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野这老人的行径有点古怪,在新皇家饭店一住就是两年,简直超乎民子的想象。那么高级的饭店,一个晚上的住宿费大概要八千日元,就算打了折扣,少说也要六七千日元。而且持续两年包住饭店,对她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
要说秦野是个大亨,从他手提箱里装满的钞票即可证明,而且当场买下一只六十几万的红宝石之星也毫不手软。他到底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钱?小泷向民子介绍秦野的时候,并没有把他的来历说清楚。当时,秦野只是半开玩笑地说:“小泷好像也不知道我的来历。”他依旧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对民子来说,秦野是个令她琢磨不透的人。
不知不觉,民子走到了国铁车站,时间已晚,但月台上仍有许多候车乘客。由于月台的位置很高,几乎与周遭发亮的霓虹灯形成一个水平,阵阵冷风吹动着她的和服下摆。民子在长椅上坐下,脸颊被冷风冻得有点剌痛,兴奋的心情终于冷静下来。她发现候车乘客的脸上没有笑容,想必心里都很焦急,男人想早点回到妻子身旁,女人则急着想赶回被丈夫掌控的家里。
民子几乎不会想起家里还有个丈夫,在她的观念里,那个有宽次卧躺在床的屋子,根本算不上家。
回到“芳仙阁”,民子抬表一看,发现已经外出三个多小时了。尽管她已得到老板娘的允许,但多少还是会在意同事的目光。当她从后门走进与客房相连的走廊时,偏巧碰上了女领班。
“对不起,回来晚了。”
民子致歉,女领班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外出时,有人打电话找你。”
“谢谢。是谁打来的?”
“是谁打来的我不清楚,总之三番五次打个不停。你不知道是谁吗?”
语毕,女领班便扭头走开了。
“我回来了。”民子朝柜台里背对她坐着、身上的外褂上印有店招的阿茂说,“我外出时,有人打电话找我,你有没有问对方是谁?”
“是国松女士打来的。”
“是吗……”
宽次每次打电话找她都用这个名字,由于他无法下床走动,所以请女管家阿关嫂代打,正因为对方是女人,讲话反而方便。
国松这个名字之前出现过,所以阿茂也知道,对方表明是民子的邻居。民子平时总是向同事吹嘘自己还是单身,不过他们是否相信这种说法则不得而知。旅馆的女招待几乎各自都有喜欢的对象,但是,每个月有二十四五天在这里吃住,这份工作实在不适合已婚妇女。
“她三番五次打来,老是说你妹的情况很糟。”
“是啊,前阵子她的心脏病恶化,就一直躺着。”
“是吗?真令人担心。不过,听国松女士的口气,情况有点严重,还问你今晚能不能赶回去。”
在此之前,宽次曾经请阿关嫂代打电话找她,一下子说有急事,一下子又说父亲从老家上京,一下子说亲戚去世,这次却扯出妹妹生了急病。然而,民子这次却有些相信是宽次出事了。宽次自从脑中风以后,身体变得很衰弱,或许这次病情真的恶化,再度发作并危及性命。她有这样的预感。
“老板娘在吗?”
“啊,她跟客人出去了。”
“我担心家里出事……”
“你如果没别的事要忙,我跟老板娘说一声就行了。你最好赶快回去看看,万一很紧急的话……”
“嗯……可是,我才刚回来呀。”
“没关系啦。老板娘如果知情,应该会体谅你。今晚就放心回家吧,快去收拾收拾。”阿茂深知女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于是如此安慰道。
民子坐上出租车,从心底涌起些许期待,她觉得阿关嫂这次来电很可能真的是宽次的病情剧变。就在小泷与她见面的当天晚上,她就产生了这种期待。
民子下车后仍沿着熟悉的巷弄疾步而行。民子的家渐渐映入眼帘,家门前的马路上灯火通明,附近邻居正进进出出,而她家却大门深锁,外观一片漆黑,毫无生气。
她打开门,黯淡的灯光和滞闷的空气马上袭来。她原本以为会闻到蚊香味,结果却溢出潮湿发霉的恶臭,这是混合了卧床病人体臭的气味。然而,这就是她家的气息。
阿关嫂不在。可能是认为民子今晚会回家,所以直接回去了。阿关嫂并没有住在这里,只是有时候会应宽次的要求留下来过夜。
民子从狭窄的玄关走上去,拉开纸门,门边有个阿关嫂留下的炭炉,这是家里唯一的取暖设备,炉里添了四颗煤球,煤灰底下尚有红色的微火。
宽次可能睡着了,否则听见民子进门的声响一定会出声。然而,此刻房内却静寂无声。民子发现阿关嫂不在屋里,这表示宽次的病情并未恶化。
她走近已然褪色的棉被察看,宽次正蒙头大睡,被子连动也没动。真是个阴险的病人!她怒火中烧了起来,有一种道到背叛与耍弄的感觉。她轻轻掀开棉被,看到一个苍白却脏污的额头、像是布满灰尘的白发,还有额上黑得发亮的污垢。
宽次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坚定。
“怎么啦?”民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诘问。
宽次默然,仅转动眼珠看着民子,目光炯炯。
“是你叫阿关嫂打电话的吧,有什么事吗?”
