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子被秦野带出饭店,在旁边坐上一辆汽车。这不是私家轿车,而是包租车。小泷站在后面目送他们离去。
“请慢走。”
小泷露出温和的微笑,阳光照着他的脸庞。
“啊!”秦野显得很快活,他轻轻扬起手,小泷干练的身影在后面逐渐退去。民子觉得小泷的举止总是透露着某种气质,尽管因为职业需要,通过长期接触外国人训练出了优雅的身段和风度,但偶尔还是会不经意流露出些许流氓味。
“先生,我们去什么地方?”汽车跑了两百米左右后,民子向秦野老人问道。
“嗯,还是不说为妙。”矮小的秦野撇嘴一笑,脸上挤出深深的皱纹。
“不过,我想知道大概会被带到什么地方。”
“非说不可吗?”
“我很担心嘛,是去餐馆吗?”
“不是。”
“或是其他饭店?”
“不是。”
“还是秘密俱乐部之类?”
“也不是。”秦野逐一否认,“到了自然就知道,那里是私人住宅。”
“私人住宅?莫非是先生您家?”
“不是,是我认识的人的家。”
“对方是个有社会地位的人吗?”
“算是。”
“我见到他以后会怎么样?”
“你未必见得到他。”
车子向西,往麻布方向疾驰而去。
“一切交给我安排,以后你自然会明白,怎么样,从现在起不要再发问,乖乖听从我的指示好吗?”
听秦野这么说,民子只好顺从地回答:“走到这种地步,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秦野在车内始终保持安静,并没有借机对民子毛手毛脚。至此,民子慢慢了解秦野对她的确没有不良企图。她之所以如此确定,可能是在“芳仙阁”工作时,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男客所累积的经验吧,也可以说是出于女性的直觉。男人再怎么花言巧语,私底下是否暗藏色心,她都可以察觉出来。凭她的直觉,秦野不是那种男人。
另外,民子觉得秦野即将带她去见的某人辈分应该也比秦野高。如果是同辈或晚辈,秦野根本用不着特地带她去。再则,他对民子说话的语气也很客气。之前,民子在酒吧遇见的秦野看起来颇为傲慢,对小泷也不很客气。民子只见过秦野两次,他对她的态度应该比对小泷更傲慢才是,他现在对民子讲话时却偶尔会掺杂敬语,这些都让民子产生了其他的联想。
“你在想什么?”秦野笑着问道。
“我在担心呢。”
秦野仿佛看穿民子的内心,这让民子很惊讶,但仍镇定地回答。
“别担心啦,全权交给我处理吧。”秦野说着,静静地吐着青烟。
从赤翱到麻布的距离不远,大白天,就算频频遇到红灯或塞车,也仅需二十分钟。然而,民子觉得这段路格外漫长,不知道自己到底会被带到什么地方。
身边的秦野终于开口道:“快到了。”
她再次抬眼望向窗外,车子已驶进户户都是宏伟豪宅、绿茵广院的住宅区。连她都知道,这里就是麻布的住宅区,也是东京都内屈指可数的高级住宅区,许多政商名流及高级官员都住在这里。
这时候,车子突然左转,朝某扇大门驶了进去。院里的路面铺着细石,车子碾过时发出轻微的响声,然后倏地停了下来。
“辛苦了。”秦野说话的同时,外面已经有人打开了车门。
“请进。”一名四十出头、体形微胖、皮肤白晳的女子站着迎接道。
女子挽着下车的民子走到一处像是中庭的地方,秦野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庭园占地很广,里面尽是枝繁叶茂的树林,底下有许多石头,沿着池塘排列成形。民子站的地方两侧都有草坪,蜿蜒的小径尽头有座小凉亭,亭子里放了三把蓝色陶椅。
“请稍等一下。”语毕,那名女管家便消失了。
