆盘鱼贯而入,琳琅满目的菜品佳肴劈破尴尬,不至于留下话柄。

色香味烘出一桌盛宴,热气蒸腾之中,薄青城提箸指着最中间一道大盒:

“这道四鳃鲈鱼,是鹤鸣楼里的名菜,我特意请那楼里的庖师过来烹制的,应当是原汁原味,大家趁热尝尝。”

巧姨娘笑得眉目粘连,她慕鹤鸣楼盛名已久,只是无缘上座,今日竟然能有如此口福,不禁笑口大开,引得脸上脂粉簌簌抖落,“哎呀,这得多耗费呀……青城有心了。”

掇一筷鱼肉,送到嘴里,一面大嚼特嚼,一面拿眼色指示自己儿子,“脂虎啊,这下你二哥回来了,以后凡事多向你二哥学学,这么大的人了,别整天招猫逗狗,就知道吃喝玩乐,还跟个孩子似的……”

“你看看咱们薄府这几年,大灾小难不断,人丁凋零,有出无进,桌上这几个,”环绕一圈,从许青窈到沈韵秋,又说到自己,“这都寡妇失业的,以后日子还怎么过下去,你如今也大了,该是支撑门户的时候了,不能事事都靠你哥,人家提点你是手足之情,这人想要立起来,说到底还得靠自己。”

薄脂虎正拿银匙舀鱼汤喝,只觉这汤鲜得要咬掉自己舌头,心不在焉地咕哝两声,糊弄过去。

薄青城却早听出这是在敲打自己,不接招也不推拒,使了个太极话术:“姨娘多虑了,天要收人,这是没办法的事,祸事再多,到底也留了后,脂虎和素素都大了,您正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何必作此兴废之叹?”

巧姨娘悻悻然,知道是自己意图太过外露,失礼在先,遂岔开话题,谈起坊间见闻,这点她得心应手,气氛很快升温。

“对了,二哥,有酒没有?”薄脂虎涎着脸问,对方才自己老娘的话置若罔闻。

薄青城愣一下,很快笑起来,眉眼柔和,“有。”

说着朝身后的小厮扬手,很快就有一坛裹着红绸的酒被送上席来。

“娘你看,还没入夜呢,哥又想着喝酒了。”薄素素娇嗔地推一把巧姨娘,被母亲捉住手,便顺势靠在母亲怀里。

许青窈见她们母女情深,心里一酸,不自觉垂了眼,低头摆弄自己的绞丝银镯。

薄青城黑眸闪了闪,从桌下悄悄探出手去,捉住她的腕子,许青窈一惊,抬眼瞪他,只觉腕上一凉,冷不丁多出一圈桎梏。

急忙抽回自己的手,青绿的镶滚袖口一抖,遮住那清凉物什,随后便将两只手都抬到桌面上来,纤纤十指绞成玉色排扇一般,长睫不安地颤动着。

余光一瞥,那始作俑者却泰然自若,正笑着摆动自己手上的翡翠扳指,像是在抚弄一只小蝉。

对席,随着薄脂虎“啵”地一声扒开酒塞子,立即有酒香味弥散开来。

巧姨娘深吸一口浓郁的酒气,伸手抚女儿的颊,“不碍事,这是鹤鸣楼的酒水,可难得,不知道你二哥用了什么法子才弄来,多少人天不亮就去排队,也买不到的。”

薄青城淡淡一笑,“也是巧合,生意上往来的友人恰巧得了这么一坛,他不吃酒,便给了我。”

“哟,那我们可是沾你的光了!”

薄青城站起为巧姨娘斟酒,“哪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茶酒一道姨娘是个中高手,还望给小辈们赐教则个。”

巧姨娘端起酒盏,仰头闷一大白,复又咂吧红唇数下,回味半晌才眯着眼扬声道:“不喝此酒,枉作人一场。”

巧姨娘年轻时是酒家女,在瓦市中颇有艳名,当垆卖酒时被二夫人看中,买回家分那外室蓝氏的宠,因为长期混迹市井,性格豪气,不同于一般女儿家的拿乔爱娇,也颇得了几年宠。

这个人是喝惯酒的,什么自酿野酒,御供珍品,都是舌尖常客,此刻既然能作此汪洋之叹,可见那鹤鸣楼的酒水正是沧海巫山。

这番话也引得众人都生出奇心,虽酒水未入喉肠,已然醺醺欲醉起来。

薄青城给各位都倒了酒,连薄素素都是满满一盅,只有许青窈面前空空如也,静静坐在一边,脸色不辨悲喜。

众人知她怀有身孕,也知道这孩子来路不正,恐她难堪,便不向她邀酒,同时也暗中赞薄青城心细,一个男子竟能顾及这许多,可见是个有心的。

倒是妯娌沈氏一如既往地体贴人意,喝自己的酒前,先给她斟了另外的饮子,“这是厨下按外面的法子作的,桂花乌龙茶汤加了鲜奶调制,清脂去膻,你且试试。”

许青窈投以感激的一笑,啜下两口,只觉舌苔发苦,不知是不是心中不适的缘故。

看着众人觥筹交错,她只专心自己眼前的那几碟菜肴,就这么吃到了天黑。

一坛酒见底,席上都醉得迷离,包括那人,亦是玉山倾颓,相继被丫鬟搀扶下去,座中就剩了他二人,正要离去,不提防被扯住袖角。

“嫂嫂不等等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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