宽次没有答话。
“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在此之前,民子就有过类似的经验。宽次每次感到寂寞,就会叫她回来。女领班说有人打电话找她时,她早就该想到宽次又故伎重施了。不过,因为今晚与小泷聊谈,让她加剧了对宽次病情恶化的期许。怎料事与愿违,心里难免有几分气愤。
民子望着丈夫,目光狐疑,显得格外地焦躁不安。
“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我这就回去了,你安心休息吧。旅馆那边忙得很呢。”
“你又在外面偷吃啦?”躲在棉被底下的宽次终于说话了,声音犹如卡痰般沙哑。
“又要无理取闹了。你老婆从早忙到晚,你还好意思吃醋啊!”
“喂,民子,少糊弄我了。”宽次从棉被里探出头来,嘴唇干裂充满血丝,鼻梁显得枯瘦细尖。
“傍晚以后,你跑去哪里啦?”
宽次这样问起,似乎是她到新皇家饭店以后才打电话过去的。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接电话的只说你有事情外出。八成是跟男人到其他旅馆开房间吧,玩了整整三个钟头。”
“我只是被派出去办事,哪会做出那种丢脸的事情?”
“哼,少跟我装糊涂。你别以为我成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就不知道你在外面搞什么。你今晚大概也跟男人打得火热吧,是不是?民子,你说呀?”
宽次痛苦地望着民子。
“胡说八道,你不要太过分!”
“我的直觉准得很呢。民子,今晚的男人怎么样?是个胖家伙,还是个瘦小子?”宽次越说越起劲,“是年轻小伙子,还是糟老头?你说呀,是哪一种?”
民子凝视着口沫横飞的宽次。
“喂,不敢回答是吗?反正你陪睡的男人八成都是有钱人,‘芳仙阁’的人不敢明讲,那就表示他在替你圆谎。你收了多少钱?陪睡三个小时,少说也能拿到两千吧。你回答呀!”
宽次的眼角堆积着像脓血一样的眼垢。
“喂,那男人用什么姿势抱你?老实告诉我吧,从头到尾给我交代清楚。你跟那男人怎么玩的?在我面前表演一次吧!”
宽次推开棉被,赫然露出一身红衣。民子顿时目瞪口呆:宽次身上穿的是她那件白领红斑点的长衬衣。宽次披散着长发,在灯光下映照出深陷的眼窝和瘦削的脸颊。身上的长衬衣没有扣紧,胸部的肋骨清晰可见。
“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民子好不容易蹦出这句话。
宽次冷笑。他直盯着民子,把被子微微推开,仿佛在展示这副打扮。他系着民子的腰带,还穿上贴身衬裙,而且是大红色的那件,下摆处露出两条枯瘦黝黑的细腿。
看来,这很可能是宽次叫阿关嫂从衣橱里取出民子的长衬衣再替他穿上的。他用细瘦的手指合拢敞开的衣襟,其动作与姿态宛如女人般。民子感到不寒而栗。
“我呀,光是拥抱你的衣服已经不能满足了。”
宽次把敞开的衣领合拢,那件红衬衣像一把烈火将他枯瘦的身躯包裹着。
“把你穿过的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觉就像跟你融为一体。我穿成这样,就是为了想象你在外面跟其他男人做爱的情景。”
民子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堆积在那双浊眼里的黏垢,也从他眼眶里渗出。
“民子,你看我是多么想念你呀!”
