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塔还没有关门。我买了票,特别补买了参观餐厅的票,然后沿着环绕着塔楼的绿草地走去。最后五十米路是在破损的遮阳篷下面走的。很想知道,为什么建造遮阳篷?从古代的建筑物上会抛下水泥的碎块吗?
遮阳篷的尽头是通向检查站的岗亭。我出示了证件,我通过了马蹄铁型的金属探测器——碰巧它坏了。这一切都是徒具形式,这就是针对战略目标设置的所谓安全系统。
现在我产生了怀疑。不管怎么说,来这儿的念头是奇怪的。我没有觉察到黑暗力量正在附近集中。要是他们已经在这里,那就是隐藏得很好——就是说我必须与二三级魔法师发生冲突。这完全是自杀行为。
指挥部。守日人巡查队的作战指挥部是为了配合追捕的工作而设立的,没有经验的黑暗魔法师本来应该向哪里汇报已发现猎物的消息呢?
但是闯入聚集了不少于十个黑暗使者,包括有经验的作战队员的指挥部,自己把脑袋伸进套索里——也很愚蠢,这不是英雄气概,即使还有些幸免于难的机会。而我非常希望还有机会。
从下面,从支柱的水泥花瓣底下往上看,电视塔给人的印象要比从远处看深刻得多。要知道,确实有大部分莫斯科人终其一生从未登上过它的瞭望台,而只是把塔楼当作空中必须有的一个影像,一个有实用性的象征性的影像,而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休闲之处。在这里,就像在一个结构奇巧的建筑物的风洞里似的,有风在呼啸,耳边还有一种勉强听得到的拖长的声音——塔楼自己的声音。
我站了一会儿,一边往上看,看栅栏和门窗洞,看布满砂眼的水泥,看极其优美的、柔软的侧影。它也真的是柔软的:串在一根根绷紧的钢缆上的一个个水泥圈。力量就在柔软之中。只在其中。
然后我走进了玻璃门。
奇怪,我以为想从三百三十七米的高处看莫斯科夜景的人会很多。看来并非如此,乘电梯的竟然只有我一个人,准确地说——我和开电梯的小姐。
“我以为,会有很多人,”我友好地笑笑说,“你们这儿晚上总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一般很热闹。”电梯小姐平静地回答,但是我还是感觉得到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困惑不解的语气。她按了一下电钮——两扇电梯门合拢了。瞬间耳朵像是被堵住了,人在往地上沉——电梯往上冲去——很快,但是非常稳当。“约两点钟,人流就退去了。”
两点钟。
接近我从餐厅跑出来的时间。
如果这时在塔楼里设立了作战指挥部……那么许多准备在风和日丽的春天登上高耸入云的餐厅的人们突然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即使人们看不见塔楼,他们也会感觉得到的。
他们,即使与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关系,也会完全清醒地意识到,不要接近黑暗力量。
当然,我目前的形象是黑暗魔法师。问题就在于,这种伪装够吗?警卫人员会把我的外貌同记在脑海里的记录相比较,即使一切都会十分吻合,他也还是会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力量吧。
然后他会进一步追问吗?他会从侧面检查吗?会查明我是黑暗魔法师还是光明魔法师,以及我处在哪一级吗?
