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克雷西纳重复着,“看看包里面有什么。”
我们此刻正在他位于四十三楼的顶层公寓里,地毯是焦橙色的,立体花纹,非常厚实。克雷西纳坐在一把欧洲巴斯克风格的帆布躺椅上,对面摆放着一张真皮长沙发,上面没有人。在这两件家具的中间,有一个褐色的购物袋。
“如果是结算单的话,就不用看了,”我说,“我爱她。”
“是钱,不是结算单。快点,看看吧!”他正抽着一根土耳其香烟,烟嘴是玛瑙石的。屋内的通风系统不错,因此,我刚刚闻到一丝淡淡的烟香,瞬间,它就消散了。他身上穿着一件真丝睡袍,上面绣着一条龙。透过他的眼镜,可以发现,他的目光镇定而充满智慧。单看他的外表,大概就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上流社会,五百克拉,彻头彻尾的混蛋!我爱他的夫人,她也爱我。
我早就知道他会借故找茬儿,该来的始终会来,可我不知道他这是演的哪一出。
我走到购物袋前,打开袋子,成捆的钞票滚落在地毯上,都是面值二十块的,我随便拿起一扎,数了数,有十张。口袋里还有好多捆。
“两万美元。”说着,他抽了一口烟。
我站起身,说:“不少啊。”
“都归你。”
“我不需要。”
“我老婆和这钱是分不开的。”
我没有吭声。玛西娅曾经提醒过我,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她说他就像一只猫,一只老奸巨猾、卑鄙无耻的公猫,他会想方设法把你变成一只老鼠。
“听说你是个网球高手,”他说,“恐怕,我之前还没亲眼见过真正的高手呢。”
“你的意思是,你雇的那些侦探没有给你带回任何照片吗?”
“当然有了,”他很随意地挥了挥烟嘴,“甚至还包括你俩在海湾汽车旅馆的视频录像。摄像头就藏在镜子的后面。可是,照片毕竟只是照片,不一样的,对吗?”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玛西娅说过,他会不断变换策略。他一贯如此,对手在他的威逼下,只能奋起抵抗。用不了多久,他会让你产生错觉,让你朝着他的大本营冲锋,可你万万没有想到,他从半路杀了出来。斯坦,尽量少说话。记住,我爱你。
“我邀请你上来,因为我觉着,我们两个男人应该面对面谈一下,诺瑞斯先生。一次愉快的交谈,在两个文明的绅士之间,其中一个偷了另一个的老婆。”
我本想应答,可想想还是决定不理他。
“你喜欢圣昆丁吗?”克雷西纳一边悠然地吐着烟圈,一边问。
“不是特别喜欢。”
“你好像在那里待了三年。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曾被指控入室盗窃。”
“这些玛西娅都知道。”话音刚落,我立刻感到很后悔,不应该搭理他的。我落入了他的圈套,玛西娅警告过我的。轻轻地吊球,等待他的反击。
“我冒昧地把你的车挪了个地方。”他说着,将目光转向房间尽头的一扇窗户。其实,那根本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窗户:整面墙都是玻璃的。
在那扇大玻璃窗的中央,有一个推拉门。门外,一个阳台,只有巴掌大小。阳台外面,万丈深渊。
那个门很怪异,我可不能碰它。
“这是一栋非常漂亮的建筑,”克雷西纳说,“很安全。闭路电视之类的设施一应俱全。当我知道你进入大厅的时候,我打了个电话。一名雇员用点火器电线短路的方法启动了你的车,并把它从这里的停车场移动到了几个街区之外的公共停车场。”他瞥了一眼挂在长沙发上方墙壁上的那个颇具现代主义风格的旭日型钟表。时间是:八点零五分。
“八点二十分的时候,还是那个雇员,他会在公共电话亭打电话报警,跟你的车有关。最迟八点半,法律的奴仆们会在你后备厢的备胎里找到超过六盎司的海洛因。他们会急切地想找到你,诺瑞斯先生。”
他给我设了一个套。我一直设法掩护自己,可是,最后,我发现,我在他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这些事情会一个接着一个发生,除非我打电话给我的雇员,让他忘掉打电话这码事儿。”
“我唯一能帮你的就是让你知道玛西娅在什么地方,”我说,“不存在任何交易,克雷西纳先生,我可以肯定。我们这样做也是你逼的。”
“我的人正在跟踪她。”
“恐怕不对吧。我们在机场已经把他们甩掉了。”
