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微微亮,白日慢慢爬出山迹,如凝了一层寒霜。
祁长煜刚一睁眼,便对上一双剔透的玉眸。
燕行霜身披软甲,抱手靠立榻旁,见祁长煜已醒,便扔给他一柄长剑。
祁长煜急忙接下,慌张地再度望向燕行霜。
“既然醒了,便随我练剑吧。”
燕行霜丢下这句话,便抬步踏出营帐,祁长煜赶紧握剑赶上。
前世,燕行霜从未教过祁长煜一招半式,全靠他自己跟在身后偷摸地学习,孜孜不懈再加上天赋异禀,很快便有所小成。不过这次,燕行霜决定将进度再拉快些。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一处开阔无人之地,燕行霜抬掌向祁长煜勾了勾。
“你尽管攻来,让我看看你基础如何。”
祁长煜傻了眼:“可是,将军是空手……”
“无妨。”
听到此言,祁长煜顿了顿,也不多犹豫,举剑朝燕行霜冲将而去,剑刃在空中划出凌冽的风声。但下一秒便应声落地。
仅一招,便决出胜负。
燕行霜手如疾风,瞄准祁长煜满是破绽的空档,朝着握剑的手腕狠厉劈下。祁长煜还未回过神来时,便觉手臂一阵发酸发麻,指间微颤,竟被硬生生劈落了剑。
祁长煜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长剑,转而马上捡起,又再度咬牙朝燕行霜斩去。
燕行霜满意地笑了笑,侧身躲开,脚如弯钩一般搭过祁长煜的小腿,再微微施力,便将他绊倒在地。
长剑再次摔飞出去,祁长煜一声不吭地爬起来去找回,又转过身来,锲而不舍地向燕行霜刺出,眸中的决意一次又一次加深。
二人你来我往,不知过了多少招。最后祁长煜累得实在举不动剑,瘫倒在地大口呼吸。
燕行霜走至他身旁,不紧不慢地说道:“力气不错,速度也够快,但缺了些技巧。”
说完,便递来水壶,祁长煜接过三两口喝了个干净,稍作歇息后继续站起。
“剑给我。”燕行霜伸手道。
祁长煜刚一交出剑,一道寒芒毫无预兆地落在他的脖颈前。
“第一剑,是为贪狼。”燕行霜唇角上扬,横跨一步,长剑直指祁长煜,“剑出如直木冲天,身展如丹凤朝阳。”
话音刚落,燕行霜向前迈出一步,逼得祁长煜直往后退。她手腕转动,持剑向前垂落而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
“第二剑,是为巨门。追锋如车轮倾轧,形动如凌风挽花。”
燕行霜步履不止,忽而剑刃一转,朝上方迅疾挑去,祁长煜急忙让步昂首。
“第三剑,是为禄存。剑起如白鹭擒鱼,纵步如落雷在地。”
三式舞过,燕行霜收步止势,抬眸望向祁长煜:“看会了么?”
祁长煜缓过神来,慢慢点头。
“此乃燕家剑法的基础,你先练透前三式,后面的我再寻空慢慢教你。”
燕家剑法共有七式,以北斗七星赋名,虽招式看似简单易懂,但妙在攻防兼具,变化无方,学成一式得抵百招。
燕行霜将剑递还给祁长煜,祁长煜接过,紧紧握住剑柄,眸色坚毅无比。
灼阳之下,祁长煜回忆着方才燕行霜的动作,脚下步如踏云,手上剑如舞风,不过三式,却练得极为认真。
光辉落在长剑之上,折射着耀眼的金芒。而舞剑的少年,比剑锋还更加耀眼。
燕行霜站在一旁,不动神色看了许久,时不时纠正他动作上的不足。待日上三竿,燕行霜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向祁长煜唤道。
“你先练着,我去去就来。”
燕行霜转身回到了大帐中,帐内刘瑞正背着手来回踱步,看见燕行霜拂帘而入,眼中的焦虑立马烟消云散,挂上一副殷勤的笑容。
“燕将军,你可算来了!”
燕行霜微微蹙了蹙眉,按捺住从心底浮动而出的恨意,如往常一般淡淡地应了一声。
刘瑞伪装得太好,以至于她从未怀疑过他有半分谋逆之心。
虽已知他心存投敌之意,不过现在要处决刘瑞还为时过早,她需要静待一个巧妙的时机。
“何事?”
刘瑞眼珠子转了转,随后温吞吞地寻问道:“不知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昨日的那小子?”
“我看他是个为将的好料子,打算留在身边好好培养一番。”
燕行霜绕到交椅前坐下,修长的指节轻轻叩击着扶手,目光落在被展开的图纸上。
“将军日有万机,如此也太耽误您了,不如就把他交由在下照料如何?”刘瑞不死心,上前来拱手道。
燕行霜微微抬眸瞥了一眼刘瑞,心中猜定他并非是想为自己分担,而是在忧虑被夺副将之位罢了。
“教个毛孩子罢了,有何耽误的?”燕行霜叩击之声顿住,随后直勾勾地盯着刘瑞,“比起此事,此时你不应该在营中清点兵数么?”
