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回前尘

黑云蔽日,烽火扬尘。

浑天之下,曾经民康物阜的冀国都城,此时已是满目疮痍。

街道上饿殍枕地,一片狼藉,人们抓着布囊,仓皇不定地朝城外逃去。

一匹黑马踏碎尘土,从人群中穿梭而过,马上之人扬鞭紧催,一人一骑直朝宫城迅疾而去。

路过的平民匆匆瞥了一眼,便认出此人乃是功高望重的女将军,燕行霜。

燕行霜长发若漆,随风凌乱飞舞,残阳余晖照在她血迹斑斑的铁甲上,如身披金鳞。

她剑眉紧锁,满面焦容,一双黑亮的杏眸紧盯着前方逐渐接近的宫墙。

高耸的红墙后浓烟直上,刺鼻的烧味涌入鼻腔。马蹄踏过金桥后燕行霜翻身下马,随手拦住一个正欲跑出宫门的侍女,厉声问道:“王上在何处?”

侍女扬起写满慌张的小脸,哆哆嗦嗦地答道:“王上一把火烧了内宫后,已经自缢了!”

话音刚落,侍女便匆匆逃走,留下燕行霜僵在原地。

她默然抬眼,望向面前沦陷于一片火光之中的重重宫殿,飞焰如兽腾突,啃噬着寸瓦寸壁。昨日尚是凤阁龙楼欲连霄汉,今时却隐入滚尘不见金辉。

火光印入燕行霜的眸中,将其中的光亮一寸寸吞没。

燕行霜慢慢迈步,如同平常入宫觐见一般。这条白玉石板铺就的长路她曾走过无数次,却从未有一次心情如今天这般绝望。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本该是晚朝之时,大殿内却空无一人。火虽尚未燃及此处,但隐隐传来的灼烧声却将寂静搅动。

燕行霜步履徐缓,甚至有些踉跄。

她走至龙椅下的玉阶前,忽如魂离躯壳一般,双腿一软瘫坐在地,眼前似有雾起,往日的种种光景恍惚重现。

冀国深宫,她出生时冬雪初霁,被赐封玉宁公主。本该是寻欢作乐的年纪,可她却离经叛道,饱读兵书后便嚷着要挂甲上阵。

父王执拗不过,就随她性子,放她在军中试炼一番,本以为吃尽苦头后就会重回宫中,却没曾想她反倒是如鱼得水般越战越勇,直至战功赫赫,受封为将。

父王驾崩,燕行霜的王弟继位,却整日寻欢作乐,荒淫无道。北境的乾国对冀早虎视眈眈,举兵压境时,怯懦的幼帝只知求和割城。

最后敌至城关,燕行霜本欲背水为阵决一死战,自己最为信任的副将却将城门大敞,跪地匍匐。

焰火渐近,燕行霜收拢心神,支撑着站起,一阵脚步声突兀传来。

她抬眸望去,一位身着布甲的男子跨入大殿。

他本有一张书生般温润的面容,此时却形同茹毛饮血的恶鬼,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拽着一具尸体,血迹拖曳了一路,如同在地上铺了层红毯。

男子看见燕行霜后,讥讽一笑,将尸体随手一抛,燕行霜将目光投去,只一眼便认出那具尸身正是背叛自己的副将,刘瑞。

“这便是你最为信任的部下。”

男子如丢了垃圾一般随意抚掌,声音幽凉无比,让人不由背脊一寒。

“你……”

燕行霜心如鼓擂,不自主地往后退开几步,眼前之人正是燕行霜的另一副将,祁长煜。不过他已是获罪之身,本该囚在监牢,却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儿。

初见祁长煜,还是在乱葬岗中,她将奄奄一息的他从尸堆中刨了出来。

当年的祁长煜还是个稚嫩单纯的少年,瘦骨如柴的手臂连弓都拉不满,天天跟在燕行霜后面学她挥剑的模样。

而此时的祁长煜,满脸血污,一身戾气,燕行霜从未觉得他如此陌生。

祁长煜目光鄙夷地扫了一眼已了无气息的刘瑞,轻叹一声:“可惜燕将军鏖战半生,却输在小人奸谋。”

“国将不国,你若是来嘲笑的,也不必拐弯抹角。”燕行霜听出他话语中暗藏的挖苦,挺直背脊,声音也冷了下去。

祁长煜听罢却阖眼缓缓摇头,再度睁开时,望向燕行霜的眸中已寻不见阴鸷的冷光,反而生出一丝柔色,他神色认真道:“我是来问将军……可愿同我一道逃走?”

“逃?”燕行霜微微愣神,紧接着拎起一丝苦笑,一句一顿:“兵临城下,还能逃到哪儿去?”

