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办公室,站立了一会儿,抵制住了返回去的诱惑。
任何时候我都可以拒绝头儿提出的计划。我该不该回去呢?只要说两句话——我和奥莉加就能恢复本来的身体。瞧,仅仅谈了半小时的话,他就说服了我让我同意更换躯体——说这是对黑暗力量挑拨离间计策的惟一切合实际的回击。
说到底,因噎废食是荒唐的。
奥莉加住宅的钥匙在我的小手提包里。提包里还有装在一只小钱包里的一些钱、化妆品、手帕、卫生巾——只是干吗要这种我根本就不需要的东西呀——以及一包已经开封的“跳跳”糖、一把梳子、包底的零钱、一面小镜子、一只小手机……
而牛仔裤的空裤袋使我产生了一种无意中丢失了东西的感觉。我在裤袋里掏了一会儿,想找到哪怕一个久置不用的硬币,但我最终确信,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奥莉加把一切都装在手提包里。
看来,空空的口袋决不是我今天一整天里的最大的失落感的来由。不过这种细节还是引起了我的不满。我从小手提包里掏出一些钞票放进口袋里,这才感到有些自信。
遗憾的是奥莉加没有带单放机……
“你好,”加里科走到我跟前。“头儿有空吗?”
“他……他和安东……”我回答。
“发生了什么事,奥莉加?”加里科仔细地看看我。我不明白他的感觉是什么:陌生的语气、迟疑的动作、新的生物电场。不过,即使是作战队员,只要是跟我和奥莉加都没有特别交往,就算觉察到了我们的偷换行为——那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就在这时,加里科没有把握地、胆怯地笑笑。这完全出乎意料:我还从来没有发现,加里科试图和巡查队的女职员调情。他与人类的女人都难得认识,他在恋爱问题上很不走运。
“没什么,稍微争吵了几句。”我没有告别,就转弯朝楼梯走去。
头儿和人吵架,这可是守夜人巡查队的新闻——我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我们中间有间谍呢!虽然,据我所知,在巡查队的整个历史中这种事总共才发生过一两次,但是万一呢……就让所有的人都认为,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与自己的老朋友吵架了吧。
要知道这么做是有理由的,而且理由充分。在他的办公室里禁锢了百年,不能以人类的面貌出现,部分地平反、但失去了大部分的魔力,完全有理由抱怨……至少我不用装扮成头儿的女朋友了,否则就太过分了。
我在思考的同时已经到了三楼。我得承认,奥莉加已经最大限度地使我的生活感到轻松了。今天她穿了牛仔裤,而没有穿普通的女式上衣或者裙子,脚上是一双越野鞋,而不是高跟鞋。甚至身上散发的都是淡淡的,而不是熏人欲醉的气味。
中性时尚万岁,就算它是同性恋者发明的……
我知道我现在应该做什么,知道应该怎么做。不过这毕竟是困难的。我转了个弯,没有朝出口走去,而是走进旁边平常的、宁静的走廊。
我沉浸在回忆之中。
大家都说,医院里有一种特有的、令人难忘的气味。当然有的。这并不奇怪,若是没有漂白水和疼痛、温度计和伤口、公家的内衣和味道难吃的食物没有气味的话,那倒是奇怪的。
但请问,学校和学院的独特气味是从哪来的?
