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次日一早,曲府便迎来一个递帖子的妇人。
妇人自报家门,才知是平国公府上二奶奶的管事,赵妈妈。
她口中的二奶奶正是曲家那位嫁与平国公嫡次子、在曲家被称作姑太太的曲雁华。
一听是姑太太打发来的人,门房李贵赶忙收起惫懒,一溜烟儿跑去报信。
这赵妈妈虽是下人,穿着打扮却颇有体面,举手投足间仍带着公侯府邸的气度。
张嬷嬷亲去迎人,一路舌灿莲花,连吹带捧地将人带到禄安堂。陈氏惯会攀交情,又是你来我往热络地聊了片刻,方才问明来意。
“ 二月十三是我家老太太的寿辰,二奶奶心里挂记着娘家,想邀您一家子到府上做客去。许久未见夫人,我家奶奶也是想念得紧,有好些体己话要同您说的。”赵妈妈递上帖子,又道,“二奶奶还说,叫夫人将姑娘们也带去,届时府里贵客都带着同龄的哥儿姐儿,好叫咱们家的也结识些良伴儿。”
陈氏喜不自胜,这可是国公夫人寿宴,多少高门显贵要去祝贺,若不是有这个小姑子在,凭着曲家区区三品清流官的根基,怕是门都摸不着。况且,曲雁华又给她正经下了帖子,体体面面邀她登门,面子里子都给足了,她哪有不依的,满口答应道:“妈妈放心,只管回你家奶奶,我便是推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大会,也必得带着孩子们去贺寿。我家芷儿许久不曾见她姑姑,成日里同我闹着要去公府找她钰哥哥玩儿。”
“钰哥儿现下在学里念书呢,一年到头也难得有闲功夫玩,倒叫姐儿白惦记了。”
赵妈妈仍然挂着得体的笑,语气却淡漠疏离,倒叫陈氏一腔热情没处搁置,只好讪讪道:“是,是,我需得教训芷儿这丫头,像她钰哥哥一般好学才是。”
又闲话了半晌,赵妈妈早已不耐烦,掐着时辰预备告辞,陈氏殷勤地将人送至垂花门外,还备了软轿候着。赵妈妈倒也吃她的奉承,只临到了了,添一句嘴提点:“奶奶听说养在浔阳老家的大姑娘与四姑娘也上京来了,夫人也带两个姐儿来府里见见罢。”
陈氏脸一僵,犹豫一瞬,又摆出忧虑的神色道:“两个姐儿连日奔波,身子不适,怕带病气去府里,冲撞了老太太,想是不美。”
赵妈妈却淡淡道:“奶奶想见二位姑娘,既身子不爽利,便请郎中来,再不成,正正好去府里,奶奶亲请人治便是。”
这话意思直白,总之那两位是撇不开,定要带去的。
一送走赵妈妈,陈氏的脸立刻拉了下来,面色铁青,暗暗骂道:“这狗仗人势的老货。”
张嬷嬷适时奉上茶水,见她消了气才劝慰道:“想来也是那婆子有意要摆谱,卖弄体面,这才添油加醋假传几句话。原先也不曾见姑太太多挂记那两个姐儿,难不成这会子还专程相邀?”
顺着这话头,陈氏仔细琢磨片刻,目光沉沉,良久才道:“是真的也未可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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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至流风院已是晌午,一同到的还有一堆衣料子。
平日不见人影的刘妈妈这会子倒殷勤传话,“国公爷府上二月十三做寿宴,太太得了帖子,满心想着带姑娘们去见见世面呢,这是前些日子太太娘家舅老爷送来的软烟罗,拿来与姑娘做几身好衣裳。”
“难为太太想着,也多谢妈妈跑一趟,姐儿们还在睡中觉,这会子想来也无事,妈妈去吃杯酒,松快松快。”
翠烟礼数周到地接过料子,中途袖间手指略松,漏了几块银锭子塞与刘妈妈。
刘妈妈登时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多谢。
屋内,清殊扫了眼翠烟端进来的一叠衣料,纳罕道:“哟,这回出手倒阔绰,时新的素锦软烟罗,颜色也俏,做春裙倒是极好。”
翠烟笑道:“软烟罗虽不比咱们在浔阳带来的浮光锦,但到底算得上珍品了。”
清懿摇头轻笑:“这回是出门,自然要将脸面做好看了。倘或咱们灰头土脸小家子气,她与三丫头穿红着绿的,岂不是叫人闲话。”
“一言以蔽之,她也想光鲜亮丽体面些,便顺带着把咱们也收拾妥当。”清殊耳朵上夹着只画画的毛笔,手撑脑袋悠哉悠哉道,“还是我姐姐神机妙算,一早便猜中姑姑要来请咱们呢。”
清懿但笑不语。
她自然不是神机妙算,只是有前世的遭遇,她隐约猜到几分姑姑的心思。
若要给京城的聪明女人列个榜,她这个姑姑曲雁华定要荣登三甲。
