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老三在街上行走,被几个顽劣小童拿橡子砸到,也不言不语,倒是远远看见那乞丐碗里的铜板,立即唾了几口。
“如今你倒比爷还阔了,搁这儿摆谱呐!”
自打上次那事儿一过,日子就成了无底洞,一眼望不到头,就怕老太爷发现自己的宝贝藏品没了,一时杀到他头上来。
这日,在街上喝得烂醉,照例又来到许青窈这儿,打算打一波秋风,却遭几个护院大棒打了出去。
指着墙内骂骂咧咧,绕了一圈,恰走到薄府西角门。
那靠水的地方有一块矮墙,被前些日子的雨水浸圮下来,几只野猫在那半截危墙上撕架。
风一刮,院内长明阁上惊鸟铃翻动,发出清脆鸣声。
薄三抬头一看,忽然想起来,这地方好像住着个疯老太婆,听说那是个有根基的,年轻时娘家极显贵,想来,定有不少宝贝。
偷几个换成钱,到时把当铺里的宝贝赎出来,完璧归赵,岂不是天衣无缝?
薄贵当即就有了主意,夜里要来此处,作一回梁上君子。
恰逢群猫乱叫起来,薄贵赶紧手忙脚乱地离开了。
前脚刚走,后脚就从暗处里露出一双眼睛。这回,却不是猫。
南风苑。
“大奶奶,鱼咬饵了。”
许青窈正在檐下,给青石槽里的鱼儿喂食。
听了这话,转过身来,笑道:“真想不到,这还是个有骨气的,竟然忍到今天才来……”
“听说是把老族长的藏品当了……”
这倒有点超出许青窈的计划了。
她当初是吩咐旺儿,设局叫薄老三欠下巨额赌债,但没想到这厮竟然能把手伸到老太爷头上。
虽然是横生枝节,不过,这样也好,如此才能将场子闹得更大,让族里的那帮老家伙们心里也有个数。
“下去吧,告诉白管家,接下来这几夜,把人给我盯紧了。”
入夜,薄府西苑。
长明阁果然迎接到一位不速之客。
“东西都给爷藏哪儿去了?”
薄老三在一楼一通乱走,只见到些寻常摆件,要是搁昨日,他早忙不迭收进怀里,当宝贝似的供着了,但是今夜,他却一改常态,狗熊摘苞米似的,掰一个撂一个,只因好东西,实在太多了!
果然如他所想,那尚书大人的千金,带来的国公府的陪嫁,没一件是寻常物,就连多宝槅上没用的赏物,也都是前朝的藏品。
想来,更多的好东西都在二楼了。
薄贵蹑手蹑脚上了楼梯,夜晚的长明阁寂静如鬼域,只有穿堂风在雕梁画栋的彩色长廊里恣意穿行。
许多空房间的门户大开,三交六椀菱花格心门在风中开开合合,像一条渴望倾吐秘密的红舌。
果然,嫁妆都堆在长廊最末的一间房,里面铺珠盖玉,金银缀地,随处可见玉器兕镇,犀珀旧陶,紫檀木箱笼和楠木立柜歪倒在墙角,吐出一堆虫蠹的锦绣和藏书,像是对多年冷遇的泄恨。
房子的正中间停着一顶十二人抬的大花轿,赤红色调,霞彩华盖,四角缀满流苏、琉璃和金铃,像是天女的所居,令人想见新妇出嫁之日十里红妆的胜景。
只是闻着有些霉味儿,大约也跟世上的姻缘一样,只有大婚之日是盛时,之后便一路走向衰败。
薄贵坐在一地宝贝中,挑得头晕眼花,隐约听见楼下有动静,抱起两个小件五彩漆器,拔腿就跑。
他不知道身后那大红轿子的窗帷后,藏着一双炽热而癫狂的眼睛。
随着外面下楼梯的声音越来越远,轿帘后伸出一只青筋纵横的老手,就连声音也有几分嶙峋:
“赵郎中,带我走,快带我走……”
半面残妆的老嬷嬷提着一盏明瓦灯上楼来,轻轻掀起沾尘的帘帏,握住了那只枯瘦的手。
“夫人,该喝药了。”
披着黛色锦缎斗篷的许青窈,借着大树的暗影藏在转角,目送这贪心的老贼慌不择路地逃跑。
“大奶奶,万一这老东西再不来怎么办?”丫鬟小狸这样问道,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听说过‘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句话吗?”
许青窈看着消失在断墙外的背影,嘴角微翘,定定道:“一条发现粮仓的毒蛇,绝不会只满足于两只细瘦的小鼠。”
“那以后,这些东西还能回来吗?”
小狸的眼神惋惜中带着恋恋,“那可是前朝的古董啊,单论一个碎片,就能买下十个我。”
就像许青窈发现的那样,这丫头虽然恢复成良身,却总是忘不了脱去的奴籍,仍然习惯于将自身作为任何物件的度量衡——
这样看来,卖身作奴隶,就好像得了一场大病,会给人留下无法治愈的隐疾。
高阁上又传来尖锐的叫声,许青窈绝望地想,这大宅院里,有病的何止一人。
就连她自己,腹中也凭空冒出一个“巨瘤”,想到这东西会越长越大,她简直毛骨悚然。
它好像救了她的命,却又很有可能再将她的性命索走,于是对此物的去留,一向有主意的许青窈,再也拿不定主意。
只好摒弃胡思乱想,回到小狸的问题。
“会的,会回来的。”许青窈点点头,回首望向夜幕中的长明阁,在心中对失物的主人遥遥致歉。
“婆母,媳妇只是借用一下您的宝物,请勿怪罪。”
其实她早在黑市上安排了收购的掮客,肥水绝不会留到外人田里去。
“对了,小狸,你叫他们在东南北三面墙下守好,三日后是清明祭祖,不出意外,好戏马上就要开演了!”