这豪宅到底是谁的房子?民子回头一看,主屋是平房,不过纵深很长。由于庭园和主屋之间隔着高耸的围墙和树林,看不清楚里面的构造,但应该是纯日式建筑,建筑物本身颇有历史。离民子站的位置最近处就是主屋转角处,看得到屋檐,可能是茶房,然而中间被竹篱和植物遮蔽,无法一窥内部情况,只看得到白色拉门和房柱顶端。
“你看,池里有鲤鱼哦。”秦野说道,“之前还养过虹鳟,但是水质不合,而且温度很难调节呢。”
民子凝视着成群在池中悠游的红鲤。这时,她觉得有人正在某处打量自己,不用说,环视周遭肯定是看不到任何人影的。不过,从屋内的任何位置应该都看得到她,而她却看不见对方。对方有各种屏障遮掩,能够仔细观察她,而且屋内的光线也十分黯淡。
“到这里来吧!”秦野邀民子在池塘和树林间散步,有条小路可以穿越泉水旁的假山。“这房子的主人很喜爱庭园造景,风格不同于一般,乍看之下好像不经修整,其实是主人特意营造的荒山废寺的庭园气氛。”
秦野说得没错,那丛枯萎的芒草已彻底变黄、任其倒伏。民子发现秦野在谈话的同时,还刻意引导她变换各种不同的站姿,时而面向主屋,时而转身,有时看着左右两边,有时站向斜方。民子很清楚屋内有人在打量她。他们在庭园里仁立片刻后,刚才那名女管家略低着头走来,在秦野耳畔窃窃私语。秦野点点头。
“恕我失陪一下。”
他对民子说着,穿越来时的庭石,朝里面走去,矮小的他在庭园里显得格外拘谨,不同于在酒吧不时流露出的傲气样子。
那个四十出头、有张大饼脸的女管家始终面无表情。她的体态丰腴、肤色白皙、凤眼秀鼻,嘴边有两条细细的法令纹,浑身散发出高贵的气质。
“天气暖和起来了呀。”女管家柔声与民子攀谈,一副善于交际的模样,间接显示这里的访客不少。
“好漂亮的庭园啊。”民子赞叹道。
“什么?这我可不清楚,听说是老爷刻意弄的荒山枯木造景。不过,既然是日式庭园,还是弄得清幽雅致来得赏心悦目。”
“这庭园好大啊。”
“倒也没有多宽敞啦。”
正面的树丛由于没有屋顶遮蔽,天空的色彩尽收眼底。女管家似乎在监视民子,而她站的位置正好在庭园旁边,能充分掌控民子的举动。女管家与民子闲话家常,白晳的脸庞不时露出淡淡的皱纹,她笑容高雅,措辞客气,展现出富贵人家应有的礼仪。然而,她对民子的警惕始终没有松懈。
秦野可能是被豪宅主人唤来的,主要是商谈民子的事。刚才,民子感觉有人在暗处打量自己,秦野老人离开的同时,她再度证实了这种感觉,因为被窥视的感觉在那之后便消失了。
“住在这么幽静的地方,肯定每天的心情都很惬意吧。”
“住久了,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民子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在原地又等了十五分钟。女管家以局外人的眼光打量着民子,仿佛在欣赏一出准备上演的好戏。
“您是东京人吗?”女管家不经意地问道,这种问法表示已无话可谈,只好随口问问。
“不,我是富山县人。”
“哦,我的亲戚也是那里出身的,您住在富山县的什么地方?”
“伏木。”
“啊,就是在高冈往海岸那边嘛。”
“嗯,是个旧渔港。”
“您在东京住很久了吧?”
“大概有十年了。”
“东京这边有兄弟姊妹吗?”
女管家这样搭话,难道是明知故问?秦野很有可能早已把民子的身世告诉豪宅主人,而她却佯装不知情。或许是因为见到本人引发了她的好奇心,此时才拐弯抹角地探问民子的出身背景,也不直接问民子是否已婚。倘若她故意略过这些敏感话题,无非是在揣测民子今后会接下什么任务。
“我在东京没有亲人。”民子一边追视从石缝下游出的红鲤一边回答。
“哦,那是……”
后来,女管家不知问了什么,民子正在犹豫怎么回答,对面的栏杆门打开了,矮小的秦野老人走了出来。
“久等了。”秦野脸上挂着微笑走到民子身旁,“我们告辞吧……你们刚才聊了些什么?”
