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西一带。
此地水道纵横,街巷幽深,绣舫画船鳞次栉比,楼阁台榭高低错落,一到向晚,大红灯笼渐次而起,从东边亮到西边,直烧得半边天都红了,叫人分不清昼夜。
此刻,兰香苑里正是灯火通明。
楼上的雅间里闯入一个愣头青,打断了座中悠扬曼妙的管弦笙歌。
“二哥,你快救救嫂子吧。”
说话的是薄家二房的庶子薄脂虎。
据说当年抓周仪式上,这小哥儿从一堆笔墨纸砚、算盘帐册、吃食耍具中稳稳地抓了盒胭脂,二老爷颇为不喜,遂将大名起成“脂虎”,用“虎”字是取其威猛之意,而留下“脂”字,则是为了时时警醒,告诫其免耽声色。
不想,造化弄人,后来耽于风月的竟是他的长子。
“脂虎,你来干什么?”
薄青城推开刚凑上来的殊色妓子,又挥手叫停一旁怀抱琵琶的乐工,醉眼迷离地道了一句,“正谈生意呢。”
“二哥,别谈了,家里出事了。”薄脂虎急得跺脚。
满座宾客听闻此言,都搁箸停杯,抬起头相看。薄青城向脂虎使了个眼色,又自罚一杯向左右告歉,然后才离席,走前果断拉了庶弟,“出去说。”
一出雅阁,他脸上醺醉的神态立刻消失,眉眼清明而犀利,“你说的事我都知道。”
“那你还能坐得住?”脂虎骇异。
“怎么坐不住?横竖是大房的人,关我们二房何干?”
看见二哥嘴角的讥诮,薄脂虎不敢再多言,一边挠头,一边打量兄长神色,小声说:“是我娘让我来的。”
薄青城哂然一笑,“姨娘是不是说,要是大奶奶死了,大房的肉全得落到族里,咱们嫡亲的二房到时候只能跟着喝汤……”
“你怎么知道?”
薄青城冷笑道:“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许青窈不会死。”
脂虎眼睛一亮,“你是说,嫂子会没事儿?”
薄青城脑子里自动浮现出一张瓷白的六角脸来,哼着鼻音说:“那个女人,比狐狸还奸,比豺狼还狠,你以为,那群老东西能拿她怎么样?”
“话是这么说,”脂虎垂下头,“可是哥你也知道,那族规可不是好糊弄的,淮安几年也没出个节妇了,今年年辰不好,又赶上咱们家当解户,那帮老家伙能放过大嫂吗?”
听到族规,薄青城神色忽有几分黯淡,薄脂虎知道,二哥是又想他娘了,谁不知道二哥他娘当年就是按族规被沉的塘。
“放一百个心。”薄青城飞快地笑了一下,在这个心智稚嫩的弟弟肩上,用力拍了一把。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薄青城顿了一下,黑瞳里忽然染上几分狠戾,“哥也能弄来给你。”
薄脂虎听了,心里感动,但一想到大嫂,还是有点不放心,又说:
“哥,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要什么劳什子财产,我就是觉得,嫂子是个好人,不能让她枉死。”
“我死,她都不会死,”薄青城笑了一下,眼角泛着一点微红,“这样,你放心了吗?”
薄脂虎听了这话,莫名有点瘆得慌,打了个寒颤,乖巧答:“有二哥的准话,我就放心了。”
看着薄脂虎消失在长廊尽头,薄青城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
远方一盏孤星,在醉生梦死的浆声灯影里 ,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夜风从湖上刮来,一路登堂入室。
廊上,薄青城被烛光拉长的背影中,吐绶蓝的长袍猎猎招展,上下翻飞,仿佛欲要乘风而去,下一刻又被拽入深渊——像是一种极致的撕裂。
薄青城推门而入前,又换上了那副温和俊雅的姿态,一个地道的儒商。
掀袍就座,他重新招手唤了妓子来,那女子面色一喜,顺势就要倒入他怀,他堪堪避开,“劳烦姑娘为我斟酒即可。”
座中有人见状取笑,“薄二公子好狠的心。”
狠吗?若是真的狠,怎么会留着那个女人?他早就看出来,她必是他报仇过程中的心腹大患。
唯一的解释就是,留着她,还有用处。
其实他早就打点好了一切,就连那个老族长常用的薛神医,他也笼络了来,早早就谈妥,为的就是在诊脉的时候,能帮着她圆谎。
是的,他早就知道她是要被拖去祠堂的,以他对这女人的了解,她定不会坐以待毙,一个女人被迫作节妇,能想出的最好办法是什么呢?