巡查队的本部大楼只教授部分科目。有些科目在停尸间里,在夜里教比较方便,那里我们有自己人。有些科目在本地教,有些科目在国外教,在巡查队付费的旅行期间教。在我学习的时候,我就曾到过海地、安哥拉、美国和西班牙。
然而,毕竟只有巡查队的领地,即那幢从地基到房顶都被魔法和守护咒语罩住的建筑物,才适宜上某些课。三十年前,当巡查队搬到这幢楼里来的时候,有三个教室是被装配好的,每个教室可供十五个人上课。我至今也不明白,在这种规模中更多的是什么东西:是职员们的乐观主义精神呢,还是绰绰有余的面积。我学习那会儿学的东西很多,但即便这样,我们有一个教室也足够了,而且教室的一半还是空的。
目前巡查队培训着四个他者。惟独对斯维特兰娜有坚定的信心,深信她会加入我们的队伍,脱离普通的人类生活。
这里空荡荡的,空荡荡而且静悄悄。我慢慢地沿着走廊走去,不时地朝空教室里张望,它们倒是会成为哪怕最有保障和最兴旺的大学的羡慕对象。每张桌子旁是一台便携式笔记本电脑,每个房间里有一个巨大的投影电视机,书橱的隔板都被压弯了……如果一个历史学家,正常的历史学家而不是历史的投机分子能看到这些书那有多好……
他们永远看不到这些书。
在一些书里有太多的真理,在另一些书里有太少的谎言。这是人们不需要读的,这也是为了他们的平静生活着想。就让他们带着他们已听惯的那段历史生活吧。
走廊的尽头是一面大镜子,挡住了整整一面墙。我斜眼朝镜子看去: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晃动着两条大腿在走廊里踱步。
我绊了一下,差点摔在地板上——虽说奥莉加做了一切能减轻我负担的事情,但她无法改变躯体的重心位置。在我完全忘记自己外表的时候,一切都或多或少会进行得比较正常,运动惯性会自然地起作用。可是一旦当我从旁边看自己时——我的阵脚就乱了,就连呼吸也变成别人的了,空气似乎也在以不一样的方式进入肺部。
我朝最后一扇玻璃门走去。小心翼翼地朝里张望。
课正好结束。
一看到波林娜·瓦西里耶夫娜站在展览台旁,我就明白了,今天他们学习日常的魔法。波林娜是巡查队最老的女职员之一——从外表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她是在六十三岁时被发现和激发的。谁能想到一个在艰难的战后年代里靠用纸牌占卦赚取外快的老太婆会具有一些特殊的禀赋呢?并且是非同小可的禀赋,虽说也是范围窄小的禀赋。
“现在,如果您需要的话,赶快把衣服穿整齐,”波林娜·瓦西里耶夫娜教训地说,“您可以在屈指可数的几分钟内做到这点。不过别忘记事先检查一下,多少力量够用,否则会搞得很窘。”
“当钟敲打十二下时,你的四轮轿式马车就会变成南瓜了。”一个坐在斯维特兰娜旁边的年轻小伙子大声说。这个小伙子我认识,他是在开课后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参加学习的,不过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他。
“正是!”在学生的每张课桌上都碰得到类似的俏皮话的波林娜·瓦西里耶夫娜非常高兴地说,“童话故事是在说假话,说得不比统计学说的少!不过有时可以在其中找到一点点真理。”
她从桌上收拾起仔细熨平的、雅致却有点过时的晚礼服。大概詹姆斯·邦德就是穿这件晚礼服进入社交场所的。
“它什么时候又会变成破旧衣服?”斯维特兰娜认真地说。
“过两小时,”波林娜简单地说。她把晚礼服挂在衣架上,回到讲台前。“并不是特别紧张。”
“这件衣服这种体面的样子能保持多久?最多多长时间?”
“约一昼夜。”
斯维特兰娜点点头,然后突然朝我的方向看了看。她感觉到我来了,微笑了一下,挥挥手。现在大家都看见我了。
“请进,女士。”波林娜低下头,“您的光临是我们莫大的荣幸。”
是的,她了解奥莉加的某些我不知道的事。关于奥莉加我们大家只了解一部分真相,只有头儿知道她的一切。
我走进去,鼓足勇气试着迈出小小的、优雅的步子,但做不到。与斯维特兰娜坐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年轻人,一个约十五岁、在魔法初级班里待了有半年的小伙子,还有一个瘦高个的朝鲜人,他看起来可以说三十岁,也可以说四十岁。他们都看着我,全都很感兴趣。笼罩着奥莉加的整个秘密的气氛,所有传闻和吞吞吐吐的话,都与她很久以前就是头儿的忠贞情人这件事有关……这事儿在巡查队的男人中间引起了一种十分明确的反应。
“你们好,”我说,“我没有妨碍你们吧?”