他趴伏在被子上,两只干瘦的手臂从长衬衣的袖口伸出,张合的手指像是要抓住民子的衣角。
“来嘛,到我身边来!”宽次把脸贴在被子上磨蹭着说道。
他那行动不便的躯体动也不动,只能像条毛毛虫似的伸展到极限。天花板的昏暗灯光把他的身形照得一片黏糊糊的。
“不要。”
“为什么?为什么不过来?”
“不要。你那身打扮真恶心!”
宽次呻吟般地喊着民子:“要不是得了这种怪病,我才不会让你抛头露面。我也很痛恨我自己呀。”
“但是,这也没办法啊。生病不是自己的错,人难免会生病。”
“混账,我得了这种怪病,你大概比谁都开心吧!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可以在外面乱来,你一定很高兴吧!”
“你不要胡说八道,什么事都想得那么龌龊。”
“没错,现在确实是你在养我,所以我没资格叫你辞掉工作。可是,我也是好像被严刑拷打一样,一百个不愿意啊。”
“这是因为你爱胡思乱想,我保证绝对没这回事,你安心休养。”
“什么?”宽次抬起头来,眼里泛着泪光,“你还想骗我?你背地里做了坏事,还要装模作样?你干了什么勾当,我心里明白得很。”
“不要含血喷人!你成天躺在床上,怎么会知道我做了什么?”
“因为电波会自动传进我的脑门。”
民子又吃了一惊,凝视着脸色苍白的宽次。
“你不会懂的。只有我可以收到那种电波,所以你在外面的所作所为,都会立刻映入我的眼底。之前你去的哪家旅馆,跟哪个男人上床,赶快招认吧!你若撒谎,我马上就知道。”
“老公你……”
民子突然意识到宽次是不是精神错乱了?他说了这么多奇言怪语,又穿着她的长衬衣,怎么看都很反常。
“可别想瞒过我的眼睛,你跟哪个男人上床,提供哪些服务,我用电波可以知道得一清二楚呢。今晚玩你的是个胖子吧,他像这样搂住你的脖子,还抚摸你的胸部吧?你若不敢做,要不要我表演给你看啊?”
宽次躺在床上挺腰欲做这个动作。
“住手!”
民子毫不犹豫地按住宽次的一只手。
“呵呵,我果然没说错,你确实做了,因为觉得丢脸所以不敢表演。我没说错吧?”宽次自鸣得意地说道。
长期卧床的宽次时时刻刻都在渴望民子的肉体。他穿着妻子的内裤和长衬衣,幻想着与妻子交合,意识已有些恍惚。他甚至会想象妻子与陌生男子做爱的姿态,借此自愉或使自己滋生醋意、焦虑煎熬。精神虚弱的他,已逐渐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了。虽说民子今晚才从宽次口中听到什么电波谬论,不过从那身怪异的装扮来看,他的精神状态肯定已不正常。
宽次试图用枯瘦的手用力地搂住民子的肩膀。
“怎么样,我来表演你在床上的姿势。”宽次说话时嘴里的恶臭直接喷在妻子脸上,“就算你再厌恶,我也不会停手,所以才叫你来我身边。今晚,那男人是这样搂着你的脖子吧,然后这样按住你的双脚吧。”宽次呼吸急促,死命抓住民子。
其实半年前,民子就发现丈夫冒出了这种失常行为的端倪。幸亏当时民子雇了阿关来照料丈夫,看来,光是阿关嫂已无法满足宽次的性需求了。
被窝里弥漫着混有宽次的体臭和体液的异味,呛得令民子难以呼吸,还有一股难闻的湿气。
“放开我!”
民子忍不住推开宽次,从被窝里爬出去,宽次迅即抓住她的脚踝。
“你想逃吗?”
宽次死死抓住民子的脚踝,民子仓皇失措地在榻榻米上爬行。
“恶心死了,放手啦!”
民子用被抓住的那只脚使劲踹向宽次,宽次仰倒在地板上,但始终不放开妻子白晳的脚踝。他累得气喘吁吁,因为已经使出自己全部的力气。
“你以为这样就逃得了吗?”
