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开始就不顺。
我醒来的时候,天才刚黑。我躺着,望着百叶窗缝隙里的最后一丝光亮渐渐消失,陷入了沉思。
狩猎的第五个晚上——一无所获,今天也未必幸运。
公寓里很冷,暖气片只是微微发热。我喜欢冬天的惟一理由就是天黑得快,路上行人又少。看看这里……一切早就让我受够了,我真想离开莫斯科,去黑海附近的雅尔塔或者索契的某个地方。我只去黑海,不去别的温暖大洋中的那些远方岛屿:我喜欢身处在被母语包围的环境中。
当然这都是些愚蠢的念头。
我到温暖的地方去静养还有点早呢。
我还没有资格。
电话铃声急促地、令人讨厌地响起来。我摸到听筒,贴在耳朵上——我沉默着,一言不发。
“安东,回答。”
我沉默不语。拉里萨的声音很职业化,但听上去带着疲惫。显然,她一整夜没有睡觉。
“安东,你要和头儿通话吗?”
“不要。”我嘟哝了一句。
“好吧。你醒了吗?”
“是的。”
“你今天还和平常一样。”
“又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没什么。”
“早餐有东西吃吗?”
“我会去找的。”
“那就好。祝你顺利。”
祝愿的话无精打采,枯燥无味。拉里萨不相信我,头儿大概也是一样。
“谢谢。”我对着挂断的电话说。我起了床,在厕所和浴室转了一圈。我本想把牙膏挤到牙刷上,又想到急着要做的事儿,于是就把它放在了洗脸盆的边上。
厨房里一片漆黑,但我还是懒得开灯。我打开冰箱门——一个被拧下的灯泡已经和食品冻在一起了。我看了看锅,上面盖着漏勺。漏勺里放着一块半解冻的肉。我拿开漏勺,端着锅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如果有人认为猪血味道不错,那他就错了。
把装着残余血水的锅子放回原处,我进了浴室。昏暗的、发着青光的灯勉强赶走了黑暗。我用力刷了很长时间牙,忍不住又走进厨房,喝了一口冷柜里冰冻的伏特加酒。肚子不是暖,而是烫。给人一种冷在牙上、热在肚子里的奇异感觉。
“叫你本人……”我刚想说头儿,但及时地醒悟了。他甚至连不专业的诅咒都感觉得到。回到房间后,我开始收拾扔得到处都是的衣物。裤子是在床下找到的,袜子在窗台上,衬衫不知怎么挂在朝鲜处容面具上。
古老的朝鲜皇帝不满地看着我。
“好好看家吧。”我嘟哝了一句。就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我在房间里跳起来,找到话筒。
“安东,你想对我说什么吗?”一个看不见的对话人问道。
“没有。”我闷闷不乐地说。
“好吧。你应该加一句‘乐意为您效劳,大人’。”
“不乐意,只是不得不效劳,大人。”
头儿沉默了一会儿说:
“安东,我请你认真点对待现状,好吗?早上我等你汇报,随时随地。好了……祝你成功。”
我并没有感到惭愧。但愤怒的情绪还是平息下来了。我把手机放在上衣口袋里,打开外厅的衣柜。想着该用什么行头装备自己。上礼拜朋友送了我几件新衣服,但我还是选择了一套普通的,简洁又实用的装束。
我又拿了一台迷你随身听。我不需要声音,但烦闷却是无情的敌人。
出门前,我从门上的猫眼里向楼梯口望了很长时间——没人。
就这样,又一个夜晚开始了。
我坐着地铁走了六个多小时,毫无章法地从一条支线转到另一条支线。时而打个盹,放松一下知觉。四周悄然无声,不过我还是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但所有的情况对新手来说都是很平常的。只是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地铁里人迹稀少,情况才有了变化。
我闭着眼睛坐着。这一晚上,曼佛雷迪尼的《第五交响曲》我已经在听第三遍了。随身听里的碟片是我自己刻录的。里面杂七杂八地录着中世纪意大利人的曲子、巴赫的《艾丽莎》,还有里奇·布列克莫尔和野餐乐队的作品。
有意思,总是那么凑巧,听什么旋律就发生什么事。今天的运气落在曼佛雷迪尼身上。
我全身发紧,从脚后跟到后脑勺一阵抽搐,难受得叫出了声来,同时睁开眼睛环视了一下车厢。
我的视线立刻锁定了一个姑娘,一个年轻可爱的姑娘。她身穿一件很讲究的毛皮大衣,手里拿着包和书。在她头顶上方有股黑色的气体旋风般地旋转着——这种黑气我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了。
可能我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姑娘觉察到了,扫了我一眼,马上把身子转了过去。
你最好看看上面!