——当然是怀孕。
只是令薄青城没想到的是,打点好的薛神医,半路上出了岔子。
雨声潺潺,总不见人来,等得心焦。
眼看老族长脸色越来越青,有人闹着要另请大夫,正七嘴八舌地争辩着,门外终于有了响动。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传说中的薛神医没到,等来的却是他的儿子小薛神医。
一路上雨大,小少年浑身淋得湿透。
此人也不管满头满脸的雨水,径直上前,拨开人群,向躺在地上的老族长施针,少顷,人便缓过来了。
被扶到座上,喂过水后,老族长终于撕下伪装的面皮,正了神色,看向角落里面无表情的许青窈,幽幽说了句:
“孙媳妇也真是吓得不轻。”
人群的焦点循声转移到她身上。
“劳驾小薛神医了。”
这话一说出口,人群里便有精明的,立时明白了前后关窍——原来,老爷子是装病,为的就是验一验这孀妇肚子里“货”的真假。
许青窈甚至没有说话,就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虚弱地落在了圈椅内,见郎中过来,便乖乖伸出手去,掌心反转,细瘦的腕子上青蓝色脉管静静蜿蜒。
其实,早在看见老族长摔倒的一瞬,许青窈便全都明白了。
她也明白了为何老族长在吩咐下人去送赵郎中时,刻意强调“神医”两个字。
原来一切都在别人的算计中。
老姜辛辣,她被呛得鼻酸。
她以为老族长是最在乎家族荣耀的,看来是错了,在阖族荣耀和清洗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带来的辱没中,老族长选择第三条路——斩草除根。
只要证明她品性不佳,作风淫佚,无论她说什么,想来,也不会有人再听,就算告到衙门里去又怎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衙门,对于女子来说,不过是一个更大更深的祠堂罢了。
“错了。”
许青窈就听见耳畔年轻的郎中,不无得意地叫起来,“赵岐黄这个老东西,果然看错了。”
——她就知道。
许青窈绝望地闭上眼睛。
已至寅时,檐下有乳燕在呼唤离巢的大鸟,她心想:今年的春已经这样深了吗?
雨势那样大,春燕觅得食吗?雏燕会挨饿吗?
记得她的楠木楼中,也有这样一户善邻,小燕羽翼渐丰,离巢去往青天,三年来了又去,最后留下的就只有她一人,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这三年,本就是她偷来的,现在还回去,也好。
反正在这朱门绣户里,她早是行尸走肉了。
窗外大雨倾盆,如银河倒泻,顷刻便要将她埋葬。
“少奶奶怀胎明显不足两月,只有一月半,那赵岐黄果然是个庸医!”
雨声太大,小郎中的声音湮灭在其中,听不大清楚。
“什么?”老族长脱口而出,眉头一跳,印堂的悬针纹跟着晃了两下。
“你说什么?”许青窈也面有惊色,情不自禁地追问道。
“我说赵岐黄是庸医!”
“嗐……不是叫你说这个。”老族长气得跌足,胸腔里痰鸣阵阵。
“我的意思是说,少奶奶确实有了身孕,只是怀胎时间乃一月有余,而非两月,赵岐黄误诊了!”小郎中扯着嗓子吼道。
多亏老爹半路被叫走,他才能捞到这次出诊机会,只是他实在不明白 ,为何老爹走前,摆出那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知县老爷病发得急,衙门里的差人霸道,就连一旁那个薄府引路的小厮,都被一并带走了,因此,他们爷俩都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他就被扔下了马车。
小薛郎中不禁暗自思忖:难道是老爹想到要对上赵岐黄,怕了?
他自小学医,去年才临诊,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老爹虽担着一个神医的名头,却始终被那姓赵的压着一头,因此,他来这一趟,一路上满心满眼都是:如何将那姓赵的比下去。
这会儿摸过脉,终于给他抓出了错漏,这小妇人,确是怀孕了没错,只是不是赵岐黄口称的两月有余,而是不到两月。
就在小薛神医引以为傲地将诊断报出,在座的众人却大跌眼镜。
折腾来,折腾去,都是一样的结果——
薄家大房死灰复燃,有后了。
那还废个什么劲儿!
天光将亮,雨也渐息,人群开始意兴阑珊。
老族长坐在半明半暗的窗户下,似乎正在考虑该拿这个不遵理法的狡猾女子怎么办,更重要的是,靠贞节牌坊免除今年贡粮解运的计划,泡汤了。
不一会儿,忽然有人来报,这次是好事:新上任的山阳知县传令,朝廷今年打算将漕粮河运改为海运,薄家解户的身份取消了!
这下贞节牌坊的意义折了半,许青窈颈上的重枷随之解锁。
在雨声里泡了一夜的薄家老少,终于感受到点春日的新意。
“雨已,日出而风,草木有光。”
经过整整一个雨夜,天地万物焕然一新,太平缸里水波悠悠,锦鲤摆尾。
墙角的塘子里,时有海棠花瓣拂落水面,鱼嘴唼喋不迭,漾起一串串细小泡沫。
老族长上了停在檐下的轿子,临走前,突然掀起帘帏,看向许青窈,阴森森地嘱咐了一句,“孙媳妇保重身体,到时候可要母子安康,为大房绵延子嗣,再续香火。”
然而,许青窈连头也没有抬,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周旋大事小情。
这一夜的风波迭起柳暗花明过后,她没有丝毫船到桥头的喜悦,反而整个人都陷入恐慌,小薛神医的话不断在她脑中回放——
“少奶奶确实有了身孕……”
她怎么可能会有身孕呢?
有身孕的人怎么可能是她?
她早在三年前就喝了绝嗣汤,怎么可能会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