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连伊逆光站着,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如有实质,扫过清懿的每一寸肌肤,不落下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清懿仍旧挂着坦荡的笑,眼底显露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任对面之人打量。即使她脑中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却没有泄出半分慌乱。
不知过了多久,项连伊的神情柔和了下来,嘴角勾起一丝笑,声音温婉得令人如沐春风,好似方才冷凝的气氛都是错觉。
“碧纱微露纤纤玉,朱唇渐暖参差竹。我一瞧见曲家妹妹的形容,就不知为何想到这句词,与你这位佳人,正是适配呢。”
清懿羞怯低头,含笑道:“项姑娘谬赞,我方才以为姑娘在寻人,却不曾想到是这桩因由。我是个不通文墨的,只知姑娘说的是句妙语,却不能领会其意,倒是白白糟蹋了好诗。早闻项大姑娘文采斐然,这诗可是你亲作?”
项连伊又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眼底才真正放松了警惕。
她上前拉过清懿的手,柔声道:“是我不妥当了,不曾与妹妹说明白。这乃是一首词,并非是诗,自然也不是我所作,而是前人大家留下的佳作。若妹妹想学,我也能说上几句话,将你邀来学里一同念书,同我作伴也是好的。”
这番话说得熨贴至极,旁人听了只以为二人一见如故,姐妹情深。
清懿却赶忙摇头,脸上现出两抹红晕,又是惭愧,又是自卑。
“我竟不知那是首词,叫姑娘笑话了。再有那上学之事,我在这先谢过姑娘的好意,只是我家中光景复杂,还有数位妹妹,若我借你的光上了学,免不得叫她们心生不平。”
“况且……”清懿顿了顿,又低着头黯然道:“家中父母亲长一向教导,女子无才便是德,会绣花理账,主持中馈,便已然能做合格的主母。我今个儿见了这么多拔尖的哥儿姐儿,深知自己不是这块料,不想枉费姑娘的苦心了。”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俨然是个小门小户出身,不曾读书识字,没甚见识的乡下女子模样。
“唉,既如此,那只好依着妹妹了。”项连伊心思流转,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原本就是说说场面话,见探出了清懿的底,自然不再费口舌劝说。
又客套了几句,清懿终于告辞出了门,才踏出半步,又听后头道:“妹妹下回且当心,莫要再招惹袁郎。否则,他若恼了,就连我这个自小与他一齐长大的都劝不住。”
清懿脚步一顿,旋即笑道:“多谢姐姐提点,我自然躲那位贵人远远的。”
这话比之前头,可称得上真心实意了。
项连伊目送她走远,直到看不见了背影,脸上的笑容才淡了下来。
一直侍奉在侧的丫鬟莺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颇有些不解道:“我瞧这女子除了一张脸,才艺性情皆是平平,没甚出挑的,姑娘何须如此挂怀,还大费周章试探她?料想袁郎君必不会瞧上这等庸脂俗粉。”
项连伊未答话,反问道:“你竟是这样瞧她的?”
莺歌纳罕:“比之姑娘您的才貌,她输得岂止一星半点儿?况且她那副愚钝的模样,便是比照京中一般的闺秀,也是不如的。依奴婢之见,她到底还是蠢笨了些。”
项连伊目光沉沉,良久,竟轻笑道:“若她是蠢人,这世上便没有聪明人。”
能得袁兆那般倾心的女子,岂是池中物?
项连伊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她生来就该是主角儿。
可就在她十六岁入京后,她发觉事情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
有一个女人,样样胜过她。
相貌,谈吐,文才,甚至于袁兆的心。
唯一能压那人一头的,就是自己的名分……和底牌。
借着项府的势,她赢倒众女,使了些手段,风光嫁入袁府。
在那之前,她也曾听闻这袁家郎君的风流,说是早两年便金屋藏娇,养了个美妾在屋里,甚为看重。
彼时她尚不在意。
不过是一时新鲜,养着一只家雀,待他腻了,她自有千百种法子拔掉这根肉中刺。
可她不曾想到,这根刺竟折磨她半生,直至身死,余恨尤未消。
于袁兆而言,她这个正室太太与府里的花草树木没甚区别,都不过是他眼里的死物。
只有曲清懿能得他高看两眼。
他为她取小字,寻遍了书卷,才翻出那句“碧纱微露纤纤玉,朱唇半暖参差竹。”
下人转述时,项连伊竟没忍住,生生把茶盏捏碎。
瓷片扎入她的掌心,鲜血流了满地,却难消她心头之恨。
雪天里,袁兆还将曲清懿的画裱好,挂在书房,日日相对。
那份细心,半点儿也不曾分与过她这个正室夫人。
此后的日子里,她只能以太太的身份,动用底牌,设下无数陷阱,搓揉那个妾室,心下方能纾解一二。
可那个女人,凭什么摆着一副清高的嘴脸,纵然再落魄,也不肯低头半分?
