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章

晨光照进深闺,点亮榻下的一朵山茶,殷红潋滟,在色泽沉郁的楠木地板上,像是一滴荡开的朱砂。

许青窈知道,此花名唤“十八学士”——可惜一抹好颜色。

捡起扔下楼去。

薄青城早起在院中练剑,掠过假山湖石,恰瞥见楠木楼头堕残红,还当真是“瓦砾明珠一例抛”。

不禁冷笑。

从前,在闽地云雾缭绕的深山中,他曾套得一匹好马,那马通体赤红,毛色油光,只是野性难驯,不肯近人,连带刺的长鞭和紧利的鞍辔都未能降伏,最后还是被他一刀刺在背部,淌了满地血——

就在那血流不止的时刻,他翻身上马,勒缰朝深林雾瘴而去,血流了一路,回来时一人一马皆立在血泊之中,马一倒下,他便给它治伤,在马厩中不眠不休照顾了七天。

后来那马便乖乖伏在胯|下,牵它时,常用舌头舔他的颈。

世上驯人驯马,无不外乎此道,一是手段,此道需要狠心,谋而后动,狠而后定,不忍奴役他人的人,必被他人奴役;二则是情,毋论真情几许,假意也得演三分,温水煮蛙,静水噬人,软化的鞭子永远比劲棍对肌理的损害更深沉。

再烈的野马,他不信没有伏首的一日。

随着许青窈闭门回房,薄青城收回视线,移步向廊下的金丝笼,那里面圈着一只芙蓉鸟。

解开笼门,鸟儿唿地拍翅高飞,转瞬又归来,站在笼顶,亲昵贴上他虎口。

阳光正好翻跃墙头,照亮那明黄的羽毛,金色鸟笼和银色足镣熠熠生辉。

于是,薄青城微笑起来。

笼中精心豢养的鸟儿,就算给它们自由,也会失去飞翔的勇气——他不剪它的羽翅,只是让它忘记天空和河流。

他要的是笼中折翅的艳鸟,鞍羁精巧的骏马,颈上系了红绳和玉牌的家猫——他要美,但更要美的臣服。

倔强和野性很好,另一种好,但对他来说,也仅仅是增强欲望快感的一种手段,一旦越界,就令他生出太多不值来——生意人,对于成本,总是斤斤计较的。

她实在耗费他太多心思。

喉头干涩。

想到此处,踏步回房,去看账簿。

老家伙在运河南北留下太多资产,同时散落大笔外债和旧账,昨日新族长和几位长老商讨决定,大房和薄氏宗族生意上的东西,此后都交给他,只不过有条件——要盈利,且每到年底给各房分成。

他们说得好听,是信任他的才能,他却从中嗅出算计和铜臭。

作为交换,恢复他的薄氏庶子身份。

盛情难却。

其实原本是打算不要的,一口气憋在胸膛多年,猛然吐出,不免伤筋动骨,可话到嘴边,竟然生出不舍。

是了,如果失去二房庶子的身份,他凭什么长留于此?离自己的爱宠太远,不是个好主意,何况,那还是个不令人省心的家伙。

又想起女人的那张冷脸——于是,他极其刻意地把此解释为,对于未出世骨肉的陪伴,一种根植于血脉的舐犊之私,而非单纯的儿女之情。

最后的结果是,双方各退一步,他的名字被允许出现在宗祠谱书之上,他们得到抽成,不过要降利三厘,还得共担亏损。

结局差强人意,对他来说。

死了一个大房长辈,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族长,经过长久以来缜密的布局,他们的名誉也随之扫地。这让他略有满足,但也仅此而已,复仇的快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这场赌局不足以让他热血沸腾,此刻,他的脑中正在酝酿一个更疯狂的计划。

其实,他们最好的归宿是祠堂院里的那口深塘。

他的母亲曾经丧命于此,两位始作俑者却逍遥于世,让他们活到现今,还是他太慈悲!

久雨的天终于放晴,积在心头数十年的阴霾一散而尽,谁人不知薄家二爷衣锦还乡一雪前耻,现在整个薄氏宗族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只等着那个女人腹里的消息。

他爱极了在大雪纷飞万物死寂时期待新生和萌芽的感觉。

不是为了赎罪,他从不认为自己有罪,他需要的只是另一个自己,供这个自己去疼爱的另一个自己,别人都不能补偿他,那么他就自我补偿,他需要一样东西代替他回到童年。

也只有回到童年,他才愿意去爱自己。

恨了这么多年,某种程度上,还是想爱的,但他不信任人,尤其是女人,虽然他不知道母亲得对自己的沉塘之冤负多大的责任,但是曾经他那个父亲的正室,已经永远毁损了他对于女人、甚至是人的认知。

想到这里,他的背部不由得隐隐作痛,那是一大片烫伤——淮安多雨,他的旧伤从未转好。

许青窈在银盆里净了脸,脂粉不施,袅袅下楼来。

“嫂嫂比从前更美了。”

说话的是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身着鹅黄对襟窄袖长褙子,头顶挽桃心髻,插白水牛角月牙冠梳,簪白色山茶绒花,耳畔垂一对明月珰,颈间圈副明黄璎珞,又清丽又尊贵。

这正是二房庶出也是府上唯一的小姐——薄素素。

少女见了许青窈,脆生生开口,春风薄面,笑得眉眼弯弯,坐在葡萄藤下的秋千架中,素白春衫在风中摇曳。

许青窈记得,她刚嫁进薄家那一年,这小姑娘还只到她胸前,没想到这么快,就长到了她眉边。

薄家的人身量高,她是知道的,似乎就连惯用的仆婢都比别家高些。

“今儿怎么想起来我这儿?”许青窈走过去,捉住秋千绳,推她。

秋千架荡来晃去。

薄素素一手捉麻绳,一面仰头看许青窈,眉眼盈盈,闪着枝头青梅一般的亮色,“厨下新捕了鲈鱼,姨娘特请嫂嫂过去用饭。”