座车在同样的地方等候。
“怎么样?”秦野坐进车内,掏出一根香烟,一边递向民子一边问道。
“嗯,那座庭园清幽雅致、古色古香呢。”民子以平常的口吻说着,然后替秦野递上来的香烟点火。
“嗯,那就好。我还以为你改变主意了呢。”
“不会啦。这点事我早就有心理准备。”
“你还挺坚强的嘛。”秦野佩服似的笑了笑。
“那栋房子好像有历史渊源?”
“嗯,之前是华族的住宅。”
“怪不得这么阔气呀。那现在不是吗?”
“房子已经易主了。”
“先生,我总觉得还会再过来呢。”
“你这么认为吗?”
“嗯,我今天是不是通过测试了?”
秦野在民子耳畔轻笑了一声:“是啊,你明天得再来一趟,听清楚了吧?”
“知道了。”
“不过,来的时间不一样。”
“晚上吗?”
“没错。”
“很晚吗?”
“晚上八点。”
“要过夜吗?”
“我会陪你来,应该不用过夜。”
座车沿着来时路以同样的速度疾驰而去。
“怎么样?”秦野的嘴角泛着微笑试探民子道。
“您是指什么?”民子故作迷糊地反问。
“当然是指那栋豪宅呀。”
“我打算不去想,因为再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把一切统统交给您处理。”
“哈哈哈,”秦野笑道,“你的胆识超乎我的想象,这样我就安心了。”
尽管是同一条路,民子觉得回程的车速似乎快了许多,可能是心情轻松的缘故吧。座车从麻布驶至赤翱附近时,由于武藏野台地的地形特殊,时而上坡,时而下坡,但并未减缓他们朝新皇家饭店奔去的速度。
一回到饭店,秦野立刻把民子带到大厅稍事休息。
“累了吧?”
秦野拿起服务员递来的热毛巾擦抹手脸,饭店员工都认得这个长期住宿的房客。
“喂,叫总经理过来。”秦野把擦过的毛巾放回小篮,并向服务员吩咐道。
“小泷先生刚好有事外出。”
“哦,他何时回来?去见客吗?”
“不太清楚耶……”
饭店大厅位于一楼,非常宽敞,这里摆放着松软的沙发,任何人都可以进来歇坐。当然,不全是前来找房客的人,也有些房客在等候外来访客,有点像车站的候车室,完全免费,却股洋溢着豪华的氛围,令人舒心惬意。
“办完要事,心情舒坦不少吧?”秦野朝着对坐的民子问道。
“嗯,总算安心多了。不过,先生,请您务必帮忙到底哦。”
“当然。”秦野轻晃了一下,欣然允诺道。
此时,有名员工略显慌张地悄悄走到秦野身边。
“总经理特别交代,请您……”员工也朝民子瞥了一眼,“把这位客人带进您的房间。”
“发生了什么事?”
“细节我不清楚……总之,请不要坐在这里。”
秦野迅速起身道:“我们走吧。”
他若无其事地站在民子身后。民子朝电梯的方向走去,秦野尾随而行。电梯门一打开,一群人走了出来,没有人注意到民子。
“赶快进去,尽量站在角落。”秦野在她耳边低声道。
客人陆续走进电梯,秦野特意挡在民子前面。不久,秦野吩咐服务员到九楼,服务员知道秦野住在八楼,因而露出纳闷的眼神。电梯到三楼,有三个人离开;四楼有两个人离开;六楼则走出了三个人,乘客越来越少,往九楼的只剩下秦野和民子。”
“我们到顶楼。”
矮小的老人转身疾步向前走去,民子也跟着他走上顶楼。顿时,辽阔的天空映入民子的眼帘。顶楼设有各种设备,如机房、锅炉室和储藏室等。
此处空无一人。民子从未像今天这么兴趣盎然地眺望着东京的地平线:从银座、新宿和涩谷的方向升起许多广告气球,宛如从三个方向将东京市街吊起来似的。民子的目光又朝西边望去,高低起伏的建筑物彼端,隐约可见浅绿色的高台。
“刚才造访的豪宅位于那个方向吗?”