克雷西纳叹了口气,把烟嘴卸下,然后随手把那个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烟头丢进一个带滑盖的镀锌烟缸里。波澜不惊、泰然自若。抽过的香烟和斯坦,诺瑞斯得到了相同的待遇。
“实际上,”他说,“你说的没错。消失在女厕所,老套的把戏。我的那些探员非常恼怒,他们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毫无新意的伎俩面前栽跟头。也许,这种把戏太古老了,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没有搭腔。玛西娅在机场甩掉那些探员之后,搭乘机场巴土回到市里,然后去了汽车站。
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她身上有两百块钱,这是我全部的存款。有了这两百块钱,灰狗可以把她带到国内任何一个地方。
“你总是这样寡言少语吗?”克雷西纳问道。
此时,从他的语气判断,他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玛西娅建议我这样。”
他的声音变得有点儿严厉。
“这么说,如果警察把你请去的话,你还是准备坚持自己的权利了。等你下次再见到我的老婆,她已经是一个坐在摇椅上的老婆婆了。你有没有想过呢?告诉你,私藏六盎司海洛因,要判四十年监禁。”
“即使这样,你也别想把玛西娅找回来。”
他淡淡地一笑,说:“这才是关键,不是吗?要我跟你把整件事情捋捋清楚吗?你和我老婆相爱了。你们发生了……如果你不介意我的措辞,在肮脏的汽车旅馆,一系列的一夜情。我老婆离开了我。不管怎样,我逮到了你。你现在到了,应该说,一个死胡同里。我的总结还算完整吧?”
“我明白她为什么厌倦了你,”我说。
让人惊讶的是,他仰了仰头,哈哈大笑着说:“你知道,我很喜欢你,诺瑞斯先生。虽然你低俗,是个小气鬼,可你似乎很有勇气。玛西娅说你勇敢,我还有些不相信。她对别人性格的判断不太准确。但是,你的确富有……热情。我就是根据这一点来设计这一切的。毫无疑问,玛西娅告诉过你,我喜欢打赌。”
“没错。”此时,我明白落地窗中间那扇小门为何看着这么别扭了。现在是隆冬季节,谁也不想在四十三楼的阳台上喝茶看景。阳台上的家具已经被搬走了,门上的纱窗也被卸掉了。可是,克雷西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不是很喜欢我老婆,”克雷西纳说着,把另外一支烟仔细地装在烟嘴上。
“这不是什么秘密。我肯定,她也告诉你了。我相信,一个有你这种……经历的男人应该明白,通常,一个感觉满足的女人不会和本地网球俱乐部的一个职业教练扔下球拍就上床的。玛西娅这个女人,娇柔,脸上长斑,假正经,喜欢找人倾诉,爱哭,爱编故事,是个——”
“说够了吧,”我说。
他冷冷一笑,说:“你说什么?啊,我忘了,我谈论的女人是你最亲爱的。现在是八点十六分,你紧张吗?”
我耸耸肩。
“死扛到底?”他说着,把烟点上。
“不管怎样,你可能好奇,既然我不喜欢玛西娅,那我为什么不干脆给她自由——”
“不,我不好奇。”
他冲我皱起眉头。
“你是个混蛋,自私、贪婪,总是以自己为中心。这就是原因。没有人抢你的东西,即使你不要了,也用不着抢。”
他脸红了,但随后又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一个条件,诺瑞斯先生,很好。”
我再次耸耸肩。
“我跟你赌一把。如果你赢了,你可以离开,带着钱,带着女人,带着自由。相反,如果你输了,你就没命了。”
我实在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钟表,八点十九分。
“好吧,”我说。还有什么?至少还可以买时间。有了时间,我可以合计出反败为胜的方法,有钱没钱无所谓。
克雷西纳拿起身边的电话听筒,随手拨了个号码。
“托尼吗?执行第二个计划。对。”他挂断了电话。
“第二个计划是什么?”我问。
“我打电话让托尼在十五分钟后回来,他将把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东西从你的后备厢里……转移走,并且把车开回来。如果我不打电话,他将按计划报警。”
“你不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对吗?”
“理智点儿,诺瑞斯先生。我们中间这个口袋里有两万块。在这个城市,杀个人,两块钱就够了。”
“赌什么?”