不,她当然看不见那股黑气。
她最多能感觉到一点轻微的不安。虽然光线很暗很暗,就是用眼角的余光我也能发现她头上有东西在晃动……就像眼里落进了灰尘,又像炎热的日子里柏油路上蒸发起的气流在晃动。
什么她也看不到,什么都没有。如果她不在冰天雪地里摔跤,脑袋不受致命伤的话,她还能活上一两天。没准她会被汽车撞倒,没准在楼道口被匪徒拿刀捅了……这个捅了她的匪徒自己也不会明白为什么要杀害这姑娘。大家会说:“多年轻啊,这么早就死了。太可惜了,那么讨人喜欢。”
是啊,当然了。她的确有一张善良和漂亮的脸蛋,虽然带着倦意,但不凶狠。和这样的姑娘在一起,你会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想拼命表现得更好。可是这也是种负担,让人觉得累。和这样的人最好做朋友,偶尔调调情,彼此坦诚相待。这样的人很少有人能爱上,但大家都会喜欢她们——除了某个曾向黑暗魔法师付过钱的人。
黑色气旋实际上是一种普通现象,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还有五六股类似的黑气笼罩在乘客头上。这些气旋模糊暗淡,微微地旋转着。这是最普通的非职业诅咒的结果。比如某个人冲一个人的背影扔了一句:“你去死吧,”或者有人表达得更简单温和些:“可恶。”紧接着从黑暗一方涌来的黑色气旋就会抽取你的力量,让你遇事不顺。
只不过这样常见的、没水平及非专业的诅咒只能起一两个小时的作用,最多也就够用一昼夜。这种诅咒的后果虽然叫人不快,但不会致命。但是这个姑娘受到的诅咒是由真正的经验丰富的魔法师制造的。姑娘自己还不知道,她已经和死人无异了。
我无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我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便皱了皱眉头。为什么地铁里手机不好用呢?有手机的人不坐地铁吗?
现在我在两难之间挣扎——我要完成的基本任务即使没有成功的希望也应该去做;这个死路一条的姑娘我也得救,只是我不知道能否帮她。但无论如何,我有责任追踪这黑气的制造者……
就在这时,我遭到了第二次袭击,这次和上次不同。不抽筋也不疼痛,只是喉咙发干,牙床发麻。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跳动,手指尖开始发痒。
是的!
但是为什么来得这么不是时候。
我站起身来——列车在站前开始减速了。我从姑娘身边走过时感觉到她在看我,并且在背后盯着我往前走。她感到害怕。看起来虽然她感觉不到悬在她头上的黑气,但她还是感到不安。这迫使她留意周围的人们。
也许因此她才活到现在。
我尽量不朝她的方向看。把手伸到口袋里,我摸到了护身符——一根用缟玛瑙磨成的棍子。我迟疑了一下,试图想出别的办法。
没有,没有别的出路。
我把缟玛瑙棍握在手里。手指开始阵阵刺痛,然后玛瑙棒变热,散发出积聚的能量。这种感觉不是假的,但这热量不是温度计所能测量的。我觉得自己握着的是火堆里的一块炭。一块表面蒙了冷灰,而中间还炽热的炭……
我完全抽出了护身符,朝姑娘瞥了一眼。旋转的黑气颤抖着,朝我这个方向微微弯了过来。它是那么强劲,甚至萌生了智能。
我进攻了。
若是在车厢里,甚至在整列车上哪怕还有一个他者,那么它就会看到一道能瞬间击穿金属和水泥的令人目眩的光芒闪过……
我还从来没攻击过构造这么复杂的黑气。我也从来没有用过带有这么强大能量的护身符。
效果完全出乎意料。悬挂在其他人头上的那些诅咒被完全解除了。一个中年妇女疲惫地拍拍额头,惊讶地看看手掌——偏头痛突然消失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呆滞地望着玻璃窗,然后浑身哆嗦了一下,他的脸松弛下来,眼里一种淡淡的忧郁不见了。
姑娘头上那股旋转的黑气被冲走了约五米,蹿出了车厢。但它的结构没散,又曲折迂回地朝受害者反扑过来。
看它劲多大!
看它的目的性多强!