尽管宽次的力气也不算小,但他终究拉不动民子沉重的身体。于是,宽次把民子的脚踝搭在自己的背上,突然用舌头舔了起来。经过这番拉扯,他身上的长衬衣早已松垮垮,并恰巧滑下盖住他的头部,民子很害怕,险些惊声尖叫,宽次的长指甲抠搔着民子的皮肤,粗鲁地添舐着她的脚踝。
民子觉得恶心难当,直想踢腿逃离。她死命挣扎,宽次却猛然往她的脚踝咬了下去。
“干什么!?”
民子本能地缩回脚,再狠狠地往宽次的脸颊踹了过去。宽次当下哀叫一声,向后仰倒,枕头弹落在一旁。民子整了整凌乱的衣服,察看着自己的脚踝,只见布袜的别扣已松脱,脚踝外口液淋漓,还微微渗着血珠。发红的脚踝处印着清晰的齿痕,一阵火辣的疼痛袭来。民子一边用手抚揉患部,一边说道:“你竟然做出这么恶心的事来!”她凶狠地瞪着宽次,而宽次却仰躺着,抬高双手把玩着长衬衣的袖子,在空中仿佛想抓住什么。
“我……我不甘心!”宽次整张脸扭成一团,喉咙发出鸡叫般的声音,“你……你是我老婆,怎能不听从老公的话?”
“不要太过分了!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我要回旅馆去了。你好好休息,现在都几点了?”
民子不予搭理地站了起来,宽次痛苦地扭动着那张皱巴巴的脸转向民子。
“混账,你打算丢下我,跟男人约会吗?”宽次气得把床上的被褥掀开,满脸怒火,“你和‘芳仙阁’那票人都是同伙,在外面都有自己的男人,表面上佯装单身,我可咽不下这口气呀!我明天叫阿关嫂打电话给‘芳仙阁’,叫她跟柜台说我是你丈夫,你等着瞧吧!”
语毕,民子愕然地俯视着床上的宽次。
“老公,你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吧?”
“我要把你的事全部抖出来。之前听你的话都忍了下来,现在我豁出去了……”
“你说什么傻话呀!你要是告诉‘芳仙阁’,我的工作可就不保了,这样一来,我们今后靠什么生活?”
“随你的便,你这个妓女!我有无线电波饿不死的。唉……”宽次抬头望着民子,看到她一脸畏怯,突然无力地撇着下唇,“要是怕我把事情抖出去,就来我身边吧!”
民子垂下眼睛,炭炉下的煤球还燃着美丽的红光。
民子走出屋外,家家户户早已进入梦乡,路上一片漆黑。公共澡堂也打烊了。通常到凌晨一点左右,澡堂外面的玻璃门还有灯光,表示里面正在打扫。现在已是凌晨两点多了。民子疾步走到路面电车铁轨旁的马路上,这条路上常有汽车经过,可眼下却显得很寂寥。
真是个寒冷彻骨的夜晚,月色也显得昏暗,眼前只有那条铁轨的某个段落泛着浊光。往来的出租车亮着头灯在路上穿梭着,有时候车子会被远处的铁路号志灯绊住停下来,只是路上一辆空车也没有。
民子躲在屋檐下,她不敢独自站在无人的电车道上。云层在空中缓缓移动,她觉得肩膀和双脚都很冷。好不容易有辆空车驶来了。司机停下车,摇下车窗,仅以眼神问着民子:“到哪里?”
