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将军,我看您面色不好,还是回帐歇息吧。”
刘瑞侍立一旁,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扶掖。
燕行霜轻轻摇了摇头,此刻她一扫眼底的阴霾,一双玉眸清透彻亮,厉声道:“备马。”
刘瑞赶紧牵来她的黑马,燕行霜接过缰绳,将脸埋在玄鬃之间,轻抚马背呢喃自语:“又见面了,老朋友。”
燕行霜跨坐而上夹紧马肚,黑马高嘶一声,便载着她疾驰而去。
刘瑞和其余将士面面相觑,呆愣半时后刘瑞急忙嚷道:“别傻站着了,将军大病初愈,怎能独自离营,快追上去!”
塞外的长风鼓起燕行霜单薄的布褐,阵阵寒意浸透入骨,可她心中却是焦热无比。
因为前世之时,正是在今日,她在乱葬岗中找到了祁长煜。
尚且年少的祁长煜被强征入伍,握着半截铁杆被乾军推上战场,重伤之后直接当做尸体扔进了骨堆中。
不远处鸦啼声促,一阵刺鼻的腐臭裹着血腥味幽幽飘来,燕行霜勒绳止蹄。一场苦战刚刚结束,乱葬岗中尸尸枕藉,已堆如山高,让人触目惊心。
燕行霜眉心紧蹙,翻身下马。她心知祁长煜就在此处。
不过记忆太过久远,她已不记得究竟是在哪里寻到了祁长煜,只得将一具具尸骨掀开,慢慢去找。
红日渐隐山头,天外紫霞被黑夜一笔消抹,明月如盘,高悬在空。
清冷光辉泻下,却被黑压压的尸首悉数吞没。静得生寒的乱葬岗中,只闻及不停歇的翻动声。
不知找了多久,燕行霜一身狼狈,指甲中堆满了污泥与瘀血,她甚至不敢用剑去掀翻,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戳穿了什么。
此时刘瑞已带兵赶到,入眼便是自家的将军在尸堆中东翻西找,他瞪大了眼,赶紧走近问道:“燕将军,您在做什么?”
燕行霜扫他一眼,不多言语,刚掀开一具尸身,便听闻一道低弱的□□。
那声音如蛛丝轻拨,细不可察,可落在燕行霜的心中,却如滚雷一般。
她顾不得一身的酸痛,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顺着声音来源翻弄开层层血骨后,一只苍白瘦削,微微颤抖的手出现在了眼前。
燕行霜将少年从尸骸腐肉中挖出时,心中却无端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少年布衣狼藉,薄弱的面颊上刀痕密布,深至骨肉,已看不出容貌如何,他半眯着迷朦的浊眼呆怔地望向燕行霜,皮包骨头的手如找到救命稻草般,死死揪住燕行霜的衣袖不放。
燕行霜攒眉细察,单从外貌已看不出他究竟是谁。
可无论从衣着也好,从身材也好,从骨相也好,都与当年的祁长煜别无二致。
无奈之下,燕行霜先把神思恍惚的少年带出了乱葬岗,将自己的外衣脱下为他披上,用衣袖遮过满是腥秽的手拂过少年的额发。
见他稍稍安定后,燕行霜用最轻柔的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有些惶恐地抬头,怯生生地瞧了一眼燕行霜后又匆匆垂首,声如蚊蝇般答道:“祁、祁长煜。”
燕行霜心中一阵惊悸,连说话的声音也不由颤栗:“你的生辰牌呢?”
前世初见祁长煜时,他身上便揣着一块雕着名字的木牌,虽然简陋,但祁长煜却似之若珍宝,时刻带着。
听到燕行霜此言,少年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仍缓缓从怀中摸出一块小木牌来。
他泥垢满衣,那块木牌却被保护得一尘不染,上面字迹娟秀地雕刻着三个字:祁长煜。
看过木牌后,燕行霜心中的疑虑被一寸寸打消。这正是前世祁长煜的木牌,虽不知为何,这一世的祁长煜容貌尽毁,但她仍旧找到了他,便已足够。
燕行霜将黑马让给了少年,安排剩下的将士继续搜寻乱葬岗后,便回到了营帐中。
一路上,祁长煜躲在燕行霜的身后寸步不离,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时不时抬头观察燕行霜的神色,好似生怕被她抛弃一般,见燕行霜一脸淡然,便又安下心来,隔着衣物轻轻用指腹磨蹭着那块木牌。
燕行霜找来一块布帕,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轻轻拭去祁长煜面上的污秽,更衣之时,又看见他四肢上遍布的狰狞剑痕,又为他上药。
前世的祁长煜亦是满身伤痕,但那时的燕行霜并未留意,也无暇照料,将他托给刘瑞后便忘了这人。燕行霜心想至此,不由轻叹一声。
“疼吗?”