据说黑气被逼退哪怕两三米远的话就会失去方向,粘上最近的某个人。诚实地说,我本人没有看到过这种现象。这种情况也很糟糕,但别人的诅咒效力要弱得多,新的受害者还是有获救的机会。
而这股旋转的黑气又再往回移动,仿佛一条忠实的狗回到落难的主人身边。
车停了下来。我朝黑气看了最后一眼——它又悬在姑娘头上,甚至加快了旋转速度……没有办法,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旁边的站台,是我这一周在莫斯科的巡查地,我不能越过它跟在一个姑娘的后面,那样头儿会活吃了我……也许,这么说并不只是打个比喻……
当车门吱吱敞开时,我看了姑娘最后一眼——匆匆地记住了她的生物电场。在大城市里要再找到她的机会不多。不过我还是应该试试,但现在不行。
我从车厢里冲出来,环顾四周。野外工作的经验我真的不足,这点头儿完全正确。但是他采用的训练方法我很不喜欢。
见鬼,怎么找到目标呢?
我用普通人的目光看这些人,哪个都值得怀疑。这里到现在还有许多乘客在挤来挤去——毕竟是环线的“库尔斯克”站,有从火车站出来的旅客,也有四散而去的商贩,还有急于转车赶往住宅区的人……我微闭上眼睛,我能观察到一幅更有趣的情景——像通常傍晚时分那样暗淡的生物电场。其中不知谁的仇恨作为一块红色的斑点显现出来,有一组刺目的橙光在闪,显然是急于上床,还有一些软塌塌的灰褐色的条状气体逐渐破散着,那是醉鬼的生物电场。
没有任何踪迹。我只是嗓子发干,牙床发痒,心疯狂地跳动。唇上有股血腥味儿。越来越躁动不安。
这一切的迹象都是间接的,同时又太明显,以至于不能忽视它们。
是谁啊?谁?
列车在我身后启动了,目标临近的感觉没有减弱——就是说此刻我们近在咫尺。迎面来了一列列车。我感到目标在动了,在走向那列车。
前进!
我穿过站台,在那涌向到站列车的人群中间曲折穿行着,到了车尾,目标的感觉开始变弱,我又往车头跑……对……感觉目标越来越近……
就像在玩那种名为“热—冷”的小孩子的游戏。
人们往车厢里走,我顺着车跑,感到嘴里满是黏稠的唾沫,牙开始痛起来,手指哆嗦……耳机里唱着英文歌曲:
月色溶溶,
她在星光下起舞,
轻唱着属于黑夜的,
魔幻之语……
哎呀,这歌唱得太贴切,令人吃惊的贴切……
不是好兆头。
我跳进正要合拢的车门里,呆立在那儿,仔细捕捉着自己的感觉。猜对没有?或者仍然没能锁定目标……
猜对了,是这个车厢。
列车在环线上飞驰,我那爆发出的本能在叫:“在这儿!在旁边!”
也许,我跟着这节车厢就能猜到究竟是谁了吧?
我偷偷地打量了一番同行的人,便失去了这点希望。这里没有任何特别值得关注的人。
没办法,继续等待吧……
感不到悲,觉不到痛,
感觉不到伤害,一无所得,
惟有爱情将永存,
她愿承诺。
到了“和平大街”这一站,我感觉到目标正在离去。我跳出车厢去换车,不远,就近在眼前……
在扇面形的站台上,目标逼近的感觉已变得几乎令人难以忍受。我又发现几个候选人——两个姑娘、一个小伙子、一个小男孩。他们都是潜在的候选人,但他们中间谁是呢?
我的四个对象坐上了同一节车。这就是成功,我尾随他们上了车并开始等待。
一个姑娘在“日加”站下了车。
对目标的感觉并没有减弱。
小伙子在“阿列克谢耶夫斯基”站下了车。
太棒了!是那个姑娘还是那个小男孩?他们中是谁?
我偷偷地打量着他们两人。姑娘很丰满,面颊红润,认真地在看《莫斯科共青团》杂志,脸上没有丝毫不安的神色。小男孩则相反,他长得纤细瘦弱,站在车门口,一只手指在玻璃窗上划来划去。
依我看姑娘更有嚼头儿,就是她。
但,总的来说,这还要取决于性别。
我已经开始听到了呼唤。它暂时还不成句儿,只是一种柔和的、迟缓的旋律。耳机里的声音一下子听不到了,呼唤轻易地盖住了音乐声。
无论姑娘还是男孩都没有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也许他们具有很强的忍耐力,或是相反——一下子就屈服了。
车快到“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站时,小男孩从玻璃窗上抽回手,上了站台,匆匆朝老出口走去。姑娘留了下来。
真糟糕!