我集中精力正确使用词性,而没有注意语气。结果很平常的问题变得令人难受而费解,好像这问题是针对每一个在场的工作人员的。一个长满粉刺的小男孩全神贯注地看着我,小伙子咽了一口唾沫,只有那个朝鲜人表面上还保持着镇静。
“奥莉加,您想给大学生说些什么吗?”波林娜感兴趣地问。
“我要与斯维塔谈谈。”
“其他人下课吧,”老太婆说,“奥莉加,无论如何您最好在学习时间来看看好吗?我讲的课代替不了您的经验。”
“一定的,”我慷慨地保证说。“过三天。”
让奥莉加替我的诺言负责吧,我可是被迫要替她的性感负责。
我和斯维特兰娜一起朝出口走去,三双贪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后背,准确地说……不完全是后背。
我知道,奥莉加和斯维特兰娜关系亲密。在那个决定性的夜晚,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我向她坦陈了世界的真相,谈到了他者、光明力量和黑暗力量,也说了巡查队、黄昏界。到了黎明,她握着我的手,穿过已关闭的门去了守夜人巡查队作战指挥部。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不错,我和斯维特兰娜被一根神秘的线连结着,我们的命运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但我知道,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是暂时的。斯维特兰娜将远远地走在前面,她去的地方我是到达不了的,即使那时我成为一级魔法师也改变不了这种差距。命运把我们连结在一起,紧紧地连结在一起,但是只能到适当的时候为止。而现在斯维特兰娜和奥莉加一下就交上了朋友,尽管我对女人间的友谊持怀疑的态度。可是命运没有把她们连在一起,她们是自由的。
“奥莉加,我要等安东。”斯维特兰娜抓住我的手。这不是妹妹在寻求支持和自信时抓住姐姐的动作,是地位平等的两人的手势。如果奥莉加允许斯维特兰娜平等地表现自己——那就意味着她真的会有远大的前途。
“没必要,”我说,“斯维塔,没必要。”
句子的结构或语调中又有一点不对头的地方。现在斯维特兰娜困惑不解地望着我,但目光和加里科的完全一样。
“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我说,“但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儿,而是在你家。”
她房间的防护装置装得一点不马虎,巡查队在这个新同事身上花了过多的精力。头儿也没有和我争辩,我能否向斯维特兰娜坦陈一切,他只坚持一点:这一切应该在她家里发生。
“好。”斯维特兰娜的眼里奇怪的神色没有消失,但是她同意地点点头。“你确信,不必等安东吗?”
“绝对,”我说,没有耍一点滑头。“我们叫车吗?”
“你今天步行吗?”
傻瓜!
我完全忘记了,奥莉加认为头儿送给她的那辆跑车比所有的交通工具更好。
“我是说,我们一起坐汽车去吗?”我问,同时明白,我看上去像一个白痴。不,更糟:是一个女白痴。
斯维特兰娜点点头。她眼睛里疑惑的神情越来越强烈了。
还好,我会开车。我从来也没想过要体验那种在路况恶劣的百万人大都市里拥有一辆汽车的令人置疑的乐趣,但我们培训班的课程列入了许多内容。有的内容是用普通方法教的,有的内容是用魔法注入意识中去的。开车倒是把我当做普通人来教的,可要是一旦发生意外,我被扔进飞机或直升飞机的驾驶舱里,那些用魔法注入我意识中的技能就会马上自动激活,至少在理论上是这样。
我在手提包里找到车钥匙。一辆橙色的汽车等候在大楼前的停车场上,在警卫警惕的目光注视之下等着。车门是关闭的,车的顶篷却是放下来的,这显得有些可笑。
“你开车吗?”斯维特兰娜问。
我默默地点点头。我坐在方向盘前,发动起马达。我记得,奥莉加起步的速度非常快,但是我不会这样。
“奥莉加,你怎么有点不对劲儿?”斯维特兰娜最终决定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一边朝列宁格勒大街驶去,一边点头说。
“斯维塔,有什么话都等到你那儿了再说。”
她沉默了。
我这个司机不怎么样。我们行驶了很久,比应该走的时间要长。但是斯维特兰娜什么也没有问,她坐着,把身子往后靠,直接望着前方。或者是在沉思,或者是想透过黄昏界观看,堵车时曾两次有人想要从邻近的汽车——并且一定是最昂贵的汽车里同我说话。看来,我们的外貌也好,我们的汽车也好,都设置着一段并非每个人都会下决心去跨越的无形距离。玻璃窗被放下来了,几个头发剪得短短的脑袋探了出来,有时候一只握着手机的手就像通常标志物似的也伸了出来。起初我只是感到不高兴,后来觉得可笑。最后我不再理会发生的事,也像斯维特兰娜一样不予理会。
我很想知道,这类想要搭识的企图使奥莉加感到开心吗?
大概是会的。在非人类的躯体里待了几十年以后……在玻璃橱窗里被关过禁闭后。
“奥莉加,你为什么带我走?为什么不想等安东?”