高台上的绿意延展开来,那栋豪宅的庭园仿佛被淹没在绿意中。
“你……”在一旁信步兜绕的秦野走回来问道,“认识刚才坐到六楼的三个男人吗?”
“不认识。”
民子吃惊地回头一看,秦野眯起了眼睛。
“是吗,其中两人确实是六楼的房客,另一个人我没见过,看样子绝对不是那两人的同伴,而是单独行动的外来者。”
“他怎么啦?”
“他始终别着脸,可能是想知道我们坐到哪一层楼,后来发现情况不妙,赶紧在六楼离开。”
“他是谁?”民子有一种预感。
“他头戴鸭舌帽,眉毛稀疏,颧骨突出,应该不是什么地位高尚的人,大约四十出头……你认识吗?”
“不认识。”民子当场否认,脑海中却浮现那个刑警的脸。
“或许他是来这边探查什么的。”
“为什么?”
“不清楚……也有可能在我们回来之前就在大厅守候了,小泷应该知道。”
“……”
“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野折着自己枯瘦的手指。事实上,不管遇到什么事,他总是露出一副倨傲的神情,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
久恒刑警分析小泷总经理可能把民子藏在饭店里,便在一楼大厅守株待兔。他料想民子应该会与小泷同时出现,然而,民子却与一个矮小的老人一起回来,不久便走进电梯,久恒情急之下也跟着走进去。电梯到了六楼,里面只剩下民子、老人及久恒三人。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容貌随时会被民子看到,因此只好赶紧在六楼走出电梯,接着便听到背后传来电梯继续上升的声响。
九楼就是顶楼,久恒打算走楼梯上去看看。话说回来,顶楼这时候大概只有他们两人,要是自己贸然上去,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况且空旷的场地根本无处可躲。如果民子是一个人,久恒会想尽办法接近她。不,应该说非得见到她不可。但在发现还有一个陌生男子之后,久恒突然变得裹足不前,因为他完全不清楚对方的来历,不由得畏缩了起来。
那老人和民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久恒刚才看到他们从外面坐车回来的模样,想必民子上午和老人到某地出游了吧。对方像是饭店的长期房客,但他又是如何与民子搭上关系的,久恒实在想不透。
他们在顶楼做什么?如果住在饭店,到房间谈话似乎比较方便吧。专程上顶楼,难道有必要眺望什么吗?绝不可能仅仅是欣赏东京市容吧。
久恒焦虑了起来。他无法监视他们,光是想到这点就心急如焚。民子到底用什么态度与对方交谈呢?对方又是如何用计拐到民子的?光是想着这些,情绪就要沸腾起来了。
久恒在通往顶楼的楼梯间鬼鬼祟祟的模样,全被电梯旁房务部的一名女员工看在眼里。一名穿白色制服的男服务员,露出狐疑的眼神,沿着红地毯走了过来。
“对不起,请问您是几楼的房客?”
久恒慌张地说:“我不是这里的房客。”
“不好意思,有些房客会记不住自己的房号……那么,您是来会客的吗?”
“我不是来会客的。”尽管这么回答,但由于处境尴尬,便说:“也算是来会客的,但我好像弄错楼层了。”
“请问是几号房?”
“就是没记住,才会不知所措。”
男服务员的眼神更狐疑了。
“那么,您记得房客的大名吗?”