两种可能性各占百分之五十。从一方面来说,这是必需的。从另一方面来说,无论在何时何地,警卫人员都轻视类似的工作。除非他们难以忍受寂寞或者他们刚刚开始工作,还有满腔热情。
归根结底,一半的机会与在城市大街上躲避守日人巡逻队的机会相比是很多很多的。
电梯停了。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想清楚。电梯上升只用了二十秒左右的时间。要是在普通多层楼房里,电梯也是这么快就好了。
“到了,”电梯小姐几乎快活地说。好像今天我不是最后一个参观奥斯坦基诺电视塔的人。
我来到了瞭望台。
平常这里人很多。很快就可以把刚上来的人和已经呆了相当长时间的人区别开来:根据在靠近环形窗户时那种又犹豫又谨慎的动作,根据他们在圆形落地玻璃窗旁边徘徊的表情——他们正用脚尖胆怯地试着窗户的牢度。
现在我估计参观者的总数有二十人。没有一个孩子,可是我不知为什么想象到了孩子们在通往塔楼的要冲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大发作的情形,想象到了被激怒的惊惶失措的家长们。孩子们对黑暗力量比较敏感。
而那些在瞭望台的人好像心神不宁,抑郁寡欢。他们对坐落在塔楼下面的莫斯科——被灯火点缀着的、明亮的、早已司空见惯的华丽的莫斯科一点也不感兴趣。即使这是瘟疫时期的一场酒宴,但这毕竟还是一场漂亮的酒宴。这没有使任何人感到高兴。周围笼罩着黑暗的气息,即使我察觉不出,也能感觉得到,它仿佛是没有气味、没有颜色的煤气似的,使人感到压抑。
我望着自己的脚下,发现了影子,便迈了进去。一个警卫站在旁边,两步远的地方,即站在安装在地上的玻璃上。他瞪眼盯着我看——友好的,但有点奇怪。他呆在黄昏界中不是太有信心,而且我明白,派出来保卫作战指挥部的远不是最好的力量。他年轻、强壮,穿着朴素又雅致的灰色上装和白衬衫,系着一条不鲜艳的领带——像是银行工作人员,而不是黑暗力量的职员。
“你好,安东。”魔法师说。
刹那间我喘不上气来了。
难道我那么愚蠢吗?骇人听闻、难以忍受的幼稚?
大家在等我,在引诱我,又把一个小卒子扔到了棋盘上,甚至还招引来了——不知是怎么招引来了一个早就进了黄昏界的他者。
“你为什么在这里?”
心怦怦跳,恢复了节律。很简单,非常简单。
被杀死的黑暗魔法师是我的同名人。
“发现了一件事。必须商量一下。”
警卫紧皱眉头。大概言谈的方式不太对。反正他还不明白。
“安东,刺杀我吧,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这你自己也知道。”
“你一定会放过的,”我猜测着贸然说道,“在我们巡查队,任何一个知道指挥司令部所在地的人都可以去那儿。”
“为什么突然来?”他微笑起来,但是右手开始往下移动。
他腰部的权杖充足了能量。骨制的权杖是用小腿骨别致地削制成的,顶端有一颗小小的红宝石晶体。就算逃得脱,抵挡得住——那么力量的这种抛掷也会惊动周围的全体他者的。
我从地上升起自己的影子,并进入了黄昏界的第二层。
冷飕飕的。
一团团升起的烟雾,准确地说,不是烟雾,是云雾。在地面上空移动的潮湿、浓厚的云雾。这里已经不是奥斯坦基诺电视塔,这个世界失去了人类世界最后的样子,沿着云雾,沿着膨胀的雨点,沿着看不见的小路,我向前迈出步子。时间慢慢地流逝——实际上我跌倒了,但是那么慢,现在不必计较这个。高空中,像浑浊的斑点似的钻破云层,闪现出光芒的是三个月亮——白色的、黄色的和血红色的。前面有一道闪电形成了,胀大了,射出了一根根针状的电光,穿过云层爬了起来,再分出另一道光。
我走近极其缓慢地朝腰部、朝权杖探过身去的模糊不清的影子,想抓住那根权杖,可是我的手——沉重、僵硬、像冰一样冷。我抓不住权杖,我必须回到黄昏界的第一层,并跟他战斗,把握住一些胜利的机会。
光明和黑暗啊,我还不是作战队员!我从来没有急着要进入前沿阵地!把我喜欢的和会做的那种工作留给我吧!
但是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都在沉默。即使你呼唤他们也还是同往常一样沉默着,我只听到那种在每个心灵里都偶尔会响起的嘲笑声:“谁也没承诺给你份干净的工作。”
我看了看脚下。我脚下的阶梯比黑暗使者的低十来厘米,所以我摔倒了,在这里,我没有任何支撑物,这里没有电视塔和类似的东西——没有那么尖的立柱和那么高的树。
多么希望有一双干净的手、一颗热烈的心和一个冷静的头脑。但是为了什么这三个要素不能共存呢。永远不能。狼、山羊和卷心菜——那个地方的摆渡工人疯了吗,把它们塞进同一条小船?
