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五章

好容易晴了两天,又迎来多雨。雨声淅沥,加深春困。

园子里雨打落英,草木委折,家猫野猫墙内墙外一片起伏,叫得人心缭乱。

西苑的断墙再次砌起,长明阁的油灯和金铃,夜间闪烁白日叮咚,睁着两只警戒的眼,竖起四角大耳,谨慎地抵御外来者不怀好意的入侵,却忘记檐下一只长毛黑猫的肆虐——正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不知为何,许青窈近来总心慌。

按小狸的说法,是邪煞冲撞,许青窈当然不信这些,小狸却急得不得了,要去请阴阳先生,许青窈猜测,这丫头心底发了虚。

究其原因,当然还是跟老族长的死有关。

外面都说是薄老三气死了老太爷,据说此人盗走了老太爷不少东西,其中就有好几副家传古画,最后薄老三交上来的赎当,却成了赝品,老太爷暴怒之下这才一命呜呼,而薄老三也被以偷盗忤逆,逼杀尊长之名逐出族谱。

只有许青窈和小狸清楚,这桩惊天之局的始末。

许青窈虽然心下暗惊,却尚能支撑,老家伙两次差点要了她的命,她的容人之心尚未到海量地步,而小狸这丫头,自从听见老太爷的死,便像有了心病,总是一惊一乍,疑神疑鬼。

也是为了让小狸安心,许青窈折了个中,选择陪她去藏海寺上香求佛,以此辟邪。

之所以选在藏海寺,是因为公翁的灵牌就供奉在那里——关于那场梦,一直都有挥之不去的疑点,手头终于得暇,她决定亲自再去一趟事发地。

马车夫等候在后门外。

车轮辘辘,一路穿城过水,驶向郊外,爬上青峦中点缀的蜿蜒山道,直到那半旧的帘帷都染上滴翠之色,油壁车终于停在藏海寺门前。

藏海寺虽幽居半山,却一向香火鼎盛,囿于今日有雨,才显得门庭冷落,不过正合了许青窈的意。

本朝习俗,闺中女子无事尚不能独行,何况孀妇,尤其她还身披数重重孝,被有心人看见,恐要生出是非。

许青窈裹了风帽,压低沿边,不敢停留,径直向供奉亡者的灵堂去,却被一声“夫人”忽然唤住。

她心中骇异,驻了足下,尚未回身,一个半大的小沙弥绕过身后,走上前来,笑了一下,行了个佛家弟子的礼,道:“果真是青夫人。”

原来这小和尚是识得她的,只因从前,她来此祭拜亡夫时,给他布施过几回果糕。

到底是幼童,舌尖卷走了果糕的清香,也将她的名字铭记于五内。

许青窈此刻看见这小沙弥,心里不由一动,自己作为闺阁中人,有些事不便开口,也不好细查,倒是可以倚仗他——来前竟忘了这茬。

便笑起来,“这次出门急,手里没拿芙蓉糕,倒不好意思见你。”

小沙弥皱一皱鼻子,憨态可掬,“夫人可别说这话,被我师父听见,又得罚我念咒抄经。”

“我给你,不让他知道,又能如何?”

“师父的神通大着呢,什么事都逃不过他老人家。”

“名师出高徒,你作为大师的徒弟,想必也是很有造化。”

“我不行,”小沙弥挠挠头,笑得赧然,“我脑子笨,悟性差,什么都得记在纸上,否则隔天就忘。”

“哦,这么说,那我反倒要考一考你。”许青窈微倾了腰,凑近小沙弥,压低声音,“昨天,有几个人来你们寺里上香?”

“这我知道,”小和尚眉眼间有了得色,“昨日雨多,香客只有五人,香火钱收入共计三千钱。”

眼见进入正题,许青窈不动声色追问:“有人留宿吗?”

“那倒没有,下午雨势就弱了,通常只有暴雨和大雪之日,实在下不了山,才有人留宿。”

“没错,答得好,”许青窈循循善诱,“我再问你,你还记得两个月前,也就是正月十五那日,后院的僧寮里,住了几个人?”

小沙弥双眼睁圆,面露难色,“这个,也太久了吧,我怎么会知道?”

“难道你没记到纸上吗?”

“这个是慧圆师兄的事。”小家伙老实答道。

“慧圆师兄的记性怎么样?”许青窈暗示道。

“哦,我知道了,”小沙弥仰脸笑望她,“你是想看我师兄的录事簿对吗?”

许青窈弯下身,低头,捏一把他的小脸,夸奖他,“孺子可教。”

“你等等。”小沙弥快速跑开。

许青窈和小狸坐在韦陀殿内的蒲团上,等待小和尚的消息。

殿内檀香缭绕,檐下雨水如注,溅起袅袅白烟,庙宇清净,梵音静心,冲得人凡心都淡了几分。

正思绪飘邈,被小狸推了一把,“大奶奶,你看那是谁?”

隔着莲池和湖石,对面是一座观音殿,佛门洞开,可见高台上观世音菩萨端庄慈祥,手持净瓶杨柳,普渡众生。

许青窈微眯了眼,视线下移,见那殿内蒲团上跪有一人,玄袍玉冠,作一个捻香跪拜的姿势,姿态虔诚,背影很是相熟。

此人不是薄青城是谁?