“啊,嗯,对了,他姓冈田……冈田。”他随便编造出一个姓氏来。
“那么,我请柜台查一下。”
“不用了,”久恒朝楼梯方向走去,“我待会儿再过来,因为没什么要紧事。”
久恒故意不搭电梯,改走楼梯上去。所有房客几乎都搭电梯,所以他走楼梯的时候,并没有遇到任何人。顶多看到房务部的女员工抱着送洗衣物来回经过。爬到八楼时,久恒看到那个矮小老人的背影恰巧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他惊讶得说不出话,当下做出职业性的判断,立刻追了上去,幸好走廊上铺着厚实的地毯,疾步追赶也没发出脚步声。追到转角处时,传来了关门声,他亲眼看到那扇门合上,于是放慢脚步走上前,以余光瞟着房号。
“807号”!他满意地从门前走过,很庆幸终于查出了对方的巢穴,不过,他只看到那个男子,并没有发现民子的身影,至少眼前看到的确实如此。他有点纳闷,虽说刹那间看到对方走进转角处,或许民子早就进入房间了,他们同时上了顶楼,下来时不可能各走各的,或许他们一起住在“807号”房。
久恒感觉呼吸急促,但仍从八楼搭电梯下来。他又回到了大厅,坐在沙发上,但他很快又起身,然后又坐了下来。不知什么原因,久恒始终坐立难安,他现在就想冲到楼上证实他们是否同住在“807号”房。其次,他还得立即查出那老人的身份。
久恒焦虑地想象房间里的情景——丰腴的民子与矮小的色老头正在床上翻云覆雨。民子原本就是个随便的女人,曾经在风月场所当过女招待,其大胆程度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他心想,其他人尚不知民子的底细,只有我最了解她的可怕之处。一开始,久恒就对民子这女人大感兴趣了。
他的鼻头冒着泛油光的汗珠,他在办案过程中经常遇到各种情杀案,嫌犯在接受审讯时会讲出许多荒诞的故事,他早已见怪不怪了,像今天这种情况,嫌犯供述的某些部分,可能正在“807号”房上演。
他顿时火气上升,很想马上去敲那个房间门。这么做并非无的放矢,在职权上他也是有权求见。尽管如此,最后他还是作罢,此时绝不能失去理智,若是轻举妄动,反而会功败垂成。
啊,对了,久恒慢慢地站起来。他把鸭舌帽的帽檐压得很低,朝柜台一个年纪最轻的员工走去。
“我要找‘807号’房的冈田小姐。”那名员工刚应付完一名外籍客人。
“‘807号’房?”对方连住宿簿翻都没翻便回答,“‘807号’房并没有冈田小姐。”
“咦?没有吗?真是怪事,我明明听说冈田小姐住在‘807号’房呀。”
“‘807号’房住的是长期房客,并没有冈田这个人。”
“说不定是我听错了。请问那位房客贵姓?”
“秦野。”
秦野?刑警故做纳闷状。太好了,至少查出对方的姓氏了。饭店柜台的员工向来口风很紧,若不是检调单位查询相关案情,绝不会透露房客隐私。
“哦,他姓秦野啊,那他的全名呢?”
“我们不方便透露。”柜台人员在紧要关头也守住了口风,“总之,这里没有您要找的冈田小姐。”
那名员工正要走开,久恒决定继续耗下去。
“啊,也许到他房间的是冈田小姐。不好意思,您方便打电话问一下秦野先生吗?前去会客的是位女性。”
“女性?”
“是一位妇女,我亲眼看见她走进那个房间,对了,”他突然察觉自己说得直白,也怕谎言被揭穿,于是赶紧改口说:“要不要问八楼的房务员看看?直接问当事人可能有点唐突。”
过了一会儿,柜台人员传达了房务部的回复。
“住在‘807号’房的不是女性房客。那位房客正在房里写东西,并没有访客,要不要我直接打电话给他?”
