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薄府回程的马车中,一切都显得如梦似幻。
车辘阵阵,车内悬挂的凿空镂银熏球里,点着荀令十里香,随着轮毂辗转,溢出缕缕若有似无的清甜。
油壁车后,青石板上,马蹄哒哒,正是薄家二爷,在后面骑着白马一路相送。
白日里繁华的里运河,此刻终于静下,船夫和艄公早早换了地方歇脚,滔滔流水亦青睐于画舫绣船,将鱼虾的腥气抖去,换上脂粉招摇。
浆声阵阵,打碎两岸酡红灯影,从这边遥遥看去,可见鹅黄新柳下,成群姝女提灯漫游,时有面俏的郎君经过,便好一阵睇笑。
许青窈收回目光。
再多看妙龄少女们一眼,她可能会疑心自己已经长出白发,虽然她今年不过双十年岁,文人诗里称作“桃李年华”,辞调叫得好听,其实她心里知道,自己早已是枯木难逢春。
时间当真如流水,三年白驹过隙,俯仰之间,亦是一日千里。
谁能想到,昨夜她还在薄氏祠堂里因为一块牌坊绝地求生,今夜就与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隔帘而坐。
而这个人还是她的二房叔叔——
那位一直活在薄家上下唇齿之间的男子。
小狸挪膝,凑向许青窈耳边,隔着厚重的帷幕,细细给她讲起马上那人的故事。
按照小狸的说法,此人的传奇,讲个三天三夜也是说不完的。
譬如,此人的母亲蓝氏是如何貌美惊人,又是如何红颜薄命……
又譬如,此人少年时是如何的暴戾恣睢,大逆不道,酒醉鞭奴,章台云雨,后来竟牵涉到勋戚闺帷,以至于将自己的父亲活活气死……
再譬如——这回便是好的了——年仅十六被逐出家门,孤身远走,赤手空拳,在闽地打出一片江山。
这样跌宕的故事,许青窈听到这里,方才皱了眉。
“赤手空拳?”她微微一笑,眼神中含有一丝少见的轻谑,“不见得吧,世上之人一旦发迹,辄称自己是如何白手起家,可是依我看来,只不过是自吹自擂,或是掩人耳目,自证清白罢了。”
说到这里,许青窈看向小狸,“你可曾听过,人家讲‘一命二运三风水’,说的就是大事成败自有天定,建功立业哪里有话本子里那样容易,一个人再怎么能耐,也得搞到第一笔资财,否则,再长的腿,都是连步子也迈不开的。”
小狸听得一知半解,一脸懵懂地盯着许青窈,“那夫人你说,为什么人家都讲‘人定胜天’,按你说的,难道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生来就都是奴才的命吗?”
“当然不是,”她解释道:“‘人定胜天’这个词,是受苦的人给自己渡厄用的,若是上位者用这个,那就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了。”
小狸有些失望地盯着她,随即低头叹息,“看来我生来就是渡厄的,我的命可真苦。”
许青窈见这丫头着了相,赶紧给她解释,“怎么会,‘一命二运三风水’后面还有话呢,‘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十一择业与择偶,十二驱吉与避凶’,若是你肯钻研上进,识字念书,真诚待人,到哪里都不会差的。”
其实许青窈心里也拿不定主意,是呀,为什么要有奴婢呢,为什么要分妻妾呢,为什么人要有三六九等呢?
要不是自己十七岁出嫁那天,被薄家半路截住,是不是已经成了纨绔财主后院里的一缕冤魂?
多可悲,仅仅是现在的生活,已经是命运的眷顾。
其实她早就想着,要把这丫头的奴籍给放了,只是从前做不得主。
如今倒好了,男人们一死,除去牌坊那事儿,她的生活反而轻巧了。
许青窈心里想着帮小狸,却终究没说出口,所谓‘语以泄败,事以密成’,她是个谨慎的人,怕其中出了变数,反而害得人家空欢喜一场。
幸好小狸是个心浅的,一会儿就从自怨自艾里跳出来了,甚至还有心思打趣,“我既不想积德,也懒得读书,名字怪,长得丑,要不是遇到奶奶这个贵人,恐怕连大罗神仙也没得救了。”
“就你嘴甜。”许青窈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眉峰一挑,眸光中多了几许狡慧,“明明后面还有两句,怎么不见你说呢?”
