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兴十三年。
春风楼。
邓隋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眼前劝酒的还没个消停,张茂华笑着提醒,“邓隋,韩大人敬你呢,愣着做什么,别失了礼数。”
邓隋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居心不良的张茂华,心中冷笑,想将她灌醉?
邓隋还是怀念元英做她上峰的日子,虽也有推不掉的应酬,可元英八面玲珑,处处照拂她,时常拿她年纪小为借口替她挡了不少酒。
可惜元英去岁升了大理寺左少卿之职,换了张茂华过来,仗着是上峰,平日里没少对她言语撩拨。
张茂华被邓隋那么一瞥,登时浑身都酥了大半,她雪肤明眸,乌发红唇,神色淡漠,是孤傲清冷的美,偏偏生了双狐狸眼,眼尾上扬,生出几分艳色来,平白勾人心神。
“你可是醉了?”张茂华忍不住要去抓她的手腕。
邓隋余光瞥见门口的人影,反手拿起酒盏,泼了张茂华一脸的酒。
“你!”
邓隋站起身来,离他远了些,才冷着脸致歉,“下官醉了,得先离席,免得闹出更大的笑话来,丢了大理寺的颜面,还请大人宽宥。”
说完,也不管张茂华的反应,跌跌撞撞就往外走。
“拦住她!”张茂华抹了把脸上的酒液,原以为她今天对他态度软和些是想明白了,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他来硬的!她真是耗尽了他的耐心。
一桌子的男人起身去拦,没料到灌了半天的女人还如此灵活,硬是叫她冲了出去。
邓隋闷头撞进了一堵坚/硬的胸膛。
身后的人也纷纷停住了脚步。
邓隋的鼻梁被撞得生疼,她站立不稳,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拉住了胳膊,她抬头,只看到刀削斧刻般的下颌线,若有若无的沉香让她有几分晕眩,心跳也微微急促了些。
“小江大人。”后面的人纷纷停住了脚步。
江珩收回手,看了眼挤在门口的一群人,唇角扬了扬,“原来是张寺正,你们这是?”
张茂华一时激动,江珩年纪轻轻已经是正五品千户了,又在皇上面前当差,江家父子圣眷正浓,多少人想恭维都找不到路子,没想到竟认得他。
笑着道:“下属醉了,正想唤人送她回去。”
“原来如此,张寺正如此体恤下属,江婉能在你手下做事,实在是福气。”
“大人谬赞。”张茂华擦擦额角的汗,一边同江珩说话,一边朝邓隋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出来添乱。
邓隋和江婉,美得各有千秋,他当初不知江婉身份,眼见邓隋不好摆弄,便把主意打到了江婉身上,言辞多有不当之处,幸好同僚及时告知,否则要闯下大祸,也不知江婉有没有回府告他一状,更不知江珩这番话是否另有他意。
“江司务聪慧果敢,陈家那案子就是她的功劳,不愧是大人的妹妹。”
话题围绕江婉,将旁边的邓隋忘得干干净净,不久,江珩就被请进了雅间。
邓隋看向坐在主位的他,生得仪容俊雅,嘴边噙笑,显出几分风流来。
里面觥筹交错,无论谁起了什么话头,他都接得上,诸般得趣,饮酒时,修长的手指捏着酒盏,脖颈后仰,一饮而尽,她能清晰地看见他喉头滚动,无端迷人。
江珩放下酒盏,目光幽幽地朝她递来,邓隋也不躲闪,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瞧。
他的五官生得好看,看她的那双眼弧度狭长,瞳仁漆黑,鼻梁高挺,嘴唇却薄,她想起姨娘们的经验之谈,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极少有笑颜,这一笑就像凛凛冬雪中绽放的红梅,让人移不开眼。
江珩无动于衷地收回视线,结束了这场眼神的拉锯战。
还是这么露骨的大胆。
***
江珩从春风楼出来已是夜幕低垂,春雨淅淅沥沥,人迹寥寥。
张茂华醉死过去,被张家仆从抬上了马车。
四九苦着一张脸过来,“公子,马车……”
“安静些。”
江珩抬手打断了四九的话,他也头疼得厉害,纵使仗着身份,他们不敢造次,但少不得要意思意思,原本他上一场就喝了不少。
“回府。”他本是打马来的,谁知道下了雨,府里这才安排了马车过来,甚好,路上倒可小憩一会儿,免得醉得厉害回去被他娘念叨。
江珩掀开车帘就往里钻,没有防备,差点贴上了那张冰肌玉骨的脸。
两人距离不过咫尺,她清清浅浅的呼吸就扑在他面上,冷香袭人。
他准备退出去,她却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扯进了些,江珩差点扑倒在她身上,幸好最后一刻稳住了身子。
只不过,两人贴得更近了。
车上有一盏昏暗的烛火照明,江珩细细瞧着她,她眼睫浓密细长,投射出一片阴影,叫人看不清神色,想来应是无所畏惧的,粉黛未施,唇色却艳,交领处露出一截雪白,烛火摇曳下,有些晃眼。
斜风细雨从小窗飘进,她散落的发丝一阵阵从他侧脸拂过,奇痒无比。
“放开。”他因饮酒之故,嗓音不复清朗,带着些微的沉和哑。
邓隋从袖里摸出一条软纱汗巾来,手就往他脸上去,叫他截住了手腕。
她拉着他,他制着她,两人谁也无法动弹。
邓隋抬眼看他,他的眸子深不可测。
“你头发湿了,我替你擦擦,谢你方才替我解围。”
“邓隋。”他加重了一分力道,并不承认,好笑道:“我何时替你解围了?姑娘家自作多情总是不太好,还有,不该招惹的人别去招惹,明白?”