“不用了,我好像认错人了。”久恒致歉道,连忙逃离柜台。久恒离开饭店后,坐上一辆出租车。他的目的地是火灾发生当晚那名可疑女子坐出租车抵达的地点。他对附近的地形已做过详细调查,那个目击到女子搭的出租车车行名称的男子也住在这附近,后来还通过他给的信息打听到了那名司机。
因此,他这次调查的不是通往“芳仙阁”的路线,而把焦点放在马路两旁。他打开路边的垃圾筒盖,里面净是报纸、绳屑及厨房垃圾。
“附近的垃圾是什么时候清除的?”久恒向附近居民探问道。
“昨天早上。”
久恒似乎有点失望,昨天是火灾发生后的第三天,看来当时的垃圾已全被清走了。尽管如此,久恒依旧沿着同一条路线继续探查,打开所有垃圾筒什么也没发现,看来这个区域的垃圾都是同一天集中处理掉了。
久恒是个耐性十足的男人,不仅垃圾筒四周,连巷口或空地上的垃圾都被他捡起来查看。他拿着半截木棍翻戳垃圾桶,碰到茶杯碎片、稻草屑或纸片、泥土等等,都要翻搅一遍。
他走到石墙底下,上面是房舍林立的高台,石墙的转角处有条小径,沿路有一段很长的距离长满了茂盛的野草。久恒以半截木棍往草丛里翻戳,发现底下有一条积满污水的小水沟。他捞搅沟里的污水,沉淀的泥泞如黑云般浮升上来,还冒出茶杯破片和碎石。水沟里净是污水,但仔细观察,多少可分辨沉淀物的种类。他停止捞搅,只是定睛察视。
这时候,他发现离石墙转角处约莫五六米的碎石堆里散落着玻璃碎片。久恒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蹲了下来,伸手朝水里沾了沾,不久,那张白纸沾着两三块湿濡的碎片,一眼即可看出是玻璃瓶碎片。他小心翼翼捞起那张被水浸湿了的白纸。他从口袋里取出皱巴巴的手帕,摊展开来,然后把沾在白纸上的碎片包了起来。他总共捡了十三四片,后来又翻找了一阵,并没有更多的发现。大一点的碎片约有三厘米长、一厘米宽。
他心满意足地环视周遭。夕阳西斜,家家户户的屋顶都布满了霞光,从高台望去,夕阳余晖落在百米以外的“芳仙阁”庭园的树梢上。
他回到总部。
“这是玻璃瓶。”鉴识课同事检验后说道,“这块有弧度的碎片恰巧是瓶颈至瓶身的部位。由于碎片太少,很难判断实体的模样,假设恢复原状的话,瓶子高度应该有二十厘米,约可容纳300CC的液体。”
“这么说,有可能是汽油瓶吗?”久恒神情振奋地问道。
“嗯,可能是汽油瓶,不论从瓶身厚度或淡蓝的色泽来看都相似。”
“怎么样,能不能验出汽油残留?”
“如果瓶子泡过水,经过冲刷,很难检验得出来。不过,必要的话我还是会验一下,这次是什么案子?”
“嗯,这个嘛,”久恒支吾其词,“这是我个人追查的案子,检验结果告诉我就好,不必告诉其他同事,他们并不了解案情。”他低声央求道。
次日中午,没有人来找民子,也没有人打电话进来。她不敢离开房间半步,因为小泷下了禁足令。到了傍晚,秦野终于来电,这算是意料中的事。
“待会儿要去兜风,你准备一下。”
毋庸置疑,那辆车待会儿会载她到那栋豪宅。
“我随时都可以出门。”
“是吗,那么你马上离开房间。”
“没关系吗?小泷不在吗?”
“这事不必问小泷啦。对了,车子停在饭店后面,我现在叫服务员过去,你跟着他来就是了。”
五分钟后,服务员来了。他们没搭电梯,服务员带着民子朝紧急出口的方向走去。狭窄的楼梯紧贴着后面的墙垣,前面是一条设有缓冲带的斜坡路面。
他们走到饭店后面。那里是一块空地,眼下停放着搬运货物的小货车和三轮小车,在背阴处停着一辆蓝色的克莱斯勒。由于光线昏暗,车体映现出饭店窗灯的几何图案。矮小的秦野弓身坐在驾驶座上。
“你来啦。”秦野堆起皱纹笑道。
“今晚要面试吗?”