“不想择业,伺候大奶奶你就是我的业,也不想择偶……”小狸说到这里,耳根烧起来,也就说不下去了。
许青窈有意逗弄小狸,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呀,我说的是‘趋吉’和‘避凶’。”
小狸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把头埋在双膝间,遮住整张脸,耳朵通红,“大奶奶你可真坏!”
许青窈因为赵郎中的不告而别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忽然就心情大好,恰逢外面烟花炸起,她顺手掀了帘子,探身去看外面淮安城的夜景。
一双笑眼堪堪掀起,冷不丁对上马上那人,忽然冷了唇角。他不知几时,就打马行在侧边,也不知道车厢内两人的私语,被他听去几点。
马上的薄青城确实是在笑了。
却不是因为女儿家的闺房顽笑,而是那番关于“白手起家”的高论。
他这几年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能人异事,如她所言,赤手空拳能成就大业的,几无一人,就连他自己,能在沿海扎下根基,也多少是有贵人相助,外加大势所趋。
外面的人把他传成那样,话里行间恨不得替他生出三头六臂,有时连他自己都汗颜。
如今这些人把他捧得有多高,当年他还是外室庶子时,就把他踩得有多矮。
戏台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看客的脸还是同一张——富者给青眼,贫者抛白眼,贵者笑脸相迎,贱者冷眼横加,真真好笑。
因此,许青窈的那番话,着实给他不小的意外。
一个足不出户的闺中孀妇,竟然也知道这些,不愧是薄羡为大房选中的人。
只可惜,这个好儿媳,不久之后,恐怕就要成为薄家败落的掘墓人了。
薄青城冷笑着,却因为月光澹面,衬得眉目生辉,连那由于过分高挺而显得陡峻的鼻梁,也突然柔和下来。
烟花在他头顶炸开的一瞬,愈发显得白衣高洁,竟有廖天孤鹤之感。
“卖花嘞——”
这么晚了,竟然还有卖花女郎提筐沿河叫卖。
小女孩打着赤脚,踝上系一串洁白的白兰花链。春寒料峭,夜风一吹,破衣鼓鼓,愈发显得纤瘦可怜。
只听那小女郎唱道:“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花好,歌声更好。
调子娇媚婉转,宛如夜露将凝,唱得人耳边濡然有湿意。
随着歌声弥散开来,从大楼中陆续出来许多披红裹绿,穿绫戴锦的女子,一时间簇拥而上,将那小妹妹团团围住,笑闹声响彻长街。
许青窈抬头一看,“醉仙楼”三个字映入眼帘,见那门口有许多红男绿女缠头裹臂,唇口相接,一时难堪,急忙缩了回去。
见许青窈先前听得入迷,薄青城早将马勒停,此时半身微侧,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隔着帘子问道:“嫂嫂可是要花?”
许青窈摇头,故作镇静,“不用。”
叫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给她买花,也太不庄重了些。
不想,那人闻言却是一笑,极为利索地翻身下马,一头扎进脂粉钗环堆簇的人群里。
不消片刻,便大跨步回来,手里捻着两三枝木兰。
一枝顺势探入她的窗帷。
低沉悦耳的嗓音伴着花梗钻入帘中,“知道嫂嫂心善,见不得穷人家女孩儿受苦。”
那怡红快绿的楼上恰好传来一支调子极怪的曲子——
“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
东去入闽南去广,溪流湍驶岭嵯峨。
行不得也哥哥。 ”
——许青窈接过花,木兰肥白的瓣子上,夜露重重,不知是雨水,还是雾气。
作者有话要说: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李清照·减字木兰花
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东去入闽南去广,溪流湍驶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丘濬·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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