哪个地方的狼咬死了山羊后,会拒绝尝尝船夫的味道呢?
“天晓得。”我说。声音消弭在云里。我放下一只手,从下面接住黑暗使者的影子、一块在空间中被抹脏的旧抹布。我把影子拉了上来,往他身上抛去——把黑暗使者推到了黄昏界的第二层中。
当世界周围失去了熟悉的安全感时,他发出了一声惨叫。大概,他从未有机会沉入更深一层的黄昏界。耗费能量把他送上这旅程的是我,但他却对这些感觉不习惯。
我踩在黑暗使者的背上,把他往下推。而我自己往上爬去,无情地踢着他那弯曲的后背。
“伟大的魔法师总是踩着别人的肩膀爬上去的。”
“狗杂种!安东,狗杂种!”
黑暗使者甚至不明白我到底是什么人。他一直也没有弄明白,直到转过了身来已经仰卧在地充当我的脚垫了,朝我的脸看了一眼为止。在这里,在黄昏界的第二层中,愚蠢的化装当然不会生效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发出一声短短的喘息,嚎叫起来,同时抓住我的脚。
但是他还不明白,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我打他,一连好几下,用鞋后跟踩他的手指和脸。这一切对他者来说不算什么,我并没有打算伤害他的肉体。我只希望他往下点、再往下点,掉下去,顺着现实生活的各种层面往下沉,穿越人类世界和黄昏界,穿越空间的松散的结构。我没有时间,而且也没有能力按照巡查队的全部规则,按照那些想出来供相信善与恶、相信基本原理不能违背、相信报复是避免不了的年轻光明使者的规则去同你进行一场真正的决斗。
当我断定,黑暗使者已沉溺得够深的时候,我就一蹬脚,跳离了那具被压扁的躯体,在潮湿的冷雾中往上一跳,使自己摆脱了黄昏界。
一下子进入人类世界。一下子来到了瞭望台。
我走到玻璃地板上,蹲了下来,气喘吁吁,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从头到脚湿淋淋的。陌生世界的雨散发出氯化铵和煤渣的气味。
周围传来轻轻的惊叹声——人们躲着避开了我。
“一切都好!”我声音嘶哑地说。“听见没有?”
他们的眼睛怎么也不可能同意。一个站在墙边、穿制服的人是警卫人员,是电视塔诚实而有经验的职员,现在他板着脸,从皮套里掏出手枪。
“这是为了你们的利益,”我一边说,一边又猛烈地咳了起来。“你们明白吗?”
我允许内在魔力冲出去碰触一下他们的意识。他们的脸开始舒展开,平静下来了。人们慢慢地转过脸,紧靠在窗户上。警卫把手放在打开的枪皮套上,呆立不动了。
只有这时我才有可能自己看看脚下。于是我呆住了。
黑暗使者就在这里。他叫喊起来,因为痛苦和恐惧他那双眼睛睁得像两个黑色的五戈比。他挂在玻璃窗下面,靠卡在玻璃里的手指指端挂着,身体像钟摆似的在风的吹动下摇摆。白衬衫的袖子被血浸湿了。权杖依旧在腰里——魔法师忘记它了。现在对他来说只有我了,就在三层的特制玻璃的另一面,在瞭望台干燥、温暖、明亮的外壳里,就在善与恶的另一端。我,光明使者正坐在他上方,望着他那双因为痛苦和恐惧而失去理智的眼睛。
“你认为,我们作战时总是那么磊落吗?”我问。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能听见我的话,即使隔着玻璃和风的呼啸声。我站起身来,用鞋后跟敲打玻璃,一下、两下、三下——就算没有敲打到卡在玻璃里的手指也不要紧。
黑暗使者哆嗦了一下,用力一拽,使手离开了正靠近的鞋后跟,下意识地,出于本能,而不出于理智。
躯体坚持不住了。
瞬间,玻璃被血染红,但是风一下子把血刮走了。剩下的只是黑暗使者的外形,他正在变小,在空气的气流中翻了个跟头。他被拖向“三个小猪崽”酒吧间,这是电视塔旁的一家时尚的酒馆。
在我意识里滴答滴答的无形的钟“啪”地响了一下,一下子把剩下的时间缩短了一半。
我离开玻璃板,慢慢地转圈走,没有朝自动让出道路的人们看,而是望着黄昏界,没有,这里再也没有警卫了。需要判断,指挥部在哪里。在上面,在电视塔放置设备的地方吗?我认为不会。多半是在最舒适的环境里。