他们俩还在一起时,我就无法搞清楚我的感觉来自他们中的哪位!
这时呼唤的旋律欢快地响起,里面带上了暗语。
女人的声音。
我走出正在合拢的车门,急忙跟在小男孩后面。
好极了。狩猎已近尾声。
只是我那能量耗尽的护身符呢?
人已经很少了,自动扶梯上只有我们四个人。小男孩在前面,他身后是一个抱孩子的妇女,然后是我,再后面是一个满脸皱纹、上了年纪的上校。军人的生物电场很漂亮,由灿烂的钢灰色和淡蓝色的色调组成。我甚至嘲弄又疲倦地想,可以叫他帮忙。像他这样的人至今还活在“军人的荣誉”里。
不过老上校的效用较之用苍蝇拍捕大象犹有不及。
我不再胡思乱想了,又朝小男孩看了看,闭上眼睛去探寻他的生物电场。
结果令人沮丧。
他被一片闪烁不定、半透明的光辉笼罩着,这一刻渲染着红色,那一会儿又流溢着浓绿色,有时又闪耀着深蓝色。
少见的现象。未定形的命运。模糊的潜在能量。小男孩可能会成长为一个大恶棍,可能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也可能成为一个什么都不是、无所作为的人,实际上——这种人在世界上占大多数。所以人们常说,一切都在未来。类似的气场一般是两三岁孩子所具有的,但在一些大孩子的身上难以见到。
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那呼唤恰恰是冲着他来的。不管怎么说,他是一道美食。
我觉得嘴里满是口水。
时间拖得太长了,太长了……我看看小男孩,看看围着围巾的细脖子,然后咒骂头儿,咒骂习俗,咒骂礼节——咒骂那些让我工作的一切。我又开始牙床发痒,喉咙干燥。
血有一股发苦的咸味,但是只有血才能止渴。
该死!
小男孩从自动扶梯上跳了下来,跑过大厅,消失在玻璃门后。顿时我觉得轻松了些。我放慢脚步,跟在后面走,我看了一眼小男孩的行动:他蹿到了地下通道。他跑着,那充满魔力的呼唤拉着他,命令着他去见它。
再快些!
我跑进小货铺时,扔给售货员两个硬币,说话时尽量不露出牙齿:“六卢布的,带环的。”
满脸粉刺的小伙子慢腾腾地——他本人似乎在上班时让自己给喝暖和了——递过酒,诚实地提醒着:“酒不太好,但没有毒,‘多洛霍夫’牌的,不过总归是……”
“健康更要紧,”我斩钉截铁地说。酒明显是假货,但是现在对我来说还可以。我一只手扯下了用金属环箍住的盖儿,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售货员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我边走边喝了一口——酒里有股煤油味儿,口感更差,显然是假货,是在暗地里分装的——我向通道跑去。
“喂。”这不是拉里萨,夜里一般都是帕维尔值班。
“我是安东。我在外面,‘宇宙’饭店附近。在跟踪。”
“要小组支援?”对方感兴趣地问。
“是。”我已经把护身符的能量耗光了。
“出了什么事?”
蜷曲在通道中央的流浪汉伸出手来,好像希望我把打开的酒瓶给他。我从旁边跑了过去。
“那边有点不对劲儿……快点,帕维尔。”
“同事们已经在路上了。”
我突然感到上下颌如同被烧红的针扎透了。咳,你个混蛋……
“巴沙,我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快速地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在执勤的警察面前收住了脚。
总是这样!
为什么人类秩序的捍卫者总在不需要的时刻出现?
“我叫谢尔然特·卡明斯基,”年轻的警察很熟练地说,“您的证件。”
我倒想看看,能给我弄个什么罪,在公共场合酗酒吗?这是最可能的一种。
我把手伸进口袋,碰到了护身符。它稍稍有点热,不过这次也不需要太热。
“我不在。”我说。
两双早就把我当成猎物享用的眼睛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垂下目光,眼神里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性。
“您不在这儿。”两位齐声重复道。
没有时间和他们瞎扯。我扔出了头脑里冒出的第一句话:
“你们去买几瓶酒,休息一下。快!跑步走!”