项连伊从未那样恨过一个人,她想打碎她的傲骨,将她踩在泥里求饶。
她要叫那朵雪莲沾泥染尘,零落腐烂在肮脏的土里。
那次真可谓是圆满的陷害,是项连伊最快活的一次。
可即便是这样!即便是那女人身死,那张脸上还挂着她厌恶至极的云淡风轻,好像这世上的肮脏与她无关。
她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一瞬,项连伊只觉恨意到达顶峰……
莺歌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姑娘,出这会子神,在想甚么呢?”
意识回笼,项连伊这才发觉那汹涌的恨意又盈上心头。
自重生至今,她已然许久不曾这般失态。
果然,只要听到曲清懿的名字,看到她那张脸,心底便油然而生一股怨恨。
项连伊不是没猜想过,或许不止她一人重生。她一醒来便有意识地打听曲清懿的下落,得知这人竟养在浔阳。
项连伊抢先认识袁兆,试探之下,发觉他并未有上辈子的记忆。于是她顺水推舟,借着那副寒梅傲雪图,搭上了袁兆,又做成了青梅竹马的情谊。此后她照着曲清懿的模子,苦练才艺,将上辈子本该是她拥有的声名,通通抢夺过来。
“莺歌,我没甚么好怕的。她没有重生,这辈子,我绝不会输。”项连伊近乎自言自语般喃喃着。
不待莺歌回答,她的眼神又锋利起来。
衣袖里,她的手指蜷缩,指甲死死掐进肉里,声音近乎消失不见:“即便她也重生,我已然占尽先机,又有……相助,我赢定了……”
莺歌面露疑惑,听不懂姑娘在说甚么怪话,再想问,却见项连伊已然恢复正常,好像方才的狂态是错觉。
“好了,雅集既散,咱们也该回去了,你打发人去叫青儿。”项连伊淡淡吩咐道,“记得做些梨膏糖哄哄她,我不许她今日出头惹祸,将她闷在院子里这么久,想必要恼我了。”
“你也知道我恼你!”
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女孩儿怒气冲冲,夺门而入,正是被关了一天的项连青。
“我不许你来自有我的道理,今个儿淮安王世子也来了,你上回便惹了他,这会子若再闹妖,少不得要挨他教训。”项连伊肃着脸讲道理,“再者,你说要教训曲家姐妹,我也帮着你教训了。不信你去问问你相熟的姐儿们,看她们是不是吃了闷亏。”
项连青仍堵着气,不满道:“你教训她们哪里真叫我畅快?我必要亲自动手才是!”
项连伊没耐心再安抚妹妹,脸色一冷,“好了!此事到此为止,一切按我说的来,我自有分寸!”
项连青不服气,还想再说话,瞥了眼姐姐的脸色,到底不敢再犟嘴。
“好,我听姐姐的。”
项连伊缓和神色:“嗯,这才乖。”
项连青顺从地跟着姐姐出门,在旁人看不见的视角,她冲角落的一个小丫鬟使眼色,那丫鬟轻轻点头示意,她的脸上才露出一丝得逞的笑。
让她乖乖听话?门都没有!
想必那曲家姐妹,现下已然发现了罢?
项连青垂眸敛住眼底的得意。
─
还没走出庄子,曲清懿便察觉不对。
那块自她重生以来便随身携带的无字白玉,被调包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普通的玉。
她一向谨慎,思来想去,只有更衣时有破绽。
幕后之人想必早有预谋,否则不会连赝品都备好。
倘或现在走了,便再也找不到。
但若大张旗鼓搜寻,且不论有没有这个查案的本事,单这庄子占地如此之广,要是那人随手仍了,便是找上三天三夜也找不着。
这么低端的局,不是项连伊的手笔,更像是孩子的恶劣手段,只为着恶心她。
旁的丢了也就丢了,可那玉却不行,她必要找回的。
清懿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身旁都是项府侍女,不能打草惊蛇。
然则,需得找个得力的。
“椒椒,我想起一事。”清懿看向妹妹,柔声道,“咱们还不曾同世子告辞呢,你回去同他打声招呼。”
告辞?早八百年就告辞了。
“嗯?”清殊微微皱眉,默契让她本能地没问出口。
清懿状似不经意为她挽发,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我的玉丢了,找世子帮忙。”
在周围侍女警惕的目光里,她又摆手笑道:“去罢,我在这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注:那句词是苏轼的《菩萨蛮》
下一章,又是姐姐姐夫对手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