母亲阮氏刚过门时,曲雁华尚在闺中,彼时曲元德还是六品小官,虽素有才名,得圣人重用,但到底仕途尚浅,在勋贵遍地的京城里,曲家实属小门小户。
即便曲雁华生得花容月貌,富有才情,也入不了高门的眼。
她却是个有主意的,那些个门当户对的小官之子来求亲,通通被她拒之门外。后又待字闺中许久,直到曲思行刚出生,平国公嫡次子央人来说媒,家里这才知晓曲雁华攀上了高枝。
六品官的妹妹嫁入国公府做嫡子正妻,便是祖坟冒烟了也难有的罕事,却叫曲雁华做到了。此后曲府上下都以姑太太为荣,有这高门亲戚,便是下人都要体面几分。
原先清懿也以为是姑姑手段高明,又或是与那国公次子真心相恋,这才嫁得如意夫君。
后来她到过真正的高门后宅,磋磨了半生,这才知道世上没有从天而降的好事。
曲雁华嫁入平国公府时,曲府陪嫁十里红妆,豪奢到见惯富贵的高门也挑不出错来。
清懿懂事后才觉出不对,曲元德寒门出身,即便仕途再如何顺畅,也攒不下这份家底。即便真拿得出,也断没有将全副身家奉与妹妹陪嫁的道理。
能有这手笔,又舍得拿出来的,只有自己的母亲,阮妗秋。
当年母亲不惜忤逆父母尊长,也要嫁与尚为寒门书生的父亲曲元德。外祖父虽放话说不认她这个女儿,但到底拗不过外祖母的哭求,仍陪嫁了足以叫女儿富足过一生的财产。
想来那十里红妆,有九里都是母亲的嫁妆。
清懿不曾听过母亲吐露半句,一切都是她长大后慢慢发觉的。
女子的嫁妆是后半辈子的倚靠,原先她也不解,即便母亲与小姑子感情再好,也没有搭上后半辈子的理。可后来她在乳母林妈妈那才知道,母亲生来便有不足之症,每次生产于她而言都是鬼门关走一遭,焉知孩儿出世时,她这做母亲的又是否还在人世?
须知父亲管不了后宅,后母又有几个尽心竭力为别人的孩儿操持?适逢小姑子心比天高会谋划,倒不如赔上全副身家,讨她的好,只叫她攀上高门能念着嫂嫂的恩情,看顾她留下的孩儿罢了。
“姐姐想甚么,脸色这样难看?”清殊在姐姐眼前挥一挥手,叫她醒醒神。
翠烟与彩袖已经拿了软烟罗去裁衣服,阮家原本就是纺织起家,府里更是顶尖绣娘无数,她二人只偷学了几招便能将衣服做得像模像样。
清懿刚回神,便叫茉白拦腰搂住,用软尺量了周身,绿娆在一旁拿笔记下。
“这料子有淡粉与烟紫二色,淡粉鲜嫩可爱,四姑娘穿;烟紫柔中带俏,大姑娘穿!”彩袖摸着下巴琢磨片刻,便敲定了章程。
姐妹二人尚且不在状态,丫鬟们却都各司其职忙活起来。
茉白写了胭脂水粉单子,打发外头的仆妇去买,连香粉里头加几两珍珠都嘱托得仔仔细细。
翠烟将妆奁里的簪子发钗一并拿出来细细挑,一面喃喃道,“两个姑娘都生得极好,穿金戴银未免落了俗套,珍珠又太素,还是老太太送的那两支海棠琉璃绕珠簪适宜,既贵重,又不显得咱们多费劲打扮,最恰当不过了。”
翠烟一面说着,一面拿了簪子插在清殊头上,又捧着她的头左右瞧了瞧,皱眉道:“怎的像个小公子?”
清殊为了舒适,只在要出门时才盘两个小包包,时称双鬟髻。其余时段都散着头发放松头皮,要么叫茉白帮她编麻花辫,要么就顺手扎个丸子头。现下她就是丸子头,中间横插一支簪子,只觉头皮沉重不已。
清殊托腮,懒懒道:“二月十三才赴宴,还有大半月呢,你们怎的就摆出这阵势?”
翠烟又去盒子里挑拣,彩袖拿来半成品料子在她身上比划,精神奕奕道:“自然要早早备好,从前在浔阳倒不好施展身手,人家一听是阮家姑娘来了,都歇了比美的心思,我们也不好大费周章给你们打扮。如今来了京里,各家贵女都是见过世面的,咱们又是头一遭出门,怎么也不能输了去!”
一贯木讷的绿娆都忍不住接话道:“是这个理儿,论姐儿们的相貌,满武朝也不输,总不能到头来因着穿着打扮输了去!”
“打今儿起,每晚要敷上一刻钟的嫩肤膏,再用我调制的冷香玉容胶涂抹脸蛋儿,身子、手腕都不能落下。”茉白用手指挖了一小块、涂抹在清殊脸上,待膏体融化后,顿时香味扑鼻。没等清殊反应,茉白便像搓面团似的揉她的脸。
“适可而止!我可要闹了啊!我真要闹了啊!”
“闹也没用,乖乖听我话,半月后保管你比刚出炉的馒头还要白净细腻!”
清殊被按在原地涂脸,发出抱怨,却被绿娆送来的糯米圆子堵住嘴,“姑娘别闹,还有呢,须得每日吃我做的美容膳食,为期半个月!”
一通□□后,茉白收拾完了这个,她又凑到清懿面前,如法炮制挖了一块,手伸到一半又顿住,到底是不敢像方才折腾清殊那般造次。
清懿适时接过香膏,轻笑道:“我自己来便是。”
茉白讷讷:“好,姑娘仔细别抹到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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