“也许吧。”
“这一次会见到豪宅主人吗?”
“因为是第二次了,礼貌上应该见得到。”
“好担心哦。”
“因为要见对方吗?”
“您又没把对方的底细告诉我,我当然会不安。”
“别担心啦,人家又不是怪物,不会把你生吞活剥的,他可是赫赫有名的绅士呢。”
“这样我就放心了。”
“为什么?”
“因为从您口中知道对方是位男士。”
“你以为是女士吗?”
“我确实这样以为过。既然现在知道对方是男士,忽然还好奇起来了。”
“是吗,凭这种感觉就对了。”
车子沿着都营路面电车铁轨旁的马路缓缓行驶。
“他应该跟您一样吧。”
“你知道我的来历吗?”
“不知道,但我可以确定您不是泛泛之辈,因为您能弄到那么多现金,真是神秘啊。不过正因为如此,才能深深吸引女人的注意呀。”
“你还蛮进入状况的嘛。”
不久,车子驶进麻布的高台,以同样的速度,平稳地冲上了陡峭的斜坡路。在柏油路的尽头有一条碎石路,从这条碎石路的前方左转,再走三百米就可以抵达那栋豪宅了。
“辛苦啦。”车子驶进大门内,秦野一如昨天那样安慰民子,然后告诉司机,“在前面右转。”
左手边是绿意盎然的宽阔中庭。前几天,民子就被安排站在那儿。然而,车子今天穿越那条碎石路,绕到豪宅后面停了下来。依然是之前那名女管家出来迎接。
“劳烦您了。”
秦野下车,旋即对女管家这么说,随后就消失了。
“请进。”中年女管家催促道。
豪宅玄关虽然宽敞,但一眼即知它不是正门,民子暗自惊叹,光是便门就这么大,民子跟在那女人身后。屋内的照明不够亮,民子心想,这里曾经是华族的豪门宅第,难怪占地广阔、格局雅致。但整体而言,这栋豪宅给人感觉却很阴暗,感觉好像无人居住,也可能是太谧静的关系。那女人在走廊上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
“不好意思,请您马上去洗澡。”
“洗澡?”
冷不防要民子去洗澡,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问题吗?这是我家老爷的请托,我带您去浴室。”
女管家的语气彬彬有礼却丝毫不容分说。民子的胆量也比以前大多了,事前并不是没想过会遇到这种突发状况。
这间浴室十分宽敞,中间隔着一道门,与三坪大的更衣室相通。
“若有什么需要,请拍拍手,我马上就过来……浴室里有内锁。”
女管家从外面把门关上,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远方。
浴室四周贴着瓷砖,似乎经过重新整修,看起来格外崭新。大浴槽里盛满清澈的热水,民子大胆地把衣服脱掉,但总觉得待会儿有人会闯进来,因此特地把门锁上。浴室上方有个通风口,嵌着一块毛玻璃,整个浴室算是个密闭空间。民子朝浴室四周打量,除了那块玻璃窗,几乎无法从外面窥见内部。瓷砖壁上还嵌着一面镜子,浴室里有镜子也是很平常的摆设。
民子屈身泡进浴槽里。她始终感觉有人正在角落窥视自己,虽说已仔细查看过浴室内部,但被窥视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其实,当女管家突然叫她到浴室洗澡时,她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她泡在浴槽里,从镜中看见自己的脸,那面镜子恰巧对着她,民子的视线自然会看向镜面。
这些日子以来,她似乎胖了不少,或许是因为每天享用美食佳肴,加上心情轻松,自然胖得很快。虽然可能正在被窥视,但她变得不那么在意了,心想,反正自己又看不见对方,干脆变换不同姿势,让对方看个够。
民子浑身冒着热气,待朦胧热气缓缓散去,逐渐露出了裸体。她跨出浴槽,走到更衣室,此时门外传来了女管家的声音。
“您洗好了吗?”