刘瑞被盯得心中直发毛,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慌张起来:“将军说的是!我光顾着为将军分忧,都糊涂了。在下这就告退。”
见刘瑞如逃一般离了大帐,燕行霜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眸色放松几分,又落回绘着北疆地势的图纸上。
前世,燕翎军退敌后,便暂退至离边境最近的芜城休整,却在返城途中遭乾军的一支死士偷袭,险些溃败。
燕行霜的指端划过芜城周围的径道,最后落在一处矮坡之上,嘴角拎起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随后摊开纸笔。
正待她刚送出递交给芜城太守的信时,账外忽起一阵吵闹声。
两个士兵架着祁长煜大步跨入账内,二人皆虎背熊腰,更衬得祁长煜瘦骨棱棱。
他咬紧嘴唇,死死握着那柄长剑不撒手,用力到指骨泛白。
燕行霜看了看祁长煜,又看了看士兵,还不等她说什么,士兵便将祁长煜一把甩在冰冷的地上,随后双双抱拳,语气不由得意:“启禀将军,您昨晚带回来的那个小子是个小偷!”
“这小偷还格外嚣张,偷走了您的剑不说,还死活不承认!”
“我们这就帮您教训教训这小子!”
说罢,士兵伸手便去夺祁长煜怀中的剑,祁长煜一声不吭,乌沉的眼眸紧盯着地面,任由如石雨般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身上,也绝不松手分毫。
“住手!”
燕行霜拍桌而起,语声之凌厉吓得两个士兵赶紧停下动作,心怯地望向燕行霜,他们从军多年,还未曾见过一向处变不惊燕将军发过火气。
祁长煜见没了动静,也小心翼翼地抬眸往高处看去,燕行霜眉心紧蹙,睥睨着两个士兵,眸中泛出寒意。
“那剑是我给他的。”
此话一出,两个士兵瞪大了眼面面相觑,脸色顿时煞白。他们本以为逮住了一个耀武扬威的理由,却没想反倒因愚自误,赶紧跪地叩首。
“将军饶命!我们不知道这事……”
燕行霜俯视着他们,语气慢慢加重:“想不到我燕翎军中尚有如此自行其是之流,看来是我平日对你们管教松懈了。”
士兵哆嗦着一言不发,冷汗滴落在地。
“下去各领五十杖板。另外,把刘瑞叫来。”
二人得了令,垂着首赶忙慌张地逃出帐营。
燕行霜步子沉缓,走至祁长煜的身前伸出手来。
“起来。”
望着向自己伸出的那只手,祁长煜怔怔地握住,待他站稳后,燕行霜叹息一声:“被欺负了就该还手。”
“一味忍让只会变成他人得寸进尺的理由。”
亦如……前尘的冀国。她那昏庸无道的王弟不断割地求和,只盼着乾国得了城池便不再来犯。国土被寸寸吞并,到了最后,连自己破釜沉舟的底气也吞了个干净。
祁长煜低着头,沉默半晌后慢慢抬起,一双黑眸似墨夜般深邃:“我不想成为将军的累赘。”
燕行霜微微一愣。
若是祁长煜与刚才的士兵争斗起来,又会如何?
刀剑无眼,想必会双双负伤,到时候事情闹大便不好收场。将军刚带回来的人初到军营便惹起纷乱,只怕将士们都会让燕行霜将祁长煜赶出去。
若是他为单平息事端而交出长剑,岂不更是坐实为贼心虚,只怕会引起一阵流言蜚语,谣传将军捡了一个贼回来。
清白难证,又势单力薄下,他不过是在拖时间,静候那必定到来的转机。
燕行霜眸色暗了暗,想不到眼前骨瘦的少年竟心胜玲珑,反倒是她自己,有些思虑不周了。
她一边掸去祁长煜衣上的尘灰,一边随口道:“回头我让人重新为你配一把剑,这把有些不称手,就先暂且不用了吧。”
但祁长煜听后却往后直退,握着长剑的手指也收紧几分,他急忙摇头:“不用别的,这把就好。”
燕行霜怔了怔,见祁长煜眼眸中闪着执拗的微光,恍惚间觉得眼前的少年有些许陌生。
前世的祁长煜一向温驯,极少与她驳斥,向来是她说什么,便毫不犹豫地应什么。
虽然有了些许改变,不过见他如此,燕行霜也不多想,便顺着他道:“那这剑便送给你罢。”
祁长煜闻及,唇角毫不遮掩地扬起纯粹的笑意,如得了蜜糖的幼童一般。他抬起剑,无言望向剑柄处刻着的“燕行霜”三字,心中雀跃不已。
而此时刘瑞走入账内,躬身施礼道:“将军,听说您找我。”
燕行霜转过身来,目光一改柔色,反添了几分锐利:“让将士们准备离营退兵,暂回芜城休整。”
刘瑞抱拳退下,临走前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祁长煜手握的长剑,眸中翻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狠戾,但又不动声色地将之迅速掩去。
拔营归城的消息很快传播开来,军中上下皆井然有序地开始收拾起了行装。燕行霜骑在玄马上,回首遥望关山万里。
她心知,自己还会重回此地。
刘瑞骑马走至她身旁,展图疑惑道:“将军,您确定要从梧桐道走?”
燕行霜默然颔首。
“可是走这条道要翻过一座山坡,虽然不高,但何苦放着宽阔直达的大路不走,偏偏要绕路呢?”
燕行霜望了他一眼:“你可知坐镇乾军的是谁?”
刘瑞听后吞了吞口水,似是忆起什么可怖之事,他一字一顿道:“乾国的赤虎将军,赵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