看来我的建议正中他们下怀,警察手牵着手,就像孩子们一块玩游戏时那样,沿着通道奔向售货亭。想到自己的建议所造成的后果,我感到有点难为情,但是已经没有时间扭转局势了。
从通道里出来时我深信已经晚了。没有,奇怪,小男孩竟然没有走远。他站在那儿,微微有点摇晃,离我约有一百米左右。瞧这种抵抗力!呼唤的力量那么强大,让人奇怪,稀少的行人怎么没跳起来?无轨电车怎么没从大街上钻进门洞,去交好运?
小男孩回头看了看。好像是看到了我,然后就快速往前走。
完了,坏了。
我跟在后面,飞速地想我下一步该怎么办。不妨等等小组的人,他们过十分钟就会来的,不会超过十分钟的。
这对小男孩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怜悯是件危险的事。今天我两次陷入其中。第一次是在地铁里想击退黑气旋,徒劳地消耗了护身符的能量,而现在呢,又跟在小男孩后面。
多年前,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这话我不赞同,直到现在我也不赞同,尽管事实多次证明了其正确性。
“大众的利益和个体的利益很难吻合……”
是的,我明白,这是真理。
我循着呼唤声跑过去,我听到的呼唤可能和小男孩听到的不一样。这种呼唤对他来说是诱人的旋律,令人神魂颠倒,失去意志和力量。对我来说则相反,是一种让人血脉贲张的警报。
血脉贲张……
被我折磨了一个星期的身体反抗了。我想喝——不是水——我能用没有任何害处的城里的脏雪止渴;不是酒——我手上的一瓶不纯的劣质白酒也不会带来害处。
我想喝血。而且不是猪血,不是牛血,就要人血。这该死的狩猎……
“你应该过这一关,”头儿说,“你在分析部门干了五年——时间长了点,你没觉得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长了点,但是我喜欢。
再说,头儿本人也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实际作战过了。
我走过灯光闪亮的橱窗,那是摆满用仿冒的格热列陶瓷装着的人造食物。旁边大街上车在飞驰,行人稀少。这也是赝品,幻觉,世界诸界面中惟一能为人们所企及的一个界面。好在我不是人。
在不停的奔跑中我召来了黄昏界。
世界让开时叹了口气,就像机场的探照灯从我的背后打过来一样,射出一道长长的、细细的影子。影子升腾起来,慢慢有了规模;影子往自己的空间延伸着——那是一个根本就没有影子的空间;影子离开了肮脏的柏油马路,站立起来,挺得笔直,仿佛一根浓重的烟柱;影子跑到我前面去了……
我加快了奔跑速度,穿破灰色的影子,进入了黄昏界。世界的颜色变暗淡了,街上的汽车仿佛放慢了速度,滞住了。
我离我的目的地近了。
钻进大门时,我已经想好了结局——一动不动、心被掏空了、被吸干了的男孩的尸体以及正在悄悄溜走的吸血鬼。
然而,我出现得很及时。
小男孩站在露出獠牙的年轻女吸血鬼面前,正慢慢往下拉围巾。此刻他未必感到害怕——呼唤使他彻底失去了意识。他多半在幻想着去碰一下这对尖利的、发亮的獠牙。
旁边站着一个男吸血鬼。我立刻感到,这对人中他是为主的那个:正是他造就了这个女吸血鬼,正是他训练她喝血的。最可恶的是——他具有在莫斯科正式注册过的标记。这个畜生!
不过我成功的机会又多了一成。
吸血鬼们朝我转过身来,他们张皇失措,对将要发生的一切还没反应过来。小男孩曾处在他们的黄昏界中,我不能,也不应该看到他……就像不能看到他们一样。
后来小伙子的脸舒展开了,甚至还笑了笑——友善平静地笑了笑说:
“你好。”
他把我当做自己人了。用不着为他的误认怪罪他:此刻我确实是他们中的一员,差不多。一个星期的准备不会白费的:我开始体会到他们的感觉,可是自己也险些转变到黑暗的一面。
“守夜人,”我说。我把握着护身符的手向前伸去,它的能量已被释放,但是,这在远处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察觉,“从黄昏界出来吧!”
大概小伙子本来会屈服的,他不希望我知道他身后留下的那一道道长长的血迹,希望他的行为能被定性为“非法尝试与人类协作”。但是姑娘没有他那种忍耐力,没有理解在发生着的事情的能力。
“啊—啊—啊—啊!!!”她拖长声音,嗥叫着向我扑来。还好,她没用獠牙咬小男孩:此刻她不能自制,就像全身酸痛,刚把注射器从静脉里拔出来的吸毒者,像立刻就要达到性高潮的女色情狂。
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她那纵身一跳的速度太快了,谁也拦不住她。
但是我和吸血鬼势均力敌。我抬起手,把打开的酒直接泼向她那扭曲的脸。
为什么吸血鬼们这么受不了酒精?
