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

这日天气晴好,府中无事,院里的积水一除,下人们也都得了闲暇。

许青窈便趁机把管家叫进来,“白老,烦您领小狸去一趟衙门。”

这位白老自小便跟了老爷的,很是得用,乃是老爷生前的一个心腹,许青窈执掌东西两府中馈,对内敲打刁奴,对外往来人情,都少不得他上下指点。

因此,许青窈对这位,一向是奉为尊长。

此刻,他听了这话,却是一惊,“大奶奶是要发落这丫头?”

“哪里就是发落了,只是说这丫头品性不错,上次我答应她,给她去了奴籍,今儿就是来叫你办这事儿的。”

说着把手里的契纸递了出去。

老白一看,恍然道:“哦,原来是要脱籍,大奶奶到底心善。”

顺势看向一旁正往美人觚里插花的小狸,“记得这丫头那年在街上,卖身葬父,好不可怜,还是老爷发了慈心买回来的,今年老爷一走,竟也要脱了籍去,真是物是人非啊。”

许青窈听见这老白是话里有话,耳边莫名刺燎,便笑道:“我记得白叔也早脱了籍,可知老爷仁义,纵使去了,家风也是惠泽长流。”

搬出了老爷,老白便不好再说什么,讪讪笑了两句,出去唤人备车去了。

小狸听了,自然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忙不迭跟着白管家去了。

小狸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了,此人正是老族长的侄儿——薄老三。

许青窈对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管家刚走,房里的丫鬟小狸和云娘也都不在,此刻见他来,心里颇有些警惕,回去坐到堂中的直棂圈子玫瑰椅上,挺直了腰板看他。

“三叔怎么来了?今儿府中冷锅冷灶,可没什么美酒佳肴招待您老。”

薄老三乜斜着眼回瞪她,“老太爷使唤我来,说过几日便是清明节,叫你提前清扫祠堂,准备好祭祖的东西,别到时候丢了薄家的排场。”

“这个我知道。”虽然祭祖是不容许女人在场,但之前的一应繁琐事务却都得妇道人家来经管,故此,许青窈早打算糊弄过去。

薄老三上下打量她良久,鼻子里冷哼一声,“你自以为肚子里怀个什么野种,便能摆起奶奶的款来,把我们薄家阖族耍得团团转吗?我告诉你,上次的事儿,还没完呢!”

“完不完,老太爷自有定论,还轮不到你说嘴!”

“怎么?急了?是不是怕爷把你的奸夫找出来?”薄老三说着就倾身凑上来,一只枯瘦的鬼爪探到她鬓边,作势要挽那碎发,许青窈立身站起,一巴掌甩上去,“恶心的玩意儿,你再敢动手我就喊人!”

“喊人?”薄老三冷笑一声,“你喊啊,正好把人都喊过来,让你们大房的丑事传得更臭更远些!”

“实话告诉你,你那孩子是不是薄家的种是一码事,生不生得下来又是另一码事,族里的几位尊长,正想方治你呢,我跟你说,侄媳妇,你要是肯花钱消灾,我便帮你渡过难关,保准叫你母子平安,怎么样?”

许青窈看了眼外面敞亮的天,“这是缺了钱讨到我面前来了,把你的破碗端上来,奶奶我给你施舍两个子儿,要是还想威胁我,有多远滚多远!”

“嘿!真给脸不要脸啊!”薄老三挽起袖子,作势要动手。

就听外面竹篾帘一响,天光涌入,一道极冷冽的声音传了进来,“三叔,您老安好呀!”

薄老三回头一看,“二房的?你不在你东府里待着,大白天的,就往寡嫂院里跑,这可说不过去啊……”

“我来给故去的大伯上香,” 薄青城抖一抖手里的香烛,笑得有些邪气,“倒是您这心眼长得可不一般,什么都能看错了眼。”

这是变着法骂他脏呢,薄老三怒从心头起,到底人家话说得巧,好坏都留了余地,他也不好动粗,只脸色上更难看了些,“回来了也不知道登门拜会长辈,到底是庶出子,眼皮子浅。”

不想,薄青城听了这话也不恼,笑眯眯地道:“怎么没拜啊,上次不是去十一太公府上,正好见您搁门口跪着数蚂蚁呢,不敢扰了您雅兴,故此没作声罢了。”

许青窈一听这话,心里差点乐开了花,谁不知道这个薄老三幼年失怙,稍长失恃,是老族长给拉扯大的,只是烂泥扶不上墙,养到能立门户了却染上了赌瘾,回回赶上人来要账,便跪到门外头,指望搜刮点老太爷的资财去填坑。

这当然是丑事,这会儿光明正大地被人指出来,直将薄老三气了个倒仰。

薄青城却视而不见,兀自笑着说下去,“现在想起来,倒要问一声,三叔,那地上到底有多少蚂蚁?您可有眉目了?”