还有一个警卫站在餐厅通往楼下的楼梯边。我只看一眼就足以明白,他已经受到了他者的催眠影响,并且是不久前刚受到影响的。好在只是很浅。
很好,影响的程度恰到好处。毕竟魔法的作用就像一根棍子的两头,有利有弊。
警卫张开嘴,准备叫起来。
“不要出声!走吧!”我简短地吩咐道。
警卫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就跟在我后面走。
我们走进了洗手间——这是电视塔里一个免费的小小设施,这是莫斯科最高的小便池和两个抽水马桶,真倒霉,要在云端高处留下我的痕迹。我挥了一下手——一个长满粉刺的少年一边扣紧裤子,一边从一个单间里轻快地走出来,一个男人站在小便池旁发出鸭子似的“嘎嘎”声,但他停了下来,然后慢慢地跑开了,眼睛里流露出呆滞无神的目光。
“脱了吧。”我吩咐警卫,然后开始拉下湿绒线衫。
枪套仍旧还是半解开的,一支比老古董“马卡罗夫”枪大得多的“沙漠之鹰”手枪。但是,这没有使我特别不安。重要的是,制服几乎很合身。
“如果你听到枪声,”我对警卫说,“那么你就往下走,去完成自己的职责。你明白吗?”
他点点头。
“我劝你投向光明,”我说出了一句招募的套话,“摒弃黑暗,保卫光明。我赋予你分辨善与恶的能力。赋予你追随光明的信念。赋予你对抗黑暗的勇气。”
我曾经以为,我永远不可能利用法力来吸引志愿者。在真正的黑暗里选择的自由会是什么样的呢?既然巡查队本身就是为了与这一实践相对立而建立起来的,那么怎么可以把人卷入我们的游戏呢?
但现在我毫不犹豫地行动了。利用了黑暗力量留下的那个通道,他们委托警卫守卫他们的指挥部,嗯,这不过是以防万一,就像人们在家里养一只小狗一样,它不会咬人,但会叫。黑暗力量的这个行为使我有权拽警卫人员转到另一个方向让他跟从我。须知,他既不是善者,也不是歹徒,而是一个最普通的人,有着一个适度宠爱的妻子,他不会忘记去帮助上了年纪的父母亲、一个小女儿和他第一次结婚所生的几乎已成年的儿子、对上帝的不太坚定的信仰、乱成一团的道德原则、几个大众化的理想——一个普通的好人。
光明和黑暗的军队间的一把炮灰。
“光明与你同在。”我说。于是矮小的可怜人点点头,脸色也开朗了。他眼睛里闪现出崇拜的目光。就像几小时前,他看那个随意给他下指示,给他看我的照片的黑暗使者那样。
过了几分钟,警卫人员穿着我那件气味难闻的湿衣服,站在楼梯旁。我朝下走去,试图弄明白,如果扎武隆在指挥部,那我该怎么办?或者是另一个与他水平相当的魔法师在呢?
要是那样我立刻就会被识破。
铜厅。我走出门,看了一下这怪诞的圆形“车厢餐厅”。大圆环,带着安置在它上面的餐桌一起慢慢地旋转着。
不知为什么,我认为黑暗力量会把自己的指挥部安置在金厅或者银厅里。对展现在眼前的场景我甚至稍稍有点感到惊讶。
侍者像一条条死鱼似的漂动着,他们给每个餐桌端去在这里一般被禁止的酒。在我的正对面,两张餐桌旁放着一个接通两部移动电话机的计算机终端。我注意到,电缆没有铺设进塔楼无数的管道里,就是说,指挥部设立的时间不长。三个年轻的长发小伙子在全神贯注地工作——手指在键盘上移动,屏幕上出现了一行行字,烟灰缸里香烟冒着烟。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黑暗程序设计员,但他们三个肯定是普通的电脑操作员,而不是系统的管理员。他们与我们任何一位坐在司令部接通手提电脑网络的魔法师没什么不同。或许,看上去甚至比我们的一些人员更有礼貌。
“雄鹰区被彻底包围。”其中一个小伙子说。他声音不大,但响遍了整个环形餐厅,于是,侍者们颤抖了一下,乱了步伐。
“塔甘斯科—克拉斯诺普雷斯涅斯克的线路被控制了,”另一个回答。小伙子们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笑了起来。大概他们有一个小小的比赛:谁能更快地报告自己负责的路段的情况。
抓我,抓吧!