“嗯。”
“不好意思,请您换上衣服。”
“可是我没准备。”
“我马上把衣服送过来,请您开门。”
民子仅穿着内裤,瑟缩着身子,把内锁打开。她拉开一条门缝,女管家把衣服递了进来。
“您原来的衣服由我暂时保管,请您直接穿上这件和服。”
民子的目光落在那件和服上,这和服的样式高雅,还附上长衬衣,颜色也是行家偏爱的色调。
“这件和服是新的,您大可放心穿上。”
民子穿上后,令她惊讶的是,无论和服的袖长或尺寸都极为合身,可能是女管家目测过她的身材委托缝制的。要是真的如此,那么这件和服早应该是提前就准备好了。昨天,她才与女管家见过面,由此看来,这件和服的选定及缝制都是连夜赶工做成的。至此,她不禁想象豪宅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穿起来蛮好看的嘛。”
民子穿上和服,中年女管家抬头看了看她的身姿赞美道。在穿上和服之前,民子已经化过妆了。
“现在就去见我家老爷。”
“好的。”
“我必须事先告知您,我家老爷正卧病在床。”
“他是病人?”
这与她之前想象的不一样,难不成她只是来扮演看护的角色?不,绝不是这样。要是如此,秦野不可能大费周章把她找来。突然,这家老爷的病况让她联想到瘫痪的宽次。
“我家老爷是一年前病倒的。”
“什么病?”
“轻微中风。”
果然——由此看来,一定是脑中风。
“老爷多大岁数了?”
“去年刚过六十大寿。”
这比民子想象的还年轻。
“他的家人呢?”
“老夫人在八年前过世,从那以后他一直独居。”
“子女呢?”
“他没有子女。”
“这么说,只有老爷一个人住在这里?”
“是的。”
“这么大的房子里还有什么人?”
“除了我,还有女佣两名,园丁、工友各一名,以及司机一名。”
“可以请教老爷贵姓大名吗?”
女管家表情甚少的脸上顿时掠过一丝微笑。
“目前还不能透露。”
民子想来也是,秦野先生带她来这里时,对于这里的情况只字未提。可能因为是某知名人士,担心报上姓名被她认出来,至于对方是政治人物或是企业家就更加不得而知了。
“我要做什么工作?”民子问道,她很想知道工作内容。
“您只需陪病人聊天行了。”
女管家说到“病人”二字时,口气很淡然。
“照顾他吗?”
“不是,医生和护士每天都会来照顾他。”
“这么说,纯粹陪他聊天吗?”
“病人每天躺在床上很无聊,若能替他排解寂寞,比什么都重要。”
女管家还是未提及具体的工作范围。
“我想说的是,老爷虽然有病在身,每天仍有许多访客上门。”
“来探病吗?”
“不,他们全都是有事请托,所以你白天不陪老爷也无妨。”
女管家故意拐弯抹角地透露民子的工作内容,一个卧床的中风老人却有许多访客求见,岂不证明对方大有来头?
“顺带一提,我叫米子,在这里工作了十年,老夫人过世以前我就来了。”
这栋豪宅果真实际由这个女人掌控。
“那么,现在请去见见老爷吧。”米子再次催促民子。
那是一条长廊,她们走到一半便拐弯,尽头处有一间宽敞的房间。米子拉开隔扇,里面的灯光很黯淡。那是一间三坪大的房间,隔壁还有一个房间,用隔扇隔着。
“可以进来吗?”
米子问道,却无人应答。她拉开隔扇,民子从她身后往房内探看了一下。偌大的房间里铺着一床棉被,由于灯光太暗,看不清楚病人的脸孔,只看到一颗黑色头颅露出棉被。米子在黑色头颅旁坐了下来。
“老爷,人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