看着大奶奶胜券在握的样子,小狸满腹的担忧,没来由地飘散了。
就和从前许多次一样,只要大奶奶说没事,到最后,就一定平安。
回去的路上,经过后花园,这里是西府和东府相接之处,有一大片竹林,草木繁盛,湖石峥嵘,假山耸立,和万竿修竹相映成趣。
奇怪的是,竹林深处有一口古井,两府的人都不敢靠近。
刚刚来之前,小狸千挠万阻,说什么也不要她从此处过,大约为的就是这口井。
“大奶奶,您是有身子的人,万一冲撞了什么,可经不得。”
“哪里就有那么娇贵了,你不知道,我出嫁之前,时常下地里干活,提水,割草,放牛,什么都干。”
“大奶奶自然是无所不能的,只是这鬼神之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小狸脸上的表情恭谨异常,夹杂着天真的敬畏。
许青窈就笑了,“怎么又扯到鬼神了?”
小狸瞪大了眼睛,“难道大奶奶你还不知道吗?”
她放低声音,神秘地遮住侧半张脸,“这井里以前淹死过人……”
许青窈正要问个仔细。
就看见竹林里荧光点点,如同鬼火。
“啊!”小狸叫了一声,“有鬼!”
许青窈将小狸一把揽在身后,自己挡在前方,风吹起她黛色的斗篷,简直像一只护崽的绿毛母鸡。
眼见那光越来越近了,直到彻底绽开在她对面,许青窈才看清,原来是东府里的青城二爷。
他俯视着惊魂未定的两人,提了提手里的灯笼,点亮了一张线条清晰的下颌。
“很害怕吗?”
许青窈确实吓了一跳,不过,这还得归功于小狸的一惊一乍。
“我有那么可怕吗?”
薄青城笑起来,身上那种阴郁的戾气彻底散去,染上一股雨后竹林的清香,使他险峻的眉眼化成一汪春水。
许青窈并不直面这个在春夜里让任何回答都显得暧昧的问题。
却径直问道:“二爷怎么会在这里?”
“房中太闷,出来散散心。”
对上许青窈探究的眼神,他表现得极为坦荡,微勾了唇角,不疾不徐地道:“听说园子里的木棉开了,我来看看。”
许青窈循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那墙角果然立着一株木棉,高约三丈,枝节蓬郁,花色火红,缠缠绵绵,烧成一团,直照亮了半边苍青的黑天。
“姚黄魏紫向谁赊,郁李樱桃也没些。”
许青窈看着那炽焰一般的树冠,幽幽道:“此时正是赏木棉的好时节呢。”
“俯视东邻桃李尘,婆罗高不问由旬。”薄青城看向她,“木棉乃是英姿高洁之花,倒与嫂嫂有几分相像。”
“只是做人若也像这般,曲高和寡,也实在孤寒。”他看着她,若有所指地说道。
听他话里有话,分明是不尊之意。
“我偏爱梅花。”许青窈冷声敷衍道。
薄青城后退一步,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却没放过她清丽的侧颜,“‘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梅花自然是与嫂嫂极相配的。”
“只可惜,梅花早已过季,若要再赏,恐得等来年。”
许青窈不愿与他再打哑谜,“小狸,回南风苑!”
小狸终于舍得从许青窈背后走出来,尚在惊吓之中,一副怔忡的样子,指着薄青城手里的灯笼,怯怯道:“绿灯笼,怪吓人的。”
“你提在手里就不惧它了。”薄青城的语气,分明是鼓动小孩。
小狸抬起手,跃跃欲试,等真的提在手里,果然不再惧怕。
反而像得了新耍具的孩童,不顾许青窈的不耐,欢喜异常,“夫人,要不你也试试?”
“想要吗?”薄青城像是在对小狸说话,眼神却分明看向许青窈。
小狸高兴地跳起来,“多谢二爷。”
说完看向一脸淡漠的许青窈,又小心问道:“二爷可以作两盏吗?”
微顿片刻,“我们夫人常用的风灯,恰巧前些日子坏掉了。”
“自然。”薄青城笑道。
天真的小婢不知道,“恰巧”两个字,早早就出卖了她堪称拙劣的谎言。
许青窈自然也听出其中关窍,缓缓垂下眼去,再不言语。
她不想将拒绝表现得太过激烈,那样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太容易授人以柄。
但是她也不肯随口答允,好像轻易就被人拿捏。
斟酌来去,皱着眉说道:“这样的绿到底太跳脱了些,若能淡点,自然更好。”
“鱼师青,还是天水碧?”
他停顿片刻,仰面向夜空,露出修长的脖颈,正中的喉结随着话语轻轻耸动,“现在头顶上方的蟹青色如何?”
许青窈抬眼看了看天,转身道:“都好。”
回去,翌日一大清早,楠木楼前的女贞树上,多了两盏圆圆的灯笼,像是一双绿色的眼睛。
小狸一眼就分清哪个归自己,哪个给夫人。
只因其中一盏,是洁白中正的底色,却以青绿色漆涂抹,上面画了两行诗,小狸看不懂,也知道这是费了大心思的。
许青窈提起灯笼,看上面龙飞凤舞的行书字——
“扳枝只为低垂手,肯傍人间栏槛春。”
正是昨夜那首未吟完的《木棉花歌》。
这里是二楼,窗外正好可以望见后花园里那株开得如火如荼的木棉树。
那红实在太刺目,惹得许青窈心里一紧。
她连忙收回视线,却听见小狸这样说:“夫人,我们不妨折枝木棉放在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