车门一开,民子便坐了进去。她坐在后座角落,用披肩遮住半边脸。出租车朝前驶去。
对民子而言,宽次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让她感到累赘。宽次还能活几年?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她就无法得到完全的自由。宽次从遥远的北海道来到东京,父母原本希望他娶亲戚的女儿为妻,但得知他与民子结婚的消息后,气得怒不可遏,从此不再与他联络。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就算通知宽次的父母,他们肯定不会搭理,再加上又是贫穷的农户,根本没有余力照顾病人。只要宽次待在东京,民子就不能丢下他不管。尽管民子可以提出分手,但他们当初结婚时并没有经过媒妁之言,所以也不知找谁谈起。而且,若因为丈夫生病才要求分手,民子肯定会遭到社会的谴责。虽然这样很不公平,但多数人会因为事不关己,所以无法理解,也不会同情。
宽次还活着,而且还穿着她的长衬衣和贴身衬裙活着。他病成那副德性,到底还要活几年?只要他活在这世上,她就不得不养活他,就连照料他的阿关嫂的薪水,也得靠她在“芳仙阁”旅馆做女招待来支付。
凌晨三点,民子抵达了“芳仙阁”。她绕到后门进去。一到这个时间,外面的招牌灯已经熄灭,庭园的灯也关了,每间客房静悄悄的,一片漆黑,只剩下通宵值勤的柜台还点着灯。
民子走进黑暗的走廊,她蹑手蹑脚地走着。值班的年轻员工可能正在打盹,要不就是在看书。虽说下班的女招待偶尔会到柜台闲聊几句,但此时民子没听见任何交谈声,很可能都去睡觉了。
这里的工作采取一天两班制,值夜班的女招待工作到凌晨四点,旅馆里必须留下一人值班,凌晨三点一到,其他人便会回到员工宿舍睡觉。
民子朝位于客房反方向的宿舍走去,她悄声打开拉门,房内一片漆黑。待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依稀可以看见六个排成两列的铺位。民子在黑暗的角落脱下衣服。同事们传来阵阵鼾声,因劳累而睡得很熟,她们似乎没察觉民子回来。她钻进正中央的被窝,由于刚从冷飕飕的户外回来,冰冷的棉被冻得她缩手缩脚。
躺下去好一会儿,她还是睡不着。宽次的精神状态如此不正常,难道久卧在床的病人都会变成那个样子吗?虽然平常都是阿关嫂在照料他,可是宽次终究渴望与一个月只回家四五次的妻子温存。这种落寞感导致卧床的他整日胡思乱想,如今竟发起狂来,看来一辈子都治不好了。她必须趁现在替自己的将来找好出路,要是一直背负着宽次这个重担,自己只怕会越陷越深,现在的生活已经是这样不堪忍受了。在旅馆当女招待不可能有什么好前途,而且每天得看别人的脸色,说起来真是个没有出路的行业。倘若她没有宽次这个丈夫,那么她就毫无负担,她的人生将更自由、更有希望。不管环境怎么改变,她都能应付自如。
民子心想,小泷现在跟她亲近似乎是以为她还是单身,如果知道她是有夫之妇,很可能会就此抽手,好不容易降临民子身上的幸运届时又将化为泡影。难道以夫妇名义结合的男女关系,即使不幸还是得一直维持到死吗?民子从未在宽次那里获得任何幸福,既没有得到精神上的喜悦,更没有享受过丰裕的物质生活。此外,宽次还是个忌妒心很强的人,即使现在勉强能逃离他的掌控,以后还是会被他抓回去。就算民子逃到天涯海角,凭他的执念依旧会对她紧追不舍。
总得想个办法——现在若不想法逃离,后果将不堪设想。
房间里的鼾声此起彼落。民子翻了下身,依旧无法入眠。此时,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宽次穿着长衬衣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恐怖模样……
民子感觉在家里待了很久,其实也就不过一个小时。她在凌晨一点左右离开“芳仙阁”,两点四十分许回来,往返大概一个小时,如果在白天,往返就没这么快。因为深夜车子少,也没拥挤的人潮,出租车可以开得快些,换成平时单程就要花上五十分钟。
她回到“芳仙阁”时,并没有被熟识的同事撞见。过了凌晨三点,客房几乎不需要服务,女招待基本都回房就寝了。不用说,厨房也已熄火,直到凌晨四点,仅剩柜台的值班人员一边围着火盆取暖一边打盹。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心脏怦怦地跳动了起来。
还有件事,是她在隔天早上发现的:她在凌晨三点左右回来,其他女招待并未察觉。她离开旅馆时已向柜台的阿茂打过招呼,这一点她很清楚。不过,跟她同房的同事并不知道她几点就寝。
“民子,听说你妹妹身体不舒服?”从阿茂那里得知消息的同事问道。
“是的,已经没有大碍了。”
“真是万幸,我还以为病危,你可能得连夜回家照顾呢。”
“我是凌晨两点回来的,还在店里忙了一会儿。”
“是吗?我都没发现。”
“被一位房客绊住了,所以比较晚睡。”民子试探性地说道,结果她们都没有起疑。
“芳仙阁”占地很广,客房数也多,随口说个偏僻的房间,是不会有人怀疑的,因为大家都有自己的差事要忙。
中午,老板娘来电找民子。
老板娘大概在中午十二点醒来,然后进浴室泡澡,再仔细梳妆打扮。因为她经常得陪伴老顾客到夜总会或酒店应酬。
民子来到老板娘位于旅馆后面的房间,只见老板娘穿着桃红色睡衣,披着一件鲜艳的睡袍,端坐在三面镜前。
“老板娘,早!”民子在门槛处问候道。
“早呀。”
老板娘抬起脸来凑向镜前,用指腹按摩着面部,她上妆前的容颜显得没什么精神。夜灯下的老板娘,总是化着浓妆,而且显得很有特色,看起来格外年轻。但在晨曦下的她,脸色苍白、眉毛稀疏、眼角略微下垂。每天她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浓妆艳抹。
“你昨天见过小泷先生了吗?”老板娘一边擦抹一边问道。
“是的……我回来以后本来想跟您报告,但您恰巧外出。”
“嗯,我还在担心你们谈得顺不顺利,后来刚好有事要忙,就急着出门了……对了,结果如何?”