我沿着餐厅朝酒吧走去。别在意我。一个无助的人类警卫,被某个人顺便安排了担任看守狗这个角色。我只是其中的一个,而现在这个警卫很想喝啤酒,他完全丧失了责任感……或者他决定检查一下新主人这边的安全情况。一个排被一道命令派去进行搜寻守夜人巡查队了。嗒拉姆—崩—崩,嗒拉—拉—拉……
一个年龄不轻的女人在酒柜前机械地擦着带把的酒杯。当我停下脚步时,她便默默地给我斟了杯啤酒。她的眼神是空洞幽暗的。她变成了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并且吃力地压灭了爆发出来的短暂的耀眼的怒火。不行,无权情绪化。我也得像个机器人。木偶是没有感情的。
后来我看到一个坐在酒吧对面的高高的转动着的软凳上的姑娘,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怎么没想到这件事呢?
任何一个作战指挥部的设立都需要向敌人通报。任何一个作战指挥部里都将被派来一个观察员。这是和约的一部分,这是游戏规则之一,有好处的——即使好处对两方面来说都是虚幻的。而如果是我们一方设立指挥部的话,也会坐着黑暗力量的某个人。
小虎坐在这里。
起先,姑娘的目光毫无兴趣地扫视了我一下,于是我就以为,一切都会过去的。
后来她的眼睛转回来了。
她已经看见了那个面貌已被我采用的人类警卫。有一些地方与已有的记忆特征不大吻合。一阵恐慌。她立即穿过黄昏界看了看我。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不想躲避。
姑娘移开视线,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魔法师。一个不弱的魔法师,估计他的年龄大约一百岁,魔力水平不低于三级。不弱的,完全是一个自负的魔法师。
“反正你们的行动是离间计,”她用平静的声音说,“守日人巡查队早就知道,野人——不是安东。”
“那究竟是谁呢?”
“一个我们不了解的、完全货真价实的光明魔法师。他属于光明力量,却受黑暗力量的控制。”
“为什么,姑娘?”魔法师真的感到奇怪,“请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断送我们的,尽管不是最有价值的人。”
“‘不是最有价值’——关键的句子。”小虎闷闷不乐地说。
“假设,我们是想制造机会消灭莫斯科光明力量的头儿,那么他和往常一样总会摆脱嫌疑的,我们不会成功。而我们会为了一个中等水平的光明魔法师而失去我们的二十个人吗?那也太不严肃了。或许你以为我们是傻瓜呢。”
“我把你看作是聪明人,也许比我还要聪明得多。”小虎阴笑了一下,“但我不过是个作战队员。其他人会作结论的,他们会作出结论的,不用怀疑。”
“我们也没要求立即判死刑!”黑暗魔法师微笑了一下,“我们现在甚至也没有排除犯错的可能性。法庭、有经验的和公正的审理、正义——这就是我们希望的一切!”
“要知道奇怪的是,你们的头儿,利用‘夏巴藤’竟然无法抓住安东。”姑娘用手指晃动半杯啤酒,“好奇怪。他喜爱的武器,他熟练地掌握在手里已有一百年了。好像守日人巡查队对抓捕安东本身不感兴趣。”
“亲爱的姑娘。”黑暗魔法师从桌子上探过身来,“您是个自相矛盾的人!怎么能既指责我们在追捕一个毫无过错、奉公守法的光明魔法师,又说我们不想抓到他呢。”
“为什么不能?”
“那种小变态。”魔法师嘿嘿笑了起来,“我从对话中还真得到了不少乐趣,难道您认为我们是疯狂的、嗜血成性的、变态的强盗吗?”
