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

入夜,鹤鸣楼。

薄青城站在幽深黑暗的顶阁之上,眺望淮安的山山水水,这座运河上的城市,竟也像一艘巨船,随着水道不断迁徙,从千百年前的尘烟深处,走到今天。

多少往事,都湮灭在滔滔江水中,一路岁弊寒凶,风饕雪虐,竟也让他跋涉至今。

只有他自己知道,命运,是如何跌宕,那桩桩无解的死局,终于棋布错峙,这一场对弈,他不再是棋子,而是执棋之人。

晚风吹来,薄青城从袖中取出那两支未送出的木兰,放在唇边轻嗅,多娇艳的花儿,可惜刚才和金子待在一处,便沾染了铜臭。

就像那样一位风韵高致的小娘子,为何偏偏嫁进了薄家?

轻轻一掣,木兰落入水中,随水而逝,远处江波一卷,再也不见。

许青窈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心乱如麻。

夜深了,府中各处早已下钥,两人便从南风苑的角门回去。

小狸走前悄悄开了一道缝,上面缠了麻线,又叫熟人照看着,此刻麻线完好如初,果然无人觉察。

走在园子里,草木葳蕤,隐有水汽氤氲,檐下的灯笼经年,早已黯淡蒙尘,那光也像一只生了翳的眼,欲睁不睁。

走在廊上,杉木地板年久失修,时有磕绊。角落里,几只荧荧绿眼时隐时现,一团黑色疾冲过来,许青窈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大奶奶!”小狸赶紧护在她面前,将那东西踢远,“小心冲撞!”

草丛翻动,一阵“嗷呜”声乱,原来是二房弄回来的几只猫跑进西府,发了春正在鏖战。

“真冲撞了倒才好呢。”许青窈失魂丧魄,苦笑一声。

“奶奶别这么说……”小狸一面弯腰去帮她理裙摆,一面心里想着该怎么安慰夫人。

刚去看过城郊一个有名的妇科圣手,回来就成了这样。

大奶奶有了身孕,她高兴,可是看见大奶奶这副模样,她又忍不住替她心疼。

“小狸,”许青窈忽然抓住她的手,像溺水之人对于泅渡的渴求,“你说这个孩子该不该留。”

小狸愣住了。

这个十六岁的丫头,尚未经过人事,面对生死繁衍这样的大事,懵懂地像个初来人世的赤子。

但她还是说了,眼神里有不忍,还有故作的深沉,“大奶奶,依我看,这个孩子就留着,无论是儿是女,都是您的骨肉,何必要做出自损的事?更何况,本来咱们就是用假怀孕骗过各房,不是正愁圆不了谎?这下好了……”

“小狸,”许青窈淡淡一笑,推开她握在自己臂上的手,“你不明白。”

那个困扰她几个月的绮梦,终于浮出水面,只是隔了太久,那一把幽绿阴暗的水草,早已经在她的颈子上扎根,融进她的血脉里去,从此与她呼吸与共。

怎么会呢?

谎言是她编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它会应验——而且应验得这样快,甚至是在还未开始之前。

许青窈不敢去想,自己是被骗了多久。

她清晰地记得,早在三年前,过继嗣子的当天,公爹就给她递来一碗绝嗣汤。

当时她不假思索地就一口闷到底,依她看,孩子被带到这个世上,简直就是活遭罪,她不但不惧膝下无子之痛,心里甚至还暗喜,自己积了大德一件,就算到庙里,也是要和菩萨平起平坐的。

后面守寡的几年,她从不沾染俗情,只因她向来自恃孤高,这大宅院里能入她眼的人都没有几个,更何况叫她与人苟且。

其实,外面人怎样编排她,甚至于弄出那些不堪的话本春图,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自恃行事光明磊落,所以浑不在意。

这三年来,她处处着意,步步留心,从未与人留下口实,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开启新人生。

是的,三年前嫁入薄府之前,薄大老爷就说过,待嗣子学成归来,承继家业,便给她置办一个新身份,同时奉上一笔巨财,放她自由。

正是这句话,支撑着她嫁入薄家,下葬郎君,过继嗣子,撑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日光阴和无边黑夜。

谁承想,三年后,一切物是人非,她像一只被关久了的鸟儿,好不容易待到出笼之时,却忽然被剪断了羽翼,于是她又想到用脚,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她的脚上,早已被圈了金链。

她曾经是感激公爹的。

凭心而论,公爹待她不错,许青窈自父亲暴亡后缺失的那部分关爱,在他这里得到了满足,遑论他还经常教给她一些生意经,什么“天地庄周马,江湖范蠡船”,什么“人弃我捡,人争我予”……她常常听得意犹未尽,甚至别有论道。

也是看她聪慧,公爹便逐渐放手,将大房的事一应交予她做主,再后来,甚至将她带进生意场中历练。

当然了,也只是个谋士的身份,在此地,女人是不被允许抛头露面的。

在这座宅子里,许青窈度过了荒凉,但并不寂寞的几年。

直到一年前,有关薄家大房翁媳扒灰的流言忽然满城纷飞。

清白,向来是一把毁誉的利刀,却又难以自证。

眼看谣言愈发不堪,公爹便搬出了大宅,住进了藏海寺附近的山间别院。

再见到他的时候,就是那次藏海寺祭祀,当天下起了雪,山路泥泞难行,在住持的挽留之下,他们翁媳二人便在藏海寺中留宿一夜。

又过了大半个月,公爹坠下悬崖,粉身碎骨,之后便是一连串的丧仪——分殓,停灵,出殡,漫天的纸钱如雨一般,洋洋洒洒飘满了整座大宅。

她总以为悲剧是伴着那些漫天飞舞的纸钱而来,现在才知道,原来早在三年前,就埋下了伏笔。

那一碗不能绝子的绝嗣汤,注定了她今后与那浓黑汤汁一般发苦的命运。

大风刮过,暴雨忽至。

许青窈像一艘搁浅在夜色中的小船,一路跌跌撞撞地扶回楠木楼。

小狸一路自顾不暇,自己也淋了个湿透,这时就显出阅历的好来,房里二十五岁的大丫鬟云娘,便是个资深的舵手,她为许青窈换去湿衣,围上一床大红缠枝宝相花纹锦被,又寻来滚热的汤婆子,捂入被中。

云娘从前伺候过薄家大少爷——也就是她那短命的郎君,可能是身份尴尬,因此,与楠木楼这帮人都颇有些生分。

像往常一样,将一切处置得井井有条后,她转身便要走。

不想,忽然被许青窈叫住,“云娘,你在薄府年岁久,能给我讲讲从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