他装出一副痛苦的模样。
“诺瑞斯先生,赌注,赌注。贵人出条件,小人押注。”
“随你怎么说。”
“好。你打量过我的阳台,我注意到了。”
“门上的纱窗被卸掉了。”
“没错。今天下午才拿下来的。我的提议是:你沿着阳台外面突出的部分,就是顶层公寓外围的窗台,走一圈。如果你能成功地绕着大楼转一圈,那你赢了。”
“你疯了。”
“完全相反。我在这个公寓里住了十二年,在这期间,我曾经向六个人提出过打赌的建议。六人中,有三个,像你一样,是职业运动员——一个是臭名昭著的四分卫,知名度靠的不是传球战术,而是电视广告;另一个是棒球运动员;还有一个是很有名气的职业赛马骑师,虽说年薪高得吓人,可他每年得支付高昂的赡养费。另外三人,相比之下,都是普通的市民,职业各异,但有两点相同之处:一是需要钱,二是需要肉体的愉悦。”
他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烟,接着往下说:“没想到,五个人拒绝了我。只有一次,对方接受了。条件是:为我工作六个月,换取两万美元的报酬。我推测,那个家伙站在阳台边往下看了一眼,差点儿昏死过去。”克雷西纳脸上显出既得意又蔑视的神情。
“他说,下面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小,他受不了那种刺激。”
“你怎么会想到——”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我的话。
“诺瑞斯先生,别记恨我。我想,你没有其他选择,你只能照我说的办。如果不同意我的赌注,你就得在圣昆丁待上四十年。口袋里的钱和我老婆只是附加的小利益,以此表示我的善良和好意。”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使诈?假如我答应了,但你已经吩咐托尼去报警了。”
他叹了口气,说:“诺瑞斯先生,你是个典型的偏执狂。我不爱我老婆。如果把她留在我身边,这对我的自尊心没有任何好处。对我来说,两万美元根本不算什么。我每个礼拜付给警察的是这个的四倍。但是,至于打赌……”他的眼睛放出光芒,“不完全是钱的问题。”
我在心里盘算着,他走开了。我猜想,他也明白,他真正在乎的是名声。我今年三十六岁,是个老网球手。俱乐部一直在考虑打发我走,可又碍于玛西娅给他们施加的小小压力。打网球是我唯一能干的行当,除了这个,哪怕找个门房的活儿,也不容易——尤其是自己还有前科。虽说这样的事情很常见,可雇主不这么想。
可笑的是,我是真爱玛西娅·克雷西纳。刚上了两节九点开始的网球课,我就爱上她了,而且,她也同样爱上了我。可以说,这是斯坦,诺瑞斯的福气。当了三十六年快乐的单身汉,仿佛山崩地裂,我竟然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别人的老婆,而且那个男人还是某个组织的大头目。
那只老公猫坐在一边,嘴里抽着土耳其进口的香烟。显然,这一切,他都知道。其他的事情,也知道。我不敢保证,假如我接受他的条件,而且赢了,他是否会放我进来。可有一样,我很肯定,那就是:假如我不接受,那么,十点一过,我就会被警察带走。下次被放出来,可能这个世纪已经结束了。
“我想知道一件事,”我说。
“诺瑞斯先生,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看着我的眼睛,坦白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在使诈?”
他面对着我。
“诺瑞斯先生,”他轻声地说,“我从不使诈。”
“很好,”我说。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他满脸放光,站起身来。
“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诺瑞斯先生,跟我到门口来。”
我们一起走了过去。
“窗台五英寸宽,”他梦幻般地说,“我亲自量过的。实际上,我在上面站过,当然,我是用手扶着阳台的。这样,你弯下腰,从铁栏杆上面翻出去,阳台大概有你胸脯这么高。可是,当然,外面没有扶手。你得小心慢行,非常非常小心,千万不能失去平衡。”
我的眼睛盯着窗外的一个东西……那个东西让我的血压下降了好几度。是一个风压计。克雷西纳的公寓邻近湖泊,而且,这栋楼非常高,附近没有其他高楼作它的防风墙。外面,风很冷,像尖刀。风压计上的指针稳定在十,可是,有风吹来的时候,指针肯定会跃至差不多二十五的刻度,好几秒钟之后才能回到原来的位置。
“啊,我明白了,你注意到了那个风压计,”