“嗯,”面对老板娘的询问,民子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拜访了小泷先生的饭店。”民子一边看着老板娘化妆一边说道,“好气派的饭店哦,真是吓我一大跳。”
“后来呢?”
“我遇到一位住在饭店里的老绅士,听说是秦野先生。”
老板娘听到这句话,脸部稍微抽动了一下。
“那位先生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他什么也没对我说,只是寒暄问候。”
“他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很体面的先生。我一听到他长期住在那么豪华的饭店,直觉他是个有钱的大亨。”
“说得也是。”
老板娘并没有格外惊讶,也不打算追问。和这个话题比起来,她还是比较关心妆容化得好不好。
那天晚上九点左右,民子被唤至“枫厅”的客房。听说对方是之前与民子聊谈甚久的客人,她立刻知道是小泷。昨晚去饭店见了小泷,今晚应该是对方来表达谢意。小泷把双脚伸进了盖着绉绸簿被的暖桌,手里端着酒杯。
“昨天谢谢您的招待。”民子双手贴着榻榻米,跪身致谢道。
“不好意思,您专程来一趟,我什么也没招待。”小泷依旧稳重地招呼着,“来,请到这边坐。”
民子来到小泷面前坐下。虽然民子离暖桌尚有一点距离,但仍然可闻到淡淡的香味。她知道这个香水味就是老板娘刚才在房间里化妆时使用的。老板娘朝着三面镜,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往自己身上喷洒一款名为“夜航”的香水。因此,她明白在她进入房间之前,老板娘已经与小泷打过照面了。
小泷连喝了两三杯酒。民子耐心等待着小泷说出真心话。
“在那里遇见那种老男人,您肯定很意外吧。”小泷说道。
民子心想果真是那个话题。
“嗯,真的好有钱哦,我吓了一跳呢。”
“是吗?对了,民子小姐,秦野先生与您照过面之后,好像对您很感兴趣。”
“怎么会?!”
“所以,秦野先生特地拜托我来见您。他表示想眼您聊聊,不知您能否与他见个面?”
民子低下了头。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小泷微微一笑,“他可能喜欢上您了。”
民子沉默了,可小泷接下来的那句话像匕首般刺进她的胸膛。
“秦野先生问起您的背景,我说您还是单身……民子小姐,您现在必须赶快摆脱身上的累赘。”
民子愕然无语。小泷先生为何知道她是有夫之妇?“芳仙阁”的同事都不知道她已婚,倘若小泷先生知情,铁定私下做过调查。对于小泷如此关注她又悄悄查访来历的举动,民子不由得心生恐惧。这样看来,小泷对民子的关注已超越普通的程度。
“别那么紧张啦,”小泷微笑地看着低头的民子,“在这种地方上班,任何人都不会随意泄漏自己的来历。”
“对不起!”民子轻声致歉道。
“没关系,您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小泷神态自若地喝着酒,民子听到小泷的这番话反而感到一种释然。也许是因为之前她在人前始终紧张兮兮地隐匿自己的已婚身份,现在被识破后,心情顿时轻松许多。
“小泷先生,您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民子抬眼瞅着他问道。
“其实,我也想深入了解您在想什么,您的背景引发了我的兴趣。”
小泷依旧温文尔雅地饮着酒。
“这兴趣不好,”民子说着,“您如果知道了,或许往后会瞧不起我!”
