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章

一灯如豆,窗外风雨飘摇,墨色山峦绵延千里,在夜风中,树叶草木粼粼作响,群山像鲸鱼一般缓慢浮游,山间别院如同沉在海底。

案头的铜色香炉中,燃起幽艳的甜香,袅袅弥散,如痴如幻。

小小的木床之上,一个女人四肢被紧缚,面色潮红,挣扎间,腕上红痕愈加显眼,然而浑身上下,衣饰整齐,连头顶的发鬓都一丝不苟,只有青玉簪遗落在枕畔——那还是他怕她伤着,有意摘去。

“嫂嫂,青城猜你是在找这香,对吗?”

“这可是来自域外的好东西,一路跨越大洋江波,传到陆上,助无数有情人成就好事,被冠以一个好听的名字——‘荼蘼尽处’……”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

顿了片刻,才幽幽道:“那夜,和你鱼水相谐的人是我,知道吗?”

男人俯下身来,一双黑瞳钉在她脸上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只可惜,这样的好东西,嫂嫂的身子,现在还受用不得。”

说完撩袍而起,盖灭香炉,又转身向外,将轩窗洞开。

风雨夹杂泥土和青叶的气息,潮水般涌入简陋木居。

男人的衣袍在风中招摇,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许青窈被蛊惑的神智逐渐得以清明,欲要挣扎起身,又被束带缠回,只好濒死般蜷在床褥之上,“薄青城,你悖逆人伦,不配为人!”

那人听了却是一笑,修长的大手覆上她小腹,“嫂嫂莫要如此污蔑于我,如若青城不配为人,那这东西又是什么呢?”

“难道是怪物不成?”他手底力气加重几分,引她浑身颤栗。

“你这个刽子手,你不得好死!”

“我是刽子手?”他眉间流露几许惑然,语气却有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不,我是造物者。”

他平静地说,丝毫没有因为她的咒骂而有失分寸。

“嫂嫂,说起来,我应该是你的救命恩人,为何对自己的恩人这样坏?”

他站在床头,负手而立,冷笑,“没有我给你这个孩子,你如今早是塘子里的一缕冤魂……”

许青窈一惊,一颗心骤然沉到了底,原来,他从那么早就开始布局,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成了为他铺路的工具。

他兀自说下去,“遑论,细说起来,其实我是亏了的。”

“我把自己交给了你,然而……”他可没有见到她的落红。

他再次俯下身来,轻轻为她拨去耳边濡湿的鬓发,眉眼阴沉,语气带着残忍的戏谑,“我洁身自好二十余年,竟然交待在你这样的残花败柳身上,你说弟弟我冤不冤?”

许青窈被他的无耻震怒,眼前黑影浮动,几欲晕厥,却没打算辩解,心中嘲笑他的无知和愚蠢,同时因为他对于这份不平的怨憎,而感到难抑的快意。

沉默。

沉默良久。

他的脸悬停在她上方,幽黑到沉绿的瞳孔,像是两团慑人的鬼火,情|欲随呼吸起起伏伏,眼见他唇角微动,作势就要压下,她陡然睁大双眼,射出澹澹寒芒。

“听说你是外室子?算计自己的伯父和兄弟,是因为嫉妒?”她好像找到了这条毒蛇的七寸。

“那是他们自找的,就像你!”他的眸色陡然转为狠戾,钳住她苍白下颌,俯身逼视,“你若不贪图荣华富贵,嫁入薄家大房,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听见自己的身不由己,在别人口中竟然沦为攀附权贵的话柄谈资,许青窈眼泪夺眶而出。

他见状,微微一愣,下意识抬手替她拭泪,她恶狠狠地别过脸去,又被他捉住下颌,指上的翡翠扳指轻摩她的颊边,带来一股粗粝的疼痛。

片刻,丢开她,脑袋撞上坚硬的床板,她不由自主地痛呼一声,眼泪滚落。

腥风冷雨,一股脑灌进寒舍,床上的她微微瑟缩。

这些微的一点动静,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满不在乎地看她一眼,起身关门,阖窗,立在床边,三两步解开自己的袍带,脱得只剩雪白的中衣。

看着她惊惧挣扎的样子,他笑起来,像在期待一件颇有意趣的事,直到猎物挣扎到无力,他餍足地勾勾唇角。

“嫂嫂冷吗?我的身子却烫得很呢。”