克雷西纳快活地说,“实际上,风更大的是另一侧,因此说,那边的风更强。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风平浪静。有的时候,我曾留意过,风速高达八十五……甚至连大楼都感觉有些摇晃,好像在船上,好像在桅楼守望台上。今天这种天气,在这个季节,相当不错了。”
说罢,他伸出手,指着左边的一栋大楼。我抬眼一看,银行大厦楼顶有一串发亮的数字。数字显示:四十四度。可是,加上风的作用,户外的温度应该在二十五度左右。
“你这儿有外套吗?”我问。我身上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夹克。
“真可惜,没有。”银行楼顶的数字转换成了时间:八点三十二分。
“诺瑞斯先生,我想你最好马上开始,这样,我就可以打电话给托尼,让他执行第三套方案。托尼是个好小伙子,可有些冲动。你明白的。”
我明白,没错。我他妈的太明白了。
然而,一想起自己可以跟玛西娅在一起,可以摆脱克雷西纳的魔爪,可以带着那些钱开始另一种生活,我一下子把玻璃拉门推开,走到了阳台上。外面,寒冷、潮湿,风把头发吹进了眼睛。
“晚安!”克雷西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我没顾得上回头。我走近栏杆,可没朝下面看。
不看。我开始做深呼吸。
其实,这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练习,而是某种形式上的自我催眠。随着呼吸的一进一出,你把杂念抛至脑后,一心只想着前面的比赛。第一次呼吸,我把那笔钱赶出脑海;第二次呼吸,赶走的是克雷西纳。玛西娅比较费时间——她的脸不断出现在我的眼前,她告诉我不要犯傻,不要跟他玩这次冒险游戏,克雷西纳也许没有使诈,可他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我没有听她的劝,我没有其他选择。假如我输了,我就不用赶着去买啤酒,啃牛排。相反,我将成为一堆血淋淋的皮肉,散落在迪克曼大街上。
我想,我决定了。这时,我低头向下望去。
大楼仿佛一面光溜溜的白垩崖壁,矗立在下面的街道上。马路上的汽车看上去只有火柴盒大小,那种小汽车模型在任何一家廉价商店都可以买到。行驶在大楼周围的车辆就是一个个针眼大的光点。如果你掉下去,肯定会有足够的时间让你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情,你可以看见被风鼓起的衣服,大地在召唤你,你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
你甚至有时间发出一声长长的喊叫。当你的身体触及人行道的时候,那声音应该像熟透了的西瓜。
我能够明白那个家伙为何临阵脱逃了。可是,他面临的只有六个月的监禁。我可是四十年啊,漫长、灰暗,没有玛西娅的四十年啊!
我打量着窗台。这么窄,五英寸怎么感觉只有两英寸呢?这栋大楼还比较新,至少,窗台不会在我的重量之下崩塌。
我希望如此。
我翻过栏杆,小心翼翼地让自己在窗台上站稳。我落下的时候,脚跟悬在外面。阳台的护栏齐胸高,我穿过装饰用的铁栏杆,往克雷西纳的房间里看。他站在门里面,抽着烟,看着我,那副模样,仿佛科学家,正在观察面前的小白鼠,看看刚刚注射进体内的药物会发生何种反应。
“打电话,”我手抓着栏杆,对他说。
“你说什么?”
“打电话给托尼。你不打,我就不往前走。”
他转身走进客厅——不知怎的,那儿看上去温暖、安全、舒适——拿起电话。说实话,这是个毫无价值的举动。外面北风呼呼地吹,我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他放下电话,回到门口。
“诺瑞斯先生,都办妥了。”
“最好如此。”
“再见,诺瑞斯先生。等我……再见你,大概……”
到时候该行动了。该说的都说了。我允许自己最后再想念一下玛西娅,她那淡褐色的头发,灰色的大眼睛,美丽的身体,然后永远把她赶出脑海。此外,刚才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往下面看。在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很容易吓得瘫软无力、手足无措,然后,身体失去平衡,或者昏厥过去。现在,就做一只井底之蛙吧,除了自己的左脚、右脚,什么都不能想。
我手扶着阳台的栏杆,开始向右边挪动。没走几步,我就发现,我得调动打网球时脚踝部位的所有力量。我的脚后跟悬空在窗台外面,因此,肌腱必须承受我全部的体重。
我走到了阳台的尽头。一时间,我感觉自己不可能把手松开,毕竟栏杆是我安全的保障。我强迫自己松开手。五英寸,该死的,很宽裕的距离。
我告诉自己说,假如窗台距离地面不是四百英尺,而是一英尺,那么,绕着大楼走一圈,四分钟就可以轻松搞定。好吧,就当只有一英尺吧!