“愿我佛慈悲摄受,悯我等众生,保佑我娘早登极乐,往生净土。”这句,要高声唱出,向六道广而告之。

“娘,孩儿给您报仇了。”这句,藏在心里。

行礼完毕,他起身拂袖,顺道抬头望一眼高高在上的观音面,脑中乍然浮出一人,那张脸也和观音有几分相似,只是下颌收得略急,眼唇色彩稍重,便多了几分俗世的媚态,幸好额颐舒展,偶尔也作些悲天悯人的姿态,才显得不那么惑人。

想到此处,薄青城胸中没来由升起一股烦躁,他这个人,做事向来做到绝处,偏偏对那女人数次手下留情,如今,也只能解释为对自己骨肉的舐犊之情——必得如此,他方能安心。

“夫人?”

小和尚隔断许青窈的视线,递上一封蓝皮线装纸簿,“这就是寺里留宿客人的载录。”

等她再抬起头,那人已经一闪而逝,仿佛方才是看花了眼。

“怎么只有两人?”

簿子上面显示,那一日大雪封山,藏海寺内只有她许青窈和公爹薄羡两人留宿,二人比墙而居,次日离开。

“难道事实真就如此?”许青窈心下纳罕,她总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如果真是公翁,前两年都相安无事,为何偏要在第三年嗣子快学成归来时,搞出这样一出悖德之事,于情于理,都不大说得通……还有,公爹真的是意外坠崖而死吗?甚至,还有说法称他是自杀,如果是自杀,就更说不通了……

公翁先死,之后又是远在青州读书的嗣子,奔丧途中发生船祸,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难道,有人背后使坏?

“哎,薄二公子也在。”小沙弥眼尖,望着转角处消失的背影,忽然这样说道。

“他经常来这里吗?”许青窈随口一问。

“他和我们住持的关系可好呢,后院的那座佛塔就是他捐资修建的。”

“对了,正月十五,他也在。”小沙弥想起什么,捻了口水,低头翻录簿,从头翻到尾,又反覆几遍,不禁蹙起细眉嘀咕,“只是不知道为何慧圆师兄没记上去……”

“你说什么?”

“是啊,薄公子也在,我记得那天晚上,他打了盏绿色灯笼,和别的花灯不一样,那灯的样式和颜色都很奇怪,所以我记住了。”

恰好此时,檐下栖停的一溜鹧鸪,高唱起“行不得也哥哥……”

“寺里常有这种鸟吗?”

“很多。”

许青窈再次被掣入梦境。

远山黑云翻墨,院内白雨乱珠,藏海寺如同一艘搁浅在山间的巨船,在暗流与礁石中冲撞,直将她转得天昏地暗。

公翁逝世,嗣子不测,无主的巨财,悲艳的家族秘辛,她腹中成谜的骨肉……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形——

不敢再想下去。

只剩鼻尖一点若有似无的幽香……

许青窈忽然想起,禅房那夜的熏香,并非寺庙僧寮常用的檀香沉香之类,那香味清甜而古怪,或许问题就出于此……

只是时间过去良久,寮室早已清扫翻尘,哪里还能寻到物证?

“小狸,吩咐车夫,去一趟山居别院。”

如果公爹真是自杀,那他一定发现了些什么——

华贵的油壁青车冲破苍白雨幕,向山顶驶去。

不知辘辘车轮后已然跟上一人,那人身披斗笠,骑在油黑发亮的高头骏马之上,一双眼比头顶的积云还黑些,笠帽下天然带笑的薄唇,勾出一抹饶有兴味的弧度。

雨声哗哗,马蹄哒哒,许青窈错过身后的那一记嘶鸣。

“夫人,打果轩到了——”

原来公翁长居的这座山间别院叫作“打果轩”,名字倒稀奇,只可惜时过境迁,今睹旧物,反添惆怅。

院内,一圈篱笆匝起园圃,里面荒草萋萋,三间小屋,很是齐整,在风雨之中,却显出几许飘摇。

靠墙一间大概是书房,推门而入,尘网遍布,只见一张榉木书桌上,摆着几本泛黄古书,粗陶茶具稀稀落落,四散着,徒添一股古旧的寥落。

在拥挤发潮的的书架之上,许青窈寻到一本公翁生前最爱的前朝古书,翻开来,里面压着一封未钉火漆的信,许青窈拾起,一看,心内乍然沉了几分。

那是一封交代后事的遗书。

里面说,自己将命不久矣,将薄家资产半数交付嗣子薄今墨,半数归二房子侄薄青城所有,另,孀媳许青窈,得十万数,去留允听其自行发落。

最底下,是盖了公门大印的籍贯文书和一张崭新的路引。

难道公爹当真是自杀?

——许青窈掉下眼泪。

原来她曾离自由,这么近……

吱呀一声,外面的柴扉缓缓开合,初春的山间入夜早,已经有凉意渗体。

身后暗影无声覆上,随着她回身,只见门外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那宽大的斗篷在地上投下一片黑影。

清甜糜艳的香味伴随着潮湿的水汽渐渐弥散开来……

大雨滂沱,黑影微动,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冷淡而带有邪意的脸,“亲爱的嫂嫂,我该叫你一声夫人,抑或是——”

“我孩儿的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走完,终于开启感情线。

朱红的旧灯笼,月下飘摇的竹林,月洞窗内耳鬓厮磨的男女,秋千架上轻薄的春衫,走不完的旧愁,又来的新恨……写这一篇的初衷是看到这样一句歌词,“在高朋满座中,将隐晦爱意说到尽兴”——于是有了深宅大院里这些饮食男女的故事。

希望能早日上榜,恢复日更,现在这样节奏难搞,也很影响行文(哭),感谢目前仅有的读者们的支持,因为榜单的事,害大家久等,后面可能还得持续一段时间,不好意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