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盛坊,烧灯续昼,灯火通明。
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牌桌上,“三爷,这把您可又赢了!”
“来来来,爷今天手气好,继续!”
薄老三脸上笑开了花,一连赢了五把,他这回是赚大发了,都说人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看来这赌运也是一样。
谢天谢地,总算轮到他薄贵转大运。
在围着的一堆看客里,最显眼的是对面的小白脸,细眉细眼尖下颌,有点谄媚的相,眼睛粘在薄老三身上,亮晶晶的两片薄嘴唇里恭维个不停:
“三爷,您可真是高人不露相啊,怎么从前在这片就没见过您?”
薄老三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囊中羞涩,怯于来长盛坊这个淮安第一大赌场,只敢在小作坊里过瘾,就打了个马虎眼道:“爷从前在洒金坊那块儿混。”
对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显然是不想揭穿这份虚荣之下暗藏的窘迫。
“那可真是我们这帮人积德了,您要是早来,现在长盛坊指不定满地光腚——个个连裤子都输得没得了。”
众人纷笑,极尽谄媚。
薄老三是个眼皮子浅的,听了这话,还只当自己真有本事呢,脸上愈发得意洋洋。
小白脸趁他不备,手底一翻,盒中的骰子咕咚变了向。
这一把玩儿的是“除红谱”,果然,一翻盖儿,就是个满园春。
满座喝彩!
原来在这类戏中,向来以同色为贵,驳杂贱之,四枚四点大红色为最高之彩,称“满园春”,又叫“堂印”。
这薄老三可不就撞上个“堂印”吗?
薄老三坐地揽财,除了跟庄的,其余人都红了眼,那没押中的,愁眉苦脸,叹息不迭,当真应了那句话,“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吆,您老的手气今日可真神了!”有那跟着薄老三赚了钱的,笑着鼓噪:“三爷,要不咱再来一盘‘赶老羊’和‘掷挖窖’?”
薄贵正要一头再扎进局子,被小白脸拦住,拉到场外。
“等等,三爷,依小人的意思,咱见好就收,明日再玩儿也不迟。”
“咦,那哪行,今儿手气好,不趁机捞他个一笔,谁能知道到了明儿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的亲爷哎,不妨告诉您,这些人那都是下九流的路子,您跟他们玩下去,赢得多了,那是胜之不武,再输上几把,反而有失风范。按本店规矩,长胜的赌客,另设雅座,您明儿来,咱们到楼上,还有好些乐子呢。”
小白脸附到薄贵耳边,“悄悄跟您说,那儿是新攒的局,都是外地客商,赢面儿更大。”
薄老三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打今儿算起,爷就成你们长盛坊的贵宾了?”
“那是自然。”
薄贵上下打量伙计,“你叫什么?今儿既能遇上,也是有缘,赶明儿,爷请你喝酒。”
“小人自小父母双亡,无甚正经名号,只诨名‘旺儿’,劳爷记挂。”
旺儿将薄老三一路送到门外,顶上两盏红灯将“长盛坊”三个鎏金大字照得如雪一般亮堂。
月下,薄老三打了壶顶贵的酒,一路且饮且歌且行,回了府中,一头扎倒在柔软的锦衾堆里,呼呼大睡。
忽然,朦胧之中,感觉有人靠近,眼睛一睁,是个红衣小鬟,正拿湿帕给他擦手。
不及多想,薄老三飞起就是一脚。
“你个蠢玩意儿,爷的手也是你能碰得的?把爷的好手气擦没了,明儿剁了你的狗爪子!”
阒静的庭院里,只有如雷的打呼声和小丫鬟的隐隐啜泣。
此刻,河倾月落,窗外玉兰高树,在青砖地墁上,洒下一地花影。
熬了大半夜通宵,在第三遍鸡鸣时,西府后门上终于来人。
“旺儿,怎么样了?”
对了,这个旺儿就是老白给她找来的“赌徒”,不过比平常所见的“赌徒”还要更精于此道些——这位是赌坊的伙计,听说是老白的一个远房侄子。
“大奶奶放心,鱼儿已上钩了!”
许青窈一笑,“那就好。”
顺手塞过去一个锦囊,旺儿顺手掂了掂分量,却是空的,一抬头,对上许青窈了然的笑脸。
旺儿不禁有些讪讪的,扯了扯嘴角,背过身解开一看,却是张银票,足足有三百两。
赶忙跪在地上,“多谢大奶奶恩典。”
“还有一件事,你务必记着。”
旺儿竖起两只耳朵,恨不得将字挨个儿刻在耳廓子上,听完,郑重其事道:“奶奶放心,这次务必要叫这个薄老三永世不得翻身。”
“辛苦你,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定不负奶奶所托。”
话再说回薄老三,翌日,此人睡到日上中天才起来。
赌坊一般是夕阳落照时分才打灯迎客。
薄老三悠哉游哉用过下午饭,赶忙换上压箱底的荔枝红缎道袍,戴上貂鼠帽套,蹬一双崭新天青纻丝白底鞋,雇了一领四人大轿,朝长盛坊去了。
旺儿早等在门口,此刻见了,亲热迎上去,呵腰蜷背,将薄贵一路延请至楼上雅阁。
“局早攒起了,就等着您了。”
薄贵进去一看,果然有三人临窗而立,此刻正背对他,引颈遥望后院的扶疏草木和玲珑山石。
“薄三爷到——”旺儿拉长嗓子吼了一声,给足了薄贵面子。
几人闻声转过身来,都是生意人装扮,稳妥中透着豪奢,有分寸的显山露水。
薄贵抱拳,“几位爷久等。”
三人各自还礼,“久仰久仰。”
听声音确是外地客无疑。
用过茶,略微话过温寒,几人在一张黄花梨木八仙桌前坐定。
旺儿掏出一个豆荚样的象牙盒,从中倒出四枚玲珑剔透的骰子来,做工精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把哪位爷坐庄?”