我耸耸肩膀,真想要回答:“因为他就在这里,在你的身旁。”这个诱惑真大。况且,追随着我们的机会总的说来并不多。汽车也是被安全咒语罩住的,我感觉得到一部分咒语,另一部分则是超越我的能力的。
但是我忍住了。
斯维特兰娜还没有通上情报安全课程,这门课程要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后才开始上。依我看,这门课程应该早点上,但针对每一个他者都要制定与其特点相适应的个别授课计划,这需要时间。
在斯维特兰娜经过这种考验之后,她会学会沉默,学会说话。这是最轻松,同时也是最艰难的课程。开始时会给你信息,分量是严加控制地分好的,是按一定的程序编排的。听到的部分信息是真话,部分是谎话。有些事是公开和毫无拘束地对你讲的,有些事是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告诉你的,而有些事你是“偶然”得知的、偷听到的、偷看到的。
你所得知的一切都将在你的体内徘徊游荡,引起疼痛和恐惧,渴望冲到外面去,撕裂心脏,要求你作出反应,刻不容缓的和冒失的反应。在授课中会对你说那些总的来说是对他者生活并不必要的各种无稽之谈。因为,主要的考验和培训是在你的心灵里进行的。
真正在这里出洋相的情况很少。毕竟这是培训,而不是考试。给每个人设置的那个高度都是他所能超越的,当然是在尽全力的情况下,当然要在带刺铁丝编成的栅栏上留下一片片皮毛和斑斑血迹之后才行。
但是,当那些对你来说真的是很亲密的,或者哪怕只是你所喜欢的人经历这一课程的考验时,你就会开始有被人折断身子、并被撕成碎块的感觉。你觉察到奇怪的目光投向你,你就会猜测,你的朋友在培训班的范围内究竟了解了些什么?了解了什么样的真话?了解了什么样的谎话?
受培训的人对自己、对周围的世界、对自己的父母和朋友能了解些什么?
然后他将会产生一个可怕的、无法容忍的欲望——帮助的欲望,解释、暗示、指点的欲望。
不过任何一个通过这门课程的人都不会受这一欲望的支配。因为你要学习的正是压抑住自己的欲望,即使为此备受折磨。这样你才能学会什么时候可以说话和该说些什么。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可以说和应该说的。不过要正确地挑选时间,否则说真话会比说谎言还要糟糕。
“奥莉加?”
“你会明白的,”我说,“不过要等等。”
透过黄昏界看了一眼后,我把汽车开向前去,开进了一辆难看的吉普车和一辆军用卡车中间。碰到卡车边,反光镜“啪”一声,折了起来——我无所谓。汽车首先过了十字路口,在转弯处汽车轮胎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然后朝“热情者”公路疾驶而去。
“他爱我吗?”斯维特兰娜突然问道,“究竟爱还是不爱?想必,你是知道的吧?”
我浑身颤抖了一下,汽车摇晃起来,但是斯维特兰娜对此并不在意。我感觉到,她提这个问题并不是第一次。她和奥莉加有过的交谈显然是严肃的和没有结果的。
“也许他爱你吧?”
完了。现在我不能沉默了。
“安东对奥莉加很好。”我用第三人称谈论自己和自己躯体的女主人。这是故意的,但听上去简直就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的客套话。“战斗的友谊。仅此而已。”
要是她向奥莉加提问题,就像对我一样,那么不撒谎将难以对付过去。
但是斯维特兰娜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她碰了一下我的手,好像请求我原谅。
现在我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你不问了?”
她轻松地毫不犹豫地说:
“我不明白。安东的举止很奇怪。有时他似乎因为我而欣喜若狂。有时我对他来说又似乎只不过是许多熟识的他者中的一个。战斗的同志。”
“命运的结扣。”我简单地回答。
“什么?”
“这些你还没有经历过,斯维塔。”
“那么你解释一下!”
“你会明白的,”我把车开得越来越快,这大概也是奥莉加躯体的惯性反应,“你会明白的,当他第一次到你家的时候……”
“我知道,我受过暗示,他说过。”斯维特兰娜斩钉截铁地回答。
“问题不在这里。当你知道真相时,暗示就被取消了。等你学会看命运的时候——你一定能学会的,而且将比我学得好得多——你就会明白。”
“人们说,命运是变化无常的。”
“命运是多变的。安东来你这儿时就知道,一旦成功他就会爱上你。”
斯维特兰娜沉默了一会儿。我感觉得到,她的两颊微微发红,但这也许只是被敞篷车里的风刮的。
“那又怎样呢?”