虽然祁长煜背对着她一声不吭,但每每药膏触及他的伤痕时,他都会下意识地微微哆嗦。
“不疼……”
燕行霜不忍戳破,但心中却一阵绞痛,本该是饱读圣贤书的年纪,却被丢入乱军之中充数,每一道刀痕落在他身上时,那刺骨的痛楚不言而喻。
一切妥当后,燕行霜简单交待了两句,便哄祁长煜睡去,见他闭上浑浊的眼眸,燕行霜才放心离帐。
账外刘瑞已等待多时,见燕行霜出来后,他本想探头往里看,却被燕行霜拦下。
“乱葬岗搜得如何?”
刘瑞收回目光,抱拳恭敬应道:“回禀将军,除了您带回来的那人,其他都是死尸了。”
燕行霜默然点头,心中更加安定几分。
“让将士们好好歇息吧,苦战一场,想必都已疲累。”
“是!”刘瑞声如钟鸣,答得干脆,随后又不由试探着问道:“将军……不如将那人交我照理如何?不然您今晚睡在何处?”
话音未落,燕行霜眼底泛起寒意,又迅速将之隐去,假意泰然道:“不必了。刘瑞,你忙了一日,也早日歇下为好。”
刘瑞听此,也不好多言,便行礼退下。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北境边疆极少见到如今夜这般澈明的圆月。燕行霜靠着营帐席地而坐,抬眸远望,她征战数年,满眼是剑刃相接,满心是兵家算计,还未曾好好赏过这塞外之景,不由看得出神。
四下一片静谧,将士们皆入营歇息,燕行霜独身帐外,忽得听闻一阵响动。
祁长煜不知何时已睡醒,他尽可能地压低脚步靠近燕行霜,本想不打扰她,却还是被听到了动静。
燕行霜回眸望他,祁长煜兀自一惊,似犯错的孩童般躲开视线,垂着头慢慢走到燕行霜的身侧,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燕行霜满眼柔光,温声笑道:“当然。”
祁长煜得了准许,眼中顿时由惧意转为欣喜,他赶紧抱膝坐下,嘴角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地勾起一丝弧度。
二人沉默许久,似是觉得有些许尴尬,燕行霜启唇问道:“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祁长煜眼眸躲闪,吞吐半晌后才慢慢开口:“他们嫌我手脚不利索,便说让我长个教训。”
祁长煜说得淡然,但字字却如刺般扎进燕行霜的心头。他们自然是指乾军,看来这一世同之前已发生了些许改变。
“无妨,他们如何伤得你,日后你便如何还以他们。”
燕行霜语声冷淡,带着丝丝杀意。
祁长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犹豫半刻后小心翼翼道:“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可以。”
“为什么……要救我呢?”
燕行霜心中一怔,欲言又止。脑海中翻腾过无数个答案,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前世燕行霜之所以救下了他,是心存怜惜。而重来一世,她又为何鬼使神差一般,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乱葬岗中将他刨出呢?
还不等燕行霜想出个合情合理的答案来时,祁长煜便轻启薄唇。
“不过无论如何,谢谢你……”
祁长煜转过头来,目光灼灼胜过晨曦初阳,他继续说道:“我还以为我会死在那儿。”
燕行霜不知该说何是好,望着祁长煜愣了许久后转眸轻轻嗯了一声,心中却如火烧过一般跳得炙热。
“从今往后,我的这条命,便是将军的。”
祁长煜语声无比虔诚,一双透彻的明眸如珠玉一般,再瞧不见半分浑浊,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燕行霜,如同望着高高在上的神明。
凉风习习,吹乱了燕行霜鬓角的长发,掩过她脸上的神情,也掩过了她眸中泫然欲泣的泪珠。
前尘之事再度翻上心头,她曾有无数次机会能避开死局,但走至尽头时,才发现错如沙累,不知不觉间已积成一山。
若是她没有一次次忽略屡露锋芒的祁长煜,可能他早已位至高将,退敌千里。
若是她在兵临城下,背水一战时,选择相信祁长煜而非刘瑞,可能走不到国破城亡那步。
若是她坚信祁长煜没有叛国,毅然为他争辩,可能自己的皇弟会念及几分感情。
若是……
燕行霜心乱如麻,她深吸口气假意拂发,借而拭过眼角,稍稍定心后转过头来。
“傻子,我要你这条命有何用?”
停顿几分,燕行霜继续淡声道:“你的命终归是你自己的,哪有托付给别人的道理?”
祁长煜刚欲开口,一根布满茧子的纤纤长指便比在了唇前。
“你若真心谢我,以后便跟着我好生练剑学弓,上阵杀敌才是。”
望着燕行霜深邃的玄眸,祁长煜认真地再次颔首。
“夜已深,快去睡吧。”
燕行霜唇角勾起一丝浅笑,祁长煜听话地站起身来,刚要走进帐中时,忽然想到什么,回头急急问道:“那将军今夜睡哪儿?”
“我自有去处,不必担心。”
听到这话,祁长煜方才安下心来,身影消失在了帐内。
见他离开,燕行霜的目光又投向长空。
此夜静谧风徐,几许薄云掩不住明月清辉,恰如燕行霜之心境,她慢慢阖眼,在脑海中细细回忆起今后之事。
虽乾军已退,但他们不过数日便会卷土重来,在返城路上埋伏设陷,曾杀得燕翎军措手不及。
但今时不比往日,而这一次,鹿死谁手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