薄老三几欲咬碎牙根,恨恨盯了薄青城半晌,霍然转身,拂袖而去,直走到外面月洞门下才敢放声言语,“有娘生没娘教的玩意儿,娼门里出来的货!仗着在外地赚了几个臭钱儿,也敢在爷头上摆谱!”

骂声传入当庭,字眼很是不入耳,许青窈不禁蹙了蹙眉,余光一瞥,恰好睄到薄青城阴沉的脸色和阴鸷的眉眼,那真叫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

许青窈一看见他这副模样,再联想到昨夜云娘和自己说的那些家族秘辛,便暗自噤了声。

不想,他再转过脸时竟又换了一副神色,还是那副春风澹面,秋月宜人的相,只眼角微微有些发红,却倒令人无端怜悯起来。

“此人这一番没讨到好,想必很长一段时日是不会再来了,嫂嫂且安心。”

许青窈应了一声,识相地道:“多谢叔叔解围。”

再看见薄青城在祠堂上净手焚香虔心祭拜的模样,她简直要疑心,方才是自己眼神出了岔子,怎么会在那样一张净如佛子的脸上,看出来修罗面呢。

“对了,嫂嫂,姨娘请你后日去东府小聚。”

姨娘指的是老四薄脂虎的娘,他也跟着这么叫,看来是与这两人关系匪浅。

许青窈笑道:“想来从叔叔回家,咱们两房还没聚呢,也早该给叔叔接风洗尘了。”

薄青城打了一个揖,“全凭嫂嫂赏脸。”

小狸得了良身,高兴自是不提,路上经过茶坊,自告奋勇跳下车去,要请白老一碗茶喝,感谢人家为她跑这一趟的劳累。

进了茶坊,看到一堆人孵在里面,其中赫然坐着薄家老三——那个不成器的酒鬼赌徒,时常来给大房找麻烦,她早厌透了此人。

此刻不知在哪里喝得酩酊,满脸通红,还在人群里发大话,“我给诸位讲一个笑话——”

“话说某地有一老翁扒灰,事毕,向其媳告揖道:‘多谢娘子美情。’ 那媳妇却说:‘爹爹休得如此客气,自己家里,哪里谢得许多。’ ”①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有人趁机起哄道:“三爷怕不是讲你薄家家事吧。”

又是满座俯仰。

“薄家那许多,亏你知道是哪一家!”

“还能有谁,自然是淮安城里富得流油的那一家。”

有一年青秀才模样的人,面色不虞,颇为嫌弃地觑了薄老三一眼,“俗话说‘死者为大’,到底沾亲带故的,怎么还编排起死人闲话来了?再说人家绝了户,也实在可怜……”

小狸心想:看来这人群里面还是有明白人的。

薄老三冷笑一阵,“什么叫绝了户?人死了,种却留下了,你们说这还能叫绝户吗?”

……

小狸见薄老三张着嘴,不知又会吐出什么荒唐来,几步上去就把桌上的茶壶打翻,“三爷,你欠下赌债,问我们索钱不得,就出来编排大房的闲话,你还配作长辈吗?”

门外候着的老白也听见了,急忙跑进来,制止了这场喧闹,向众人连声告了歉,将两位冤家一齐拉了出去。

那薄老三醉得像个泥虫,这会儿瘫在车厢一角呼呼大睡,全然忘了方才差点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是以,一进府,小狸就赶快将这场所见报给了许青窈。

“大奶奶,您快想个办法吧,这么下去,咱们岂不是要被那糊涂虫拿捏!”

许青窈坐在二楼的支摘窗下,看庭中那株玉兰,洁白硕大的花朵,熙熙攘攘地挤作一团,被前几天的雨水洗过,像是一树吸足水分的云,傍晚的光洒下来,给花瓣和木窗都镀上金边,显出一种岁月静好来。

“小狸,你说说,族里那几位老古董会想什么办法来对付我?”许青窈幽幽开口。

“这……再怎么说他们也是长辈吧,难不成会比薄老三的手段更下作?”

许青窈沉沉望着左上角那一枝欹进窗来的斜枝,忽然站起身,探出半个身子去, “这枝子倒有些意思……”

伸手摘去最顶上的一朵, “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转身交到小狸手里,露出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小狸,收好!”

到了夜里,白管家被叫了来。

“这两日我们大房恐要生变,还得烦您老多寻几个护院,将那墙角四下围住,放上大水缸,只是入了夜,偏将西角侧门松懈下来,那里有一道矮墙,前些日子被雨冲圮了,也暂且先晾着,别修整。”

老白觉得奇怪,却也应了。

“还有一件事,您老外面行走,认识的人多,烦您给我去寻一个赌徒来。”

“赌徒?”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笑林广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