“你知道什么叫命中注定的爱情吗?”
“难道不是一直这样吗?”斯维特兰娜甚至愤怒得颤抖了一下。“当人们相爱的时候,当人们在成千上万、数百万人中间寻找时……这一直就是命运呀!”
于是,我又觉得她是那个已经开始消失的、无比天真的姑娘,她能够憎恨的甚至只有自己。
“不,斯维塔,你听过那样的类比吗:爱情——这是花?”
“是的。”
“花可以培育,斯维塔。可以买,或者别人会赠送。”
“安东他买过吗?”
“没有,”我说道,或许说得过于生硬了。“作为礼物他收到过,命运的礼物。”
“那又怎么样呢?如果这是爱情呢?”
“斯维塔,剪下的花朵是美丽的,但它们活不长,即使被关切地插在装着清新的水的玻璃花瓶里,它们也会凋谢的。”
“他害怕爱我,”斯维塔若有所思地说,“是这样吗?我不怕,因为我不知道这点。”
我在临时停泊着的汽车中间躲闪穿插着朝一幢房子驶去。汽车大多是“日古力”牌和“莫斯科人”牌的。平民区。
“为什么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了?”斯维特兰娜问,“我为什么要追问答案呢?你怎么会知道答案,奥莉加?只是因为你有四百四十三岁了吗?”
听了这个数字,我浑身一哆嗦。是的,丰富的生活经验。极其丰富。
明年奥莉加会有一个意义独特的生日。
真愿意相信,我的躯体将会以如此之美的肉体形式留下来,就算只持续这年龄的四分之一那么久也行。
“我们走吧。”
我停下汽车,不去管它。反正人类想都不会想到要把它偷走,保护性的咒语比任何警报器都更可靠。我默默地、一本正经地与斯维特兰娜登上楼梯,走到她的住宅。
这里当然发生了一些变化。斯维特兰娜辞掉了工作,但是她的奖学金和成为他者得到的“补助费”大大超过了医生微薄的收入。她换了电视机,只是我不明白她什么时候有时间看它。电视机很豪华,宽屏幕,对她的住宅来说显得太大。看到这个意外苏醒过来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真的很令人开心。一开始这种向往会出现在大家的心里,大概就像一种防御性反应。当周围的世界即将崩溃的时候,当原先的恐惧和忧虑即将消失,而另一些未知的模糊不清的东西即将来取代它们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开始实现生活中的某些不久前似乎还不大现实的理想。某些人在一些餐厅里转来转去,某些人购买了昂贵的小汽车,某些人穿着巴黎高级时装。这持续不了多久,也不是因为你不会成为巡查队的百万富翁。只是昨天还那么急切的需求本身开始消失,成为往事。永远不再。
“你是奥莉加吗?”
斯维特兰娜看看我的眼睛。
我叹了口气,鼓足劲说:
“我不是奥莉加。”
沉默片刻。
“我起先不能说,只有在这里才行。你的房子被保护起来免受黑暗力量的监视。”
“‘不能’?”
她一下子抓住了实质。
“不能,”我重复道。“这只是奥莉加的躯身。”
“你是安东?”
我点点头。
我们现在显得多么荒唐!
多好呀,斯维特兰娜已经习惯荒唐的事!
她一下子相信了。
“坏蛋!”
说这话的那种语气非常像贵夫人奥莉加。接下来我挨了一记耳光,这记耳光出自同一出歌剧。
不觉得痛,但觉得委屈。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偷听到别人的谈话!”斯维特兰娜一口气说出。
她的这番话是匆匆忙忙说出来的,但我理解。与此同时,斯维特兰娜举起另一只手,而我没有理会基督教的戒律(打了你的左脸,把你的右脸也给他),躲开了第二记耳光。
“斯维塔,我答应保护这个躯体的。”
“可我不!”
斯维特兰娜深深地叹了口气,咬住嘴唇,她的两眼放光。我没有见过她如此狂怒的样子,甚至也没料到她有可能会这样。到底是什么事情惹得她如此大怒呢?
“这么说,你害怕爱上被摘下的花朵吧?”斯维特兰娜慢慢地靠近我。“原来如此,是吗?”
轮到我了。我没有马上说出真话。
“滚!滚开!”