许青窈无助地睁大双眼,泪盈于睫,眼睁睁看着那人上床,她的惊呼堵在喉咙。

狭小的木床瞬间咯吱咯吱摇动起来,压过了窗外的雨声。

他解开她双足间的束缚,将两股腕绳合二为一,拉下棉被,将她轻轻裹起,自己则翻身向外,吹灭床头灯火。

连那一点微弱的烛光也熄灭了。

她的心燃成灰烬。

出乎许青窈的意料,他最后什么也没做,只是在黑暗中,向她的眉间,印下轻轻一吻。

“睡吧。”他说。

窗外风雨大作,不似人间。

经过一夜风雨肆虐,院外落红成堆,野果匝地,啄食的鸟雀一早就来聒啼。

还是察觉腹部的轻微不适,她才彻底醒来,一晚上都做梦,时而在天,时而在地,沉沉浮浮,简直如在生死之外。

她一路摸过去,原来是他滚烫的大手覆在她小腹之上。

她厌恶地推开他,蛹向床角,用嘴去咬腕上的系带。

这是他袍间的腰带,用上好的冰蚕丝织就,针脚细密,做工精致,绾成一个死结。

她的唇齿奈何不了它,手边又无利器,只好靠近床脚,在立柜边沿来回磨蹭,直到满头大汗。

不知几时,那人长睫半开,斜靠在墙边,双臂松松抱在胸前,雪白里衣下露出半截劲瘦的胸膛,“有那么难吗?”

“求我一声,我自会为你解开。”一双黑瞳钉在她身上,饶有兴味地笑。

她冷眼,一张娟秀的脸转向窗外,旁若无人般。

“你想跑?”他捞起春凳上的衣袍,下地更衣。

“你跑不了了。”薄青城的视线下移至她的腰间,“那里面揣了我的崽。”

虽然如今还是窈窕纤细,不过,用不了多久,那里就会臃肿起来,作为他的子嗣生长的胚宫。

想到这里,他不禁生出些怜悯。

到底是第一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就算仅仅是为了财产和子嗣,也该善待她些。

大步走去,将她抱到床中央,“别闹了。”

割断绑缚,“你要是乖些,何必受如此苦楚。”

发觉双手得以解放,毫不犹豫地抬手,给他一个耳光,“无耻之徒!”

他愤怒而惊愕地回望她,只见那一双泪眼里蓄满无尽的仇恨。

薄青城眯眼,盯了她良久,忽而摊手,起身坐到门口纳凉的逍遥椅上,似笑非笑看她。

“你该庆幸,那天碰你的人是我,否则你肚子里这个,真成了世所难容的孽种……”

许青窈抱膝呆坐,面色如纸,双肩单薄无依,连耳廓都透明,像在听,又不在听。

她这副样子,比动手和辱骂还能激怒他。

“你在清高什么?”他起身,站到她面前,挡住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缕清淡的白光。

失去光线的烘托,她的耳廓立刻从透明,变得像坚硬的鱼骨,狠狠刺破了他的心防。

“知道我为什么碰你吗?”把头埋在她颈窝,像是在笑。

本来他用“荼蘼尽处”,只是为了报复薄羡,犯下聚麀(yōu)之乱,让他身败名裂。中途突然改了主意,是因为,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薄羡从乡下寻来的这个儿媳,会长着那样的一张脸——

一张和那个人有七分相像的脸。

斯人已逝,他从未想过,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相像之人。

他如何能容忍,难堪的阴谋落在挚爱的身上,即使只是一个有几分相像的次品。

是以,茕茕于世二十余年的薄青城,在那一夜,决定献出自己的童贞,他安慰自己,这个只不过是一箭双雕的权宜之举,他本不是真心,又对情|事无意,自然也算不得秽|乱。

只是那被药物催动的女人,并没有给出与他相应的贞洁。

看见床褥里干干净净的那一刻,他彻底恨上了她,既恨自己对于玉娘的背叛,又恨筹谋的无法把控,更恨这个与薄家人蛇鼠一窝,坏了他的计划,使他得不偿失还心烦意乱的女人。

他看过市井间流传着的那些话本图册,知道薄家孀妇身上数不胜数的绮艳,从前他以为那只是俗人的意淫,如今却像吃了苍蝇一般窝心。

“好好感谢你这张脸吧。”他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

冷风毫无预兆地灌进来,白色纱帘猎猎拂动。

门外传来低沉而冰冷的嗓音,“把孩子生下来,或许我会考虑放你自由。”

被关在柴房一整夜的小狸,此刻终于解了困,重新被指派到许青窈身边。

许青窈任由她给她穿衣缠鬓,只是敷粉的时候,那两行泪痕,怎么也盖不干净。

她呆呆地看着窗外,“小狸,你说,杀人和自杀,哪个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