“我只是很同情您的遭遇。”
“上次,已经跟您吐露了不少事,难道没让您失去兴趣吗?”
“我要是对您失去兴趣,就不会来这里找您了。”
民子沉默了。她心想,小泷基于什么理由对我这么执着呢?之前,正因为他始终保持神秘,反倒有一股吸引力,但现在她倒希望他能说清楚。
“您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对方可是高级饭店的总经理啊!民子隐约察觉小泷的任务可能是把她塞给那个有钱的老人。
“因为我希望您幸福。”
“哎呀,”民子笑了,“这话像是小说里的台词呢。”
“是吗……不过您可别把它想得很不堪哦。如果是以一般人的心态来关心您,怎么样呢?”
“这种事不可能发生,我们之前都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不,重点不在于彼此认识多久,而是在于互相了解,民子小姐,容我先说明一下,我对您可没有不良企图哦,这一点请您大可放心。”
“……”
“怎么样?我现在不能说得太清楚,但还是想听听您的想法……民子小姐,有没有意愿暂时当个工具?”
“工具?”
民子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凝视着小泷那张沉静的脸。他把凑近嘴边的酒杯放了下来。
“那我就废话少说。总之,您的事情我都知道,我是在彻底了解您之后才与您交涉的。这时候我们就不必兜圈子了。怎么样?要不要充当暂时的工具?”
“我如果拒绝呢?”
“您回答得真直接啊……每个人听到自己将被当成别人的工具时,难免都会大为反感。可是,民子小姐,我可没说要您永远当别人的工具哦,只是暂时而已。”
“……”
“社会上借力使力的人多得是,您难道没有这种想法吗?”
“……”
“我之所以请您充当工具,其实是站在您的立场在考虑。这一点您了解吗?”
民子觉得小泷的话就像药水般,慢慢地融化了她的愤怒情绪。
“请您仔细想清楚。说得直接一点,如果您一直在旅馆里当女招待,每天就必须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靠这份薪水和房客的小费过活。有时候,房客做出有失体统的举动,您也得隐忍下来。换句话说,在客人看来,您只不过是个端茶铺被的工具。”
“不,不是这样。”
“我知道,”小泷打断了民子,“您很想说即使他们把您当成跑堂的工具,其实您从心底也瞧不起他们吧?当他们把您当成卑微的女佣使唤时,您还会借机还以颜色是吧?”
“……”
“要是没有这种自信,就没办法在旅馆一直待下去。也就是说,您不得不用这种方式维护自己的尊严……我要您充当临时工具,并没有否定您的人格,毋宁说情况刚好相反。您只要稍微委屈一下,就能获得更大的自由。”
“我知道您的心意,您可以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吗?总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正被送上一辆不知目的地的汽车。”
“有意思,”小泷笑了笑,“那您要不要坐上那辆不知目的地的汽车?也许短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但经过某些地点时,您自然就知道了。说不定接下来还会由您驾驶,朝您想走的方向前进。到时候,不但有钱入袋,还可以操控别人的人生。”
“……”
“也许您会怀疑我在骗人。在我看来,其实每个人的实力都差不多。拿时下标榜的女性精英,也就是能干的女企业家来说,她们只不过是得益于环境和背景,要是陋巷里的老板娘也有同样的条件,她们也能发挥出相同的实力。请您考虑清楚,一旦失去这个机会,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我希望您不要再追问,下定决心接受这份差事,彻头彻尾把自己变成工具。”
“明白了。我如果同意,接下来该怎么做?”
“首先,把您身上的累赘甩掉。”
“他绝对不会同意的,到时候会有麻烦。”
“尽管如此,您还是得这么处理。您要变成我所说的工具,这是最基本的条件。”
直到这时,小泷的眼角才堆出笑容,转脸面向民子。他的眼神充满了温和的光彩,像是在欣赏暖阳下的盆栽。
“倘若您自己没办法处理,可以随时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