我往后退去,背已经靠在门上。但是我应该站住,就像斯维特兰娜一样。她摇摇头,不假思索地说:
“你就留在这个躯体里吧!它对你再合适不过,你不是男人,是个窝囊废!”
我默不作声。我不作声是因为我已经看到未来将是怎么样的。我意识到概率线会如何在我们面前松开来,可笑的命运会如何编织自己的道路。
当斯维特兰娜一下子失去了战斗激情,用手捂住脸哭起来时,当我搂住她的肩膀,她趴在我肩上随心所欲地痛哭时,我内心感到空虚和寒冷,刺骨的寒冷。我好像又站在布满雪的房顶上,顶着阵阵寒风。
斯维特兰娜还是个人。她身上他者的特点太少了,她不明白,没有看到我们注定要走的那条道路是怎样向远处延伸,而且也没有看到,这条道路是怎样往不同方向分岔的。
爱情是幸福,但是只有在相信它将永存的时候。即使每一次都是谎言,仅凭信念也能给予爱情力量和快乐。
而斯维特兰娜趴在我肩膀上呜咽。
知识越多悲伤越多。我真希望不知道那不可避免的未来啊!不知道——也就能像普通的凡人那样义无反顾地去爱。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不是在自己的身体里,这总是种遗憾。
在旁人看起来,似乎是两个真挚的女友决定一起度过这宁静的夜晚,看着电视、啜着果酱茶、喝上一瓶纯葡萄酒,谈论的是三个永恒的话题:男人都不是东西,没什么衣服可穿,而更重要的是如何减肥。
“你真的喜欢吃面包吗?”斯维特兰娜奇怪地问。
“喜欢。抹上黄油和果酱。”我兴致不高地说。
“依我看,有人答应保护这个躯体。”
“那我对她做什么坏事了吗?你可以相信,身体感到异常高兴。”
“唉,”斯维特兰娜含糊地回答,“以后你问一下奥莉加,她是怎么爱护身体的。”
我犹豫不决,但还是又把一只白面包一掰为二,并慷慨地抹上了果酱。
“把你藏在女人躯体里这个绝妙的念头是谁想出来的?”
“好像是头儿。”
“我不怀疑。”
“奥莉加支持他。”
“当然啰,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对她来说是皇帝加上帝。”
对这点我有点怀疑,不过没有吭声。斯维特兰娜站起身来,朝衣柜走去。她打开衣柜,若有所思地看看挂衣架。
“你穿浴衣吗?”
“什么?”我被面包呛了一下。
“你就这样在房子里走吗?这些牛仔裤穿在你身上会绷开的,不舒服。”
“有什么运动服吗?”我抱怨地问。
斯维特兰娜嘲笑地看着我,然后同情地说:
“有。”
说实话,这种衣服我宁愿看到穿在别的什么人身上。例如,穿在斯维特兰娜身上。白短裤和女式衬衫。不知是打网球,还是慢跑穿的。
“换衣服吧。”
“斯维塔,我想我们不会一整晚都在房间里呆着的。”
“没关系,先换上吧,就试试尺码合不合适。穿上吧,我去准备茶。”
斯维特兰娜走了出去,我匆匆忙忙地拉下了牛仔裤,开始颠三倒四地解开女式衬衫上的那些不熟悉的扣得太紧的纽扣,然后,厌恶地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无论怎么说,是个可爱的姑娘。简直可以做略带色情色彩的杂志的封面女郎。
我急忙换上衣服,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肥皂剧——令人吃惊的是,斯维特兰娜调到这个频道。不过,其他频道多半也是这种肥皂剧。
“你看上去非常美。”
“斯维塔,不要这样,”我请求道,“这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好吧,请原谅,”她轻轻地答应,并坐在旁边。“那我们应该做什么呢?”
“我们?”我稍微加重语气重复道。
“是的,安东。你不会无缘无故到我这儿来的。”
“我应该告诉你,我陷入了多么令人不快的窘境。”
“可以,但是既然头儿,”斯维特兰娜津津乐道地,同时又带着尊重和讽刺巧妙地说出了“头儿”这个词儿,“允许你对我坦露实情,那么我就应该帮助你才是,就算是听从命运的安排。”她忍不住说。
我屈服了。
“我不能一个人留下。一分钟也不行。整个计划就建立在黑暗力量有意识地牺牲自己的小卒子那一点上,要么消灭他们,要么让他们死去。”
“就像那一次吗?”