“不是的,我们认为你们是狡猾的恶棍强盗。”
“让我们开始比较一下我们的方法,”黑暗魔法师好像跨上了他最喜爱的战马一样自得,“让我们比较一下,巡查队的行动给人类,给我们的饲料基地带来的损失。”
“对你来说,人是饲料。”
“对你们呢?也许光明使者现在来自于光明,而不是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的吧?”
“对我们来说,人是根,我们的根。”
“就算是根吧。何必为一句用词而争执呢?那么人类也是我们的根,姑娘。而且人们送给我们越来越多的精英,我不会隐瞒,这里没什么秘密。”
“到我们这边来的也不少。这也没有什么秘密。”
“当然。动荡不安的时代、紧张的状态、工作的负担——人们生活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很容易就会失控掉落下来。至少在这个方面我们能得出一致的结论吧。”魔法师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们的结论一致,”小虎同意道。她不再朝我这边看了,谈话进入了一个解答不了的永恒的题材,关于这个题材热烈争论和绞尽脑汁的是双方的哲学家,而不单单是两个寂寞无聊的魔法师,黑暗的和光明的。我明白了,小虎已经说出了所有对我来说很必要的话。
或许她认为需要说出一切。
我端起一杯放在我面前的啤酒,几大口就喝下去了好几格。我真的很想喝。
追捕是假的吗?
是的,这点我早就明白了。重要的是我应该知道,我们的人也明白这点。
野人没有被抓到吗?
当然。否则他们就会出来与我联络了。通过电话或者心灵感应,对头儿来说,没有什么困难。要是把杀人犯交给了法庭,斯维特兰娜就不会因既想帮上忙又不能加入战斗而肝肠寸断了。而我可能会当着扎武隆的面笑笑。
而怎么,怎么可能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找到一个自己产生魔力的人呢?突然出现了——然后又消失了。从谋杀到谋杀,从一场对恶的无关痛痒的胜利到另一场胜利吗?如果黑暗力量真的熟悉他——这也是最高层领导的秘密。
而且完全不是这些做无谓琐事的黑暗魔法师的秘密。
我厌恶地四下张望。
这一切多么像一场闹剧啊!
那么容易就被我打死的警卫,正激动地和我们的观察员互相讥讽,无暇顾及其他的三级魔法师,那些坐在终端前大喊大叫的年轻人:
“彩色林荫道检查过了!”
“波列扎耶夫街处在控制之下了!”
是的,这是作战指挥部。是那么的不像样子和不专业,就像在城里到处抓捕我的没有经验的黑暗魔法师一样。是的,网是撒出去了,但网里的那么多窟窿却没有使任何人感到焦急不安。我越是频繁地摆脱开围捕、越是厉害地颤动,对黑暗来说就有利。当然是最如意的算盘。斯维塔将忍无可忍。会挣脱的。当她感觉到自己身上产生了真正的力量后,就会试图帮忙。我们中谁也不能制止她——真是。于是她就将死去。
“伏尔加格勒大街。”
我现在就可以把他们所有的人都杀死!都开枪打死!无一例外!这些人是黑暗的渣滓、失败者、傻子,他们或者没有前途,或者有太多缺点。他们的黑暗魔法师不但不可怜他们——甚至留着他们还嫌碍手碍脚,试图把他们踩到脚下。守日人巡查队——不是收容所,而我们有时却像收容所。守日人巡查队不断淘汰多余的人,而且通常是借我们之手去做的,并借此获取王牌和为自己赢得采取回击行动、改变平衡的权利。
把奥斯坦基诺电视塔指给我看的那个黄昏界的游魂是黑暗的产物,是黑暗力量的又一重保险,万一我没有猜到该去哪儿作战呢?
而惟一真正操纵了黑暗力量的行动的他者只有一个。
扎武隆。
当然啰,他一点也不记恨我。干吗要把如此复杂和有害的情感带到一场重大的对局中呢?他会把类似于我这样的人成包成包拿来当早饭吃掉,从棋盘上移开,用来交换自己的小卒子。
什么时候他认为对局配合默契,应该收场呢?