他在警告她。
邓隋手腕挣了挣,无果,身子朝他倾了倾,温热的呼吸就在他耳边,“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江珩,那天我等了你一晚上,你失约了。”
江珩蓦地转头,两人鼻尖想贴,酒意上涌,他低沉的嗓音像是引诱,“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胆子真的很大。”
“夸我?”她仰头,红唇印上了他的。
江珩下意识想退,却又叫她挑衅得半分未动,上一回也是这样,三番两次,这样的女人……真是欠收拾。
江珩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捞起了她的腰,按进自己怀里,他低头瞧着没有半分慌张羞涩的女人,眼中的兴色再不遮掩,“劝你想清楚。”
邓隋手里的汗巾总算派上了用处,她细致地替他擦拭,从额角到鼻梁,这才盯着他道:“怎么?你怕了?”
终于,江珩唇边掠过笑意,朝外吩咐,“四九,去西园。”
四九悚然一惊,不敢多言,架着马车往西园赶。
江珩放开她,捡了个位置坐下,闭目养神,“你若想反悔,便早些出声,进了西园的门,就由不得你了。”
邓隋坐得端正,淡然道:“这话我亦送与你。”
江珩没再搭话,只笑了笑,放松地往车壁一靠,雨势大了些,噼里啪啦响在车顶,正好入眠。
江珩睡了一路,邓隋便瞧了他一路。
她来燕京的第一年,独来独往不合群,总是要受些娇小姐们的戏弄,邓隋不愿多事,不过是些小把戏,她便懒得计较,没想到倒助长了她们的气焰。
有一回外出,夫子夸赞她勤勉上进,路过池塘的时候被人故意绊了一跤,她跌了进去,她倒是会水,只是那时候正是夏日,学子服轻薄,沾水便透,她那时不过也才十五岁的姑娘,缩在水里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听着岸上她们一阵阵的奚落嘲笑。
突然,她被一件衣裳兜头罩住了。
后来她从旁人口中才知道,是江珩。
她没想到,有生之年会和他有交集。
他再次出手相救,她鬼迷心窍地叫住他,却是为了心中的图谋。
他被她挑衅到了,让她夜里等他,她等了,他没来。
邓隋想得入神,再抬眼,对上他好整以暇的目光。
“公子,到了。”四九的声音在外响起。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江珩倾身靠近,挑起她胸前垂下的一缕发丝,慢条斯理地把玩着,“马车掉头,送你回去并不费什么功夫,姑娘家,服个软,没人笑话。”
邓隋垂眼看他作乱的手指,已经将她的发丝缠了两圈儿,这哪是要劝她回去?
分明在勾着她。
她微凉的手覆上他的,刚与柔的触碰,让江珩停下了缠绕发丝的动作。
“江珩,时候不早了,明日我还要上值。”她说着,取回发丝转身就要下车,被男人一把拽了回去。
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江珩原本轻傲的眸子里已有隐隐跳跃的暗火,“这么心急?”
他伸手掐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喑哑道:“早些安排个人明日替你告假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说不得,要下一整夜呢。”
他这话听在她耳间,落在她心间,邓隋心口一阵阵地痒了起来。
“乖乖等着。”
话落,江珩跳下马车,四九赶紧撑伞过来。
“给我。”江珩接过伞,偏头吩咐,“让园子里伺候的人都退下。”
四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到底不敢干涉江珩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