“我既然被授了虎符,为国之将,佑民以安。如今国破城亡,我又怎配苟活。”

二人之间纤尘浮动,默然对视许久后祁长煜撇开视线,陡然自嘲似笑了笑,将手中的长剑丢弃一旁,铿锵之声将寂静打破。

那把剑曾是燕行霜送给祁长煜的礼物,上面由她亲手刻的“长煜”二字此时已染满秽迹,再也看不清。

燕行霜眸色一沉,她漠然望向那把剑,仍记得当初递给祁长煜时,他瞳中闪烁的灼灼光芒,而如今他却弃之如敝履,将二人最后的情意随剑一起丢了个干净。

火焰的灼热逐渐逼近,大殿内隐隐传来木梁断裂之声。

“你若是要逃,就赶紧走吧。”燕行霜转过身去,语声决绝。

祁长煜仍然立于原地,一瞬不瞬地看着燕行霜的背影,眼眸深似窥不透的寒潭,压抑着不知冠以何名的浑浊感情。

“如果当初,你选择相信的是我……”

一根房梁坍下,重重砸在地上,卷起一阵灰屑,将二人从中阻断,整座大殿开始晃动起来。

燕行霜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却忽觉一阵滚烟带着灼热向她袭来,火焰已从四面八方蹿出,将大殿包围其中。

“若重来一世,我……”

烈焰的燃烧声伴着坍塌的轰响,埋过祁长煜自言自语似的低喃,燕行霜想努力听清,大脑却逐渐昏沉,眼前像被罩了一层黑布,直至一阵困意如潮浪般袭来,彻底吞没她最后的意识……

若重来一世,又当如何?

祁长煜虽同为她的副将,但比起从小一起练剑习武的刘瑞,生死存亡之际,她不假思索将守关重任交托后者。

棋差一着,便满盘皆输。

而祁长煜却因被搜出满屋贿赂,而被疑叛国,轻飘飘的圣旨如重山压下,燕行霜眼睁睁地看着祁长煜被架出账外,眸中的恨意戾比凌迟。她起身欲争,传旨的臣子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便将她一番辩辞堵在喉中。

“大军当前,燕将军还是专心应敌为好。此等逆贼便交由王上处置,将军不必在意。”

而当乾军来犯时,刘瑞却早早与敌私通。城门大敞,如在燕行霜心中撕出一道口子,将一腔赤血流尽。可只她一人,又如何挡得了百万敌兵?

祁长煜的身影在幻梦之间朦胧浮现,他站在宫殿门前,漠视着眼前辜负他满腔热枕的冀国,亦漠视着不曾施以援手的燕行霜。

不知他是否逃了出去?

火焰灼骨的痛觉渐渐远去,祁长煜最后的低语如魔咒般,萦绕在燕行霜的耳边,尘烟滚滚,她想伸手去抓眼前的虚影,再一眨眼,自己却从草榻上腾起,手抓了一片虚无。

“太好了!燕将军醒了!”

周边传来一阵嘈杂,燕行霜木讷地环顾四下,发现自己身边围拢了一群粗眉大眼,甲胄在身的壮汉。

“你们……”

燕行霜声音有些喑哑,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

这些人都是随她征战沙场的冀国部将,直至亡国仍拼杀阵前。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燕行霜忽觉鼻头一酸。

“燕将军大病初醒,本该静养!你们倒好,把这儿围得水泄不通!”

声如洪钟般的训诫传来,众将士顿时散至两旁,让出一条道来。一个高壮之辈从账外揽帘走入,如铜铃般的双眼瞪着两旁的将士,目光刚一落到燕行霜的身上,便立马变得殷切起来。

他行至榻边,恭敬道:“将军,身子可还好些?我已派人去煮粥了。”

燕行霜呆呆地看着他,就在不久之前,他的尸身明明被祁长煜丢在大殿之上,此时却鲜活地出现在了眼前。

莫非自己已魂归地府?眼前所见皆是魂灵?

“将军?将军?”刘瑞见燕行霜神色恍惚,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几声轻呼让燕行霜回过神来,被背叛的记忆霍然涌入脑海,心中翻腾起浓烈的恨意。她本欲去握自己腰间的剑,将这附逆之将就地正法,但腰侧却空空无也,什么也没摸到。

燕行霜方觉自己的一身铁甲已变成了几片布衣。

“燕将军,您有何所求,直接告知我便好。”

刘瑞见她伸手又垂下,不由语声担忧,但此话听在燕行霜的耳中,只觉虚伪得让人欲呕。

她咽下心中的厌恶,强撑着身子下榻,只想赶紧逃离此处。刘瑞本想上前搀扶,却被她直接撞开。

燕行霜一路踉跄地挪至帐门,将士们赶紧跟在她的身后。

当掀开帐布时,燕行霜瞪大了眼。北风裹着凉意将她昏沉的大脑吹醒。

山嶂千重,日暮绯天。赤红铁旗猎猎作响,上面绣着暗金的“燕”字,正是代表自己所统领的燕翎军。

这景色燕行霜无比熟悉,正是冀国的边疆之地,她曾在此高歌醉卧,也曾在此弑敌百战。

刘瑞走上前来,还未开口,便被燕行霜抓过衣领,她焦急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燕将军,您看您,都被烧糊涂了。现在是永历十五年。”

燕行霜怔怔地放开刘瑞,胸腔之中心跳如雷,她夺过刘瑞腰间的短剑,在手指上划开一道口子,吓得刘瑞惊呼一声。

猩红的血液滚出,清晰的痛意随之而来。燕行霜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伤口,满眼不可置信。

自己竟然还活着,甚至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她挂甲为将之年。

那年她率燕翎军出征北疆,与乾国来犯之敌酣战数场,大捷之日,她却夜起高烧,病了足足三天。

念及前尘,燕行霜心如刀绞,上天给予她重生的机会,而这一次,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会亲手将冀国从亡国的命运中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