“没有火吗?”我一边问,一边放下茶杯,然后一下抓住放在桌上的一包烟。有人把这包烟忘在这里了,可能是匆匆离开餐厅的参观者,也可能是黑暗使者。
小虎的眼睛不善地亮了一下,她紧张起来。我明白,顷刻之间,这个女魔法师就要进行战斗的变身。她大概也估计到了敌人的力量,并对胜利抱有很大的希望。
但是用不着这样。
自以为是的黑暗魔法师漫不经心地把打火机递给了我。“荣森”牌打火机悦耳地“啪”的响了一声,吐出一条火舌,同时黑暗魔法师继续说:
“你们对黑暗力量经常提出的控告——两面派、阴险的离间——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掩饰自己没有生存和发展的能力,对世界及其规律的不理解,最终是对人类的不理解!还是承认吧,黑暗一方面的预测要准确得多,人类灵魂的本能欲望会把他们带到我们一边来——你们的道德将会怎样呢?你们的生活哲学呢?啊?”
我点着烟,然后有礼貌地点点头,朝楼梯走去。小虎慌张地看着我的背影。唉,请理解我吧,你自己猜猜,我为什么要离开。
我在这里可能知道的一切,我已经知道了。
准确地说——几乎是一切。
我朝专注于手提电脑的短发戴眼镜的人转过身去,一本正经地问:
“我们下一步要封锁哪些地区?”
“植物区,‘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区。”那个人眼皮都没抬地回答。光标在屏幕上轻快地移动着,黑暗魔法师在下达命令,享受着权力,在莫斯科地图上移动鲜红色的小点。要使他离开这项操作比让他离开心爱的姑娘更难。
要知道他们也会爱。
“谢谢,”我说,并且把没有熄灭的烟放在放满烟头的烟灰缸里。“很有帮助。”
“不值一提。”操作员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他用鼠标点着地图上的下一个点:那是出来参加围捕的一个普通的黑暗使者。你有什么好高兴的,傻瓜,那些举办舞会的人永远也不会在你的地图上出现。你最好还是演好角色,怀着同样的陶醉于权力的心情。
我溜过螺旋式的楼梯。这时我心中的那股怒气——杀人或者被杀——退却了。大概在战斗的某个时刻,一个士兵就会这样保持漠然的沉静;当病人在手术台上死去时,外科医生的手也会这样不再发抖。
你预见到什么了,扎武隆?
是我会开始在围捕网里挣扎,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就会应着这些挣扎的颤动飞驰而来……所有的人,特别是斯维特兰娜,对吗?
错了。
是我将会投降或者被抓住,于是就会开始一场从容不迫而冗长的、耗精费神的诉讼程序,它将以斯维特兰娜在法庭上的发疯而告终,对吗?
错了。
是我们会与作战指挥部那些不入流的魔法师开战,把他们全部歼灭,但我却困在约三百米高的陷阱里,而斯维特兰娜会朝塔楼冲去吗?
错了。
是我来一趟指挥部,搞清楚,关于野人这里谁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而我将极力拖延时间吗?
可能。
包围圈在紧缩,这我知道。它沿着莫斯科环形公路的边缘收拢了,然后开始把城市截成区域,切断运输干线,现在赶紧跑到没有受到控制的近郊,找到掩蔽之所,试着把自己藏起来,还为时不晚:因为头儿给我的惟一的建议就是坚持,拖延时间,目前守夜人巡查队正在四处奔波,寻找野人。
你不是偶然把我逼到冬天我们曾发生过小小争执的地区去的,对吗?我不能不回想起它,就是说,不管怎么样,我将会在回忆的影响下开始行动。
瞭望台已经空了,完全空了。最后一批参观者跑了,连一个工作人员也没有了——只有被我制服的那个人站在楼梯旁,他手上握着手枪,双目炯炯地朝下望去。
“我们重新换回衣服,”我吩咐道,“请接受来自光明的谢意。然后你要忘记我们说的话。你回家去吧。你要记住的只是,今天就像昨天一样寻常,没有发生任何事。”
“没有发生任何事!”警卫同意地说,并脱下了我的衣服,使人们转向光明或者黑暗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在他们保持本色时,才是最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