可怕的嗥叫变成一种尖叫。女吸血鬼在原地转着圈儿,双手捶打着脸,脸上的皮和浅灰色的肉一层一层掉下来。那男吸血鬼转过身,撒腿就跑。
这所有的情况没什么复杂的。已注册过的男吸血鬼——不是外来的过客,与他不得不平等地厮杀。我一手把酒瓶扔向女吸血鬼,另一只手伸出去——一下子就抓住了那根恰好松开了的注册印记上的线绳。男吸血鬼嘶哑地叫着,扣住自己的喉咙。
“从黄昏界出来!”我喊道。
他似乎明白情况已经相当不妙,扑向我,试图让拽住他喉咙的那根线绳松一松。他扑过来时伸出獠牙,开始变形。
要是护身符能量充足,我只不过会击昏他。
而在现在的情形下我不得不打死他。
我发出无声的命令,男吸血鬼胸前闪着蓝色微光的印记发出“咯吱咯吱”声。不知哪个本领比我大得多的人所注入的一股能量倾注到死亡的肉体里去了。吸血鬼还想跑。他吃得饱饱的,身体很结实,别人的生命还在为这死亡的形体提供给养。但是,要抵抗这种力量的打击也不是不可能的:现在他变得皮包骨头,眼窝里流出黏液。然后脊柱折成两段,颤动的残余部分“扑通”一声倒在我的跟前。
我转过身去——女吸血鬼这时可能已经复苏了。不过她已经不再是个威胁了。这个吸血鬼姑娘以惊人的速度跑过院子。她始终没有走出黄昏界,所以看到这令人震惊的场面的只有我一个人。当然还有那些狗。旁边的某个地方有一只小狗发出歇斯底里的吠叫声。它既恨又惧,这是狗自古以来就对半死不活的人所抱有的感觉。
我没有力气追赶女吸血鬼了。探过身子,我收集了一些遗留下来的生物电场——干枯的、灰白的、腐朽的。我们会找到她的。现在她到哪儿也躲不掉。
那男孩儿哪去了?
从吸血鬼制造的黄昏界里出来,他可能失去记忆,也可能会成为植物人。他已经不在大门洞里了。他怎么也不可能从我旁边跑过去……我从大门洞走到院子里,真的看到小男孩了。他几乎跑得比女吸血鬼还要快。真了不起!奇迹。他不需要帮助。糟糕的是,他记住了所发生的一切,不过谁会相信这个小小的男孩呢?到了早晨,他记忆中的一切都会暗淡,都会消失,变成一个不现实的噩梦。
或者还是追上这个小男孩要更好些?
“安东。”
我们那对如同二重奏般形影不离的作战队员伊戈尔和加里科从大马路上跑过来。
“女吸血鬼跑了!”我喊道。
加里科边跑边踢了一下吸血鬼干枯的尸体,在寒冷的空气中捡起一片碎屑,喊道:
“塑化了!”
我把女吸血鬼的形貌讯息传递给他,加里科皱皱眉头,加快了脚步。作战队员们飞奔着去追女吸血鬼。伊戈尔边跑边说:
“把垃圾处理一下!”
我点了一下头,好像他们需要答复似的,然后我从自己隐身的黄昏界里走出来。世界灿烂了。作战队员的影子渐渐消失了,连人类现实生活中的雪也没有被那些无形的脚踏过。
我叹了口气,朝着停在路边的一辆灰色“沃尔沃”车走了过去。后座上放着一些简单的工具,一只牢固的塑料袋、一把铲子和一把笤帚。我用了约五分钟的时间把吸血鬼那几乎没有重量的残余部分搂在一起,把口袋藏到汽车后备厢里。我从懒散的扫院人留下的松散的雪堆里铲出了许多脏雪,撒在门口,然后又把残留下来的腐烂东西塞进脏雪中,用脚踩了一阵子,心里说:用不着人类的葬礼,你不是人类……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我回到汽车里,坐在方向盘前,解开外套。一切都好。甚至很好。领头的吸血鬼死了,伙伴们会抓住他的女友,小男孩活着。
我想象得出,头儿会有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