“我先来!”四人之中那位面白体宽年龄最长的,慷慨答道。
“推牌九,打天九,还是抢快,赶羊?各位爷中意哪个?”旺儿侍立在一旁,呵腰问道。
“推牌九!”倒有两个人异口同声。
“各位爷是英雄所见略同。”旺儿奉承道。
几人也都会心一笑。
薄老三本不是个慧的,推牌九这种费神的玩法,对他来说本是有点强人所难,但箭在弦上,此时是不发也得发了。
没想到,第一条推过,薄老三就吃到了庄家的赔注,算上那照规不推的末条,一方推完,他成了最大赢家。
几人此时才算入了港,旺儿识趣地将窗帏阖上,防外面天光扰人兴致。
注越下越大,倒把薄老三喂了个饱,哄得他的赌性也越发饕餮。
轮到薄老三作庄家,他的运气越发好,吃多赔少,把把都进账,推到末条,按例要重新洗牌,薄老三却不依。
“我要推末条!”
旺儿下腰提醒,“这一条是荒腔走板的末路牌,爷还是不推为好。”
薄老三以为人家是看轻他,脾气反而上来了,“各位都是走江湖的,不知道有没有听过闽人的这样一句话,‘爱拼才会赢’,以小博大,说的就是这道理。”
“庄家有多少?”座中有人问道。
薄贵点一点数,“四百两。”说完全都推到下门,看样子是铁了心赌到底。
这一下很是一步险棋,要么赢得翻番,要么输个精光。
众人心都跳起来了。
骰子一掷,一翻牌,竟然是“人牌”加“钉子”……
对面则是一副“天九一”。
薄贵输了。
直到钱都被瓜分完了,薄贵还在纳闷,算得好好的“无名二”,怎么摸到手里就成了“人钉一”呢?
大名鼎鼎的薄三爷当然不会知道,这几位所谓的“客商”,那都是外地赌场上的老把式,方才是合起力来给他喂牌,他这么一个雏鸟,在这几只秃鹫的爪下,能留几根杂毛就不错了。
“不行!咱们再来!”
到嘴的鸭子飞了,哪能甘心,薄贵闹着就要再来一局。
几位看他这副样子,知道他此刻早已是三魂丢了七魄,正是把局做死的时候,便各展豪奢,纷纷借钱给他。
这样一玩儿,不到一个时辰,四百两就打了水漂。
薄老三红着脸激战正酣,几人暗中对了个眼色,表示要收线,于是立刻都停了手。
薄贵这才急了,本儿赔光了不说,现在还倒欠下人家一大笔银子,他只能扯住人家的衣角,哀求大家继续帮他把这个雪球周而复始地滚下去。
旺儿倒是好心,把他拉到一边,给他出了个主意。
“三爷,听说您那位族长叔叔手上有不少藏品……”旺儿说到此处,引薄贵看向三人里面稍胖的那位。
“这里面顶头的那位爷,最是个爱好风雅的,或许你拿出来几张故纸,就能将前账一笔勾销,反倒再大赚他一笔,也未可知。”
“可是……动老爷子的藏品,要叫老爷子知道了,不得打死我?”
旺儿踌躇一番,捻着细下巴道:“我倒是有个折中的法子。”
薄贵如抓救命稻草般看向旺儿。
“要不您先少拿个几件,放到当铺作个抵押,先把这燃眉之急解了,剩下的,以后慢慢往出赎,老爷子的宝贝多着呢,哪里就那么容易发现了。”
薄老三咬了咬牙,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上次老太爷说再知道他耍赌,就要打断他的腿。
想到这里,薄老三的膝盖骨一阵刺痛。
……
如此这般,到底是成了。
旺儿将人送下楼,旋即拐进后院,一路分花拂柳,穿廊过坞,来到假山泠泉后的一处孤亭前。
亭上轻纱拂动,背后一人凭几而坐,面前棋盘上黑白两子各定江山,厮杀得难舍难分。
“爷,这是大奶奶给的三百两银票。”旺儿低头双手将锦囊奉上。
那人停了手,抬头扫锦囊一眼,哂然一笑,“你倒是个忠心的……”嘴角的弧度令人辨不出是讥讽还是褒扬。
“拿下去,分给兄弟们,刚把人从外地叫回来,就叫他们又上一回赌桌,是我这个掌柜的不是了。”
“代兄弟们多谢爷体恤。”
“作戏不容易吧?”薄青城指尖又泻出一记白子,忽然笑着这样说。
旺儿一惊,以为这话是冲着自己来的,难道自己哪里行差踏错?当即膝盖就软了下去。
就听头顶又道:“那薄老三是个蠢的,薄家大奶奶许青窈可不是吃素的。”
旺儿弓腰退下,心下暗惊,主子这话仿佛不是在敲打他,倒像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赶老羊、掷挖窖:古代的一种赌博形式,骰子游戏
满园春,同“堂印”:骰子掷数,指四枚四点,为最高彩
推牌九:明清时的一种赌博游戏,用骨牌对子来比大小,九为最高点,所以又称为“牌九”
打天九:另一种骨牌赌博方式,与牌九大同小异,分文牌武牌两大类
天九一:天牌十二点和红九组成的牌九
人钉一:人牌八点和钉子三点,与天九一都是一点,但天九一更大
无名二:杂七杂五,或其他凑出“二”的杂牌,高于天九一和人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