“是的,正是。如果这种离间计是针对我的,那么马上又会发生一桩谋杀案。在我……嗯,按他们之见,当然会发生在我没有不在现场证据的那个时刻。”
斯维特兰娜看了看我,用手撑着下巴,慢慢地摇摇头说:
“到那时,安东,你就会从这个躯体中出来,就像小鬼从盒子里跳出来一样。结果证明你完全不可能犯下这些一连串的谋杀案,敌人会颜面尽失。”
“可不。”
“请你原谅。要知道我在巡逻队的时间根本不长,也许什么也不懂。”
我警觉起来。斯维特兰娜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就说我出事的那一次吧……当时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呢?黑暗力量想要激发我。他们知道,守夜人巡查队一定会发现这事的,并且甚至还查明,你可能会干预此事和帮助他们。”
“是的。”
“因此一套组合招式使出来了,同时还牺牲了几具身体,并制造了几个假的力量中心。于是守夜人巡查队一开始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假如头儿没有组织反攻,假如你没有毫不在乎地拼命往前闯……”
“那你现在就是我的敌人了,”我说,“你现在就是在守日人巡查队学习了。”
“我指的不是这个,安东。我感谢你,感谢整个巡查队,但首先——感谢你。不过我现在指的不是这个。你要明白,你刚才讲的这件事就像那个故事一样逼真。可一切怎么会编排得如此准确呢?一对偷猎的吸血鬼,一个有着他者极高潜能的小男孩,一个身上带着厉害诅咒的姑娘。一种对城市的巨大威胁。”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我看着她,感到两颊泛起红晕。一个还没学完三分之一课程的姑娘,我们事业的新手,在我的面前把事情讲述得如此清晰,而这本该是由我来做的。
“而现在又发生了什么呢?”斯维特兰娜没有看出我的痛苦,“不停地谋杀黑暗使者的凶犯出现了。你被列入嫌疑犯的名单中。头儿立刻采用了巧妙的手段:你和奥莉加交换躯体。对了,但是这种手段有多巧妙呢?我明白,交换躯体的技术——很常见。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不久前刚用过这一招,对吗?他曾经一连两次使用过同一种手段吗?而且是针对同一个敌人?”
“不知道,斯维塔,他们不说明作战的细节。”
“那么用脑子想想吧。还有,难道扎武隆是那种低级的爱复仇的疯子吗?他很久以前就领导守日人巡查队。如果这个变态杀人狂……”
“野人。”
“如果守日人巡查队真的是为了离间我们而放任野人在莫斯科街头撒野了好几年,那么守日人巡查队的领导会为这种小事而牺牲他吗?对不起,安东,你毕竟算不上太大的目标。”
“我明白,我的正式身份是五级魔法师。但是头儿说,事实上我可以达到三级。”
“就算把这点也考虑进去。”
我们互相看了看,然后我两手一摊说道:
“我服了。斯维特兰娜,大概你是对的。但是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我看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就是说,你将服从命令吗?穿上裙子,一刻也不一个人呆着?”
“参加巡查队的同时,我就知道,我失去了一部分自由。”
“一部分。”斯维特兰娜哧哧地笑了,“说得好。好吧,你自己做主吧。就是说我们要一起过夜吗?”
我点点头。
“是的,但不在这儿。我最好一直出现在人们面前。”
“睡觉呢?”
“几个夜晚不睡觉——不是难事。”我耸耸肩膀,“我认为奥莉加的身体锻炼得不比我差。最近几个月她经常沉溺于上流社会的生活。”
“安东,这种魔法我还没有学过,我该什么时候睡觉呢?”
“白天,上课时。”
她皱皱眉头。我知道斯维特兰娜会同意的,这是肯定的。以她的性格一般不会拒绝帮助旁人的,而我毕竟不是旁人。
“我们去‘马戈拉朱’吧?”我建议说。
“这是什么地方?”
“印度餐厅,很不错的。”
“它营业到天亮吗?”
“不,很遗憾。但到时我们再想下一步该去哪儿。”
斯维特兰娜盯着我看了那么久,以至于我那全部天赋的厚脸皮也不够用了。我又有什么事做得不对了呢?
“安东,谢谢你,”斯维特兰娜深情地说,“太谢谢你了。你邀请我去餐厅,我等了已经有两个月。”
她站起身来,朝衣柜走去,打开衣柜,沉思地看着分开挂起来的衣服。
“按你的尺寸我挑不出什么好的,”她说,“你又得套牛仔裤了。会让我们进餐厅吗?”