“现在?”许青窈停手。

秋千弧度随之停转。

素素轻巧地站起,颊边梨涡若隐若现,“饭菜都快上齐,就等嫂嫂了。”

许青窈向丫鬟小狸和云娘略安顿几句,两人遂朝东府而去。

巧姨娘是已经过世的二老爷薄渊的妾室,膝下一子一女,儿郎名曰“脂虎”,女儿就是这薄素素了。

这三口人住在春禧堂。

春禧堂在东府的最北边,离得稍远些,一路上也颇费了些脚程,幸好园内花木扶疏,莺飞草长,景致迷人,又兼二人聊得投机,便减去大半疲累。

刚一走到门口,就有两个妇人迎上前来,这是一老一少。

年轻的妇人着银灰长裙,蟹青色短褙,青黑包髻捆得利落光明,耳畔垂着两颗极小的珍珠,面容清秀带笑,行动间有书香韵味,使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

反倒是年龄大些的穿得亮堂,上身是一件石青色抹胸,外罩红底边黄短褙,搭配深蓝白边上马裙,最底下是条浅黄宽腿裤,一个人穿得比整座后花园子还热闹。

看许青窈来了,未语先笑,亲热挽上她臂膀。

“你们看看,咱们这顿饭吃得有多难,本来清明就约好的家宴,硬给磨到今天,先是我运道不好,生了场大病,又逢十一公去了,摊上族里那档子事儿,一来二去,就这么耽搁了,如今大局既定,这才得了闲暇,真真的费劲儿……”

见众人都但笑不语,许青窈微微勾唇,算是接了这位姨娘的话茬子,“姨娘的病可大好了?”

记得那夜,她去门上拜访,巧姨娘感染了风寒,推而不见,今日瞧着面目红润,竟无半丝病气。

“发了汗,身子利索多了。”笑起来,嘴角的纹路因为勾得太深,便显得有些刻意,带着胭粉也虚松。

“哦。”许青窈故意放长调应了一声。

她怀疑巧姨娘是避嫌怕见她,毕竟那会儿她身份还尴尬,朝不保夕,恐怕是担心她求到自家门上。

对这一点恐怕巧姨娘也心知肚明。

话说间便进去各自落了座。

晌午的光还明亮,气氛却沉郁起来。

那年轻的妇人见情势微妙,打破沉默,上前向她行礼,“大嫂。”

这位就是二房的嫡妇,名叫沈韵秋,其夫正是二房嫡子——薄殷义,据说两人早年指腹为婚,后来遵父母之命,成就少年姻缘,膝下育有一子。

只不过,水满则溢,月圆则缺,几年前,正是花好月圆时,这位殷三爷到蜀中进一批药材,遭了不测,船覆人倾,留下这孤儿寡母在世,或许是同病相怜,这位沈娘子,和许青窈倒能谈得来,二人常在一处说话。

此刻见了,目光在空中刚一碰,便都笑起来。

“停瑜怎么没见?”停瑜就是沈韵秋的儿子,二房的嫡孙,许青窈叫一声侄儿。

“停瑜病了,怕给大家过了病气,便没带来,放在房里让奶妈子看着呢。”

沈韵秋笑起来,人如其名,有一股秋天的清韵,当然,归功于她幽暗的装束和矜重的举止,后背亦隐隐散发出独属于这个时令的肃杀之气。

沈韵秋笑道:“前几天还嚷着说要来姨娘的家宴呢,没想到,忽然就病倒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人吃五谷,生百病,谁小时候不是七灾八难过来的?”

巧姨娘将“七灾八难”四个字咬得很重,令许青窈觉得这是一种强调,好像是故意解释给她听似的,那意思是她老人家之前是真的病了,让她不要多想。

大约是太刻意,连薄素素都感到自家母亲的不对劲,悄悄拿胳膊肘顶她一下,提醒母亲也要关照一下三嫂的态度,毕竟,三嫂的儿子才是真的病人呀。

巧姨娘是个不大明|慧的人,不能理解其中深意,反而还转过头去扬声问自家女儿,“你捅我干什么!”

清丽单薄的少女闹了个大红脸,顾不得茶水滚烫,端起杯盏就往喉咙里灌。

母亲这事儿做得真不地道。

她早就听闻外边的动静,知道大嫂日子不好过。听说大嫂和宗族长老斗法那几日,她担心得吃不下饭,母亲却一直拘着她,不准她出去见人,还装病,连大嫂上门来探视,也被拒之门外,为此,她甚至和母亲闹了好几天的脾气,直到听说大嫂安然无恙,才愿意开口讲话。

一听说要举办这场家宴,她简直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去南风苑找大嫂。

不想,席间,归功于母亲的快嘴,又闹出这样一桩不体面。

恼恨地将茶水吞了个干净,茶叶也嚼得咯吱咯吱响。

巧姨娘正要说话,婢子掀起锦帘,天光一亮,门口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二哥!”薄素素惊呼一声。

“姨娘安好。”薄青城笑道。这还是许青窈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真切。

“弟妹。”向沈韵秋。

“大嫂。”看向许青窈。

作者有话要说:人物关系简述

大房:

【薄羡——叶凤阁 】

【子:薄夕白——媳:许青窈】 ——过继嗣子:薄今墨

二房:

薄渊

妻:郑氏 ——【子:薄殷义——媳:沈韵秋】——生子:薄停瑜

外室:蓝氏——子:薄青城

妾:巧姨娘——子:薄脂虎;女:薄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