“当然。”我不太有信心地说。实在不行可以对那儿的工作人员略微施加点魔法影响。
“要是有什么情况,我就练习一下暗示魔法,”斯维特兰娜好像明白我的想法似的说道,“我会迫使他们放行。这算不算是一件好事?”
“当然。”
“你知道,安东,”斯维特兰娜从挂衣架上拿下连衣裙,贴在身上,然后摇摇头。她又取出一套驼色套裙。“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守夜人总能用善和光明的重要性阐述他们对现实的任何影响。”
“完全不是任何影响!”我恼火地说。
“是任何的,任何的影响,肯定是的——抢劫也好,谋杀也好,都会成为合理的。”
“不。”
“你这么坚持自己的观点?你有多少次不得不干涉人类的意识?瞧,甚至在我们相遇时,你不也是强迫我相信我们是老熟人吗?你经常把他者的能力运用在生活中吧?”
“经常,但是……”
“你想,如果你在街上走,一个成人当着你的面在打一个孩子。你怎么办?”
“如果还留有干预限额的话,”我耸耸肩膀,“那我就将实施劝谕术,那是不用说的。”
“那你相信这是正确的吗?不考虑和琢磨一下吗?如果惩罚小男孩是有原因的呢?如果惩罚可以使他以后摆脱更大的麻烦,而现在他却要成为谋杀犯和强盗呢?那你——还是要实施劝谕术?”
“斯维塔,你错了。”
“错在哪里?”
“即使我没有了心灵干预的限额,我也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斯维特兰娜哧哧笑起来:
“你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吗?界限在哪里?”
“每一个人都会有独立的确定界限,这种情况会出现的。”
她沉思地看着我说:
“安东,要知道,每一个新手都会提这种问题。是吗?”
“是的。”我微笑道。
“你也习惯于回答它们了,你知道一套现成的答案,诡辩、历史上的例证、类比。”
“不,斯维塔。问题不在这里。不过黑暗力量一般不会提这些问题。”
“你怎么知道?”
“黑暗使者可能救治人,光明使者可能谋杀人,”我说,“这是事实。你知道光明和黑暗之间的差别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不知为什么没有给我们教过这个。难以准确地表达,对吗?”
“完全不难。要是你首先想自己,想自己的兴趣——那么你的道路就通向黑暗。如果你想别人,你的道路就通向光明。”
“去那里要走很长时间吗?去光明那里?”
“永远。”
“这毕竟只是说说而已,安东。这是一种语言游戏。有经验的黑暗魔法师会对新手说什么?也许是说那些漂亮和正确的话吧?”
“是的,说的是自由,说的是每个人在生活中占据的那个他配占据的地位,说的是任何一种同情心都会有损于人,真正的爱情是盲目的,真正的善心是无济于事的,真正的自由是大家的自由。”
“这不对吗?”
“是的,”我点点头。“这也是真理的一部分。斯维塔,不要让我们选择绝对的真理。真理总是有两面性的。我们有权利拒绝那种十分令人不快的谎言。你知道我第一次向新手说起黄昏界的事吧?我们进入黄昏界是为了得到力量。代价就是拒绝接受我们不愿意接受的那一部分真理。做人类简单得多,简单百万倍,尽管他们要面对那么多灾难、问题以及烦恼,而这一切对他者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人类面前不会出现选择题——他们既可以是好人,也可以是坏人,一切都取决于时间,取决于周围环境,取决于前一夜读过哪本书,取决于午饭时吃下的煎牛排。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容易控制的原因——就连最坏的歹徒也很容易被转向光明,而最好和最高尚的人也很容易被推入黑暗。而我们可是要做出选择的。”
“要知道我已做了选择,安东。我已经进入过黄昏界。”
“是的。”
“为什么我却不明白界限在哪里?我和某个经常参加黑暗力量的弥撒的女妖之间有什么差别?为什么我会提出这些问题?”
“你永远会提出这些问题。开始——大声说,以后——暗自说。这不会过去的,永远不会。如果你想摆脱折磨人的问题——你选择的就不会是你现在的方向。”
“我选择了我希望的。”
“我知道。所以——要忍耐。”
“一辈子吗?”
“是的。生命将是长久的,但是你无论如何永远不会习惯、不会摆脱这些问题,每前进一步它都会伴随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