没错,万一从距离地面一英尺高的窗台上掉下去,那你可以说,这次不算,重新再来。可是,在这个高度,你只有一次机会。
我把右脚慢慢向前滑动,然后让左脚跟上。
我放开铁栏杆。我举起双臂,把两只手掌贴在大楼粗糙的外墙上。我抚摸着石壁,我很可能亲吻过它。
一阵风袭来,上衣的领子遮住了我的脸,身体随之摇晃了一下。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等到风平息下来,我才恢复了正常。如果风再大一些,我会被卷走,径直跌入黑漆漆的夜空。等转到大楼的另一面,风会比这边更大。
我把头转向左边,脸颊紧紧贴住外墙。克雷西纳将身体探出阳台,看着我。
“很享受吧?”他殷勤地说。
他身上穿着一件棕色的驼毛外套。
“你不是说没有厚衣服吗?”我说。
“我撒谎了,”他平静地说,“很多事情,我都没有说实话。”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也许,它的确有所指呢。一个小小的心理战,嗯,诺瑞斯先生?我想提醒你,不要长时间停留,否则,脚脖子会疲劳,万一你站立不稳……”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苹果,咬了一口,然后扔出窗外。很久都没有苹果落地的声响。后来,噗嗤!声音很低,让人害怕得想吐。
克雷西纳吃吃地笑了。
他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感觉到,恐惧正在用它钢铁般的牙齿,啃咬着我的意志。恐惧仿佛洪水猛兽,向我猛扑过来,妄想把我消灭。我转过头,深呼吸,把它赶走。我看了一眼银行楼顶的时间:八点四十六分,时间不等人啊!
当那一组发光的数字显示为八点四十九分的时候,我已经重新镇定下来。我猜想,克雷西纳肯定以为我被冻僵了。当我再次向大楼的转角移动的时候,我听见了一阵幸灾乐祸的掌声。
我开始感觉寒冷。湖泊给风增加了力量,冰冷和潮湿直往骨头里钻。当我慢慢移动的时候,身上那件薄薄的上衣被风吹起,在身后鼓胀。尽管很冷,我还是慢慢向前运动。如果想要成功,必须慢慢地走,小心翼翼地走。如果快了,肯定会栽跟头。
当我到达转角的时候,时间是八点五十二分。
问题应该不大——窗台顺着大楼的外墙自然转过去,形成了一个直角——可是,我的右手告诉我,此处有侧风。如果我身体倚靠的方向有误,那么,风会将我送上长长的速降滑道。
我等着风停下来,可过了很久,也没有减弱的迹象。甚至可以说,它也变成了克雷西纳的帮凶。
它那万恶的手掌啪啪地拍打着我的身体,无形的手指在我身上到处抓、挠、戳。最后,一阵异常强劲的大风刮过来,我的脚趾开始动摇。我知道,我可以永远等下去,而且,风永远不会完全平息。
因此,当风稍许小一点儿的时候,我把右脚甩过去,双手紧紧抓着两面墙,然后将身体转过去。
侧风中,我左右摇晃,站立不稳。一时间,我很难过,觉着克雷西纳已经赢了。接着,我继续向前,让自己的身体紧贴住外墙,一口气慢慢地从干渴的喉咙里释放出来。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一颗山梅贴着我的耳边,飞了过去。
我大吃一惊,差一点儿失去平衡。我的手脱离了墙壁,在空中上下舞动,拼命保持平衡。我想,万一那些东西击中了大楼的外墙,我肯定玩完了。
但是,经过了似乎永恒的瞬间,万有引力非但没有将我送到四十三层下面的人行道上,反而让我的双手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双腿似橡胶,软软的,脚踝处的肌腱如同高压线,嗡嗡直响。我从未感觉如此脆弱。那个手拿镰刀状东西的人距离我非常近,我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他。
我扭过脖子,朝上看,头顶上方约四英尺的地方,克雷西纳从卧室的窗户探出身,他笑嘻嘻的,右手拿着一个除夕狂欢时用的噪音发生器。
“我想帮你站稳脚跟,”他说。
我不想跟他浪费口舌。再说,我连嘶哑着嗓子说话都做不到。我的心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
我赶紧往一边挪了五六步,省得他无聊,趁机伸手推我一把。我停住脚步,闭上眼睛,再次做深呼吸,直到我可以继续向前。
此时,我已经到达大楼的侧面。在我的右边,只有林立的万丈高楼。在我的左边,黑黢黢的湖泊,水面上闪烁着几束针眼大小的灯光。风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在第二个转角处,侧风不像刚才那么狡猾。
我顺利地越过了墙角。可没想到,我被咬了。
我呼吸困难,肌肉痉挛,身体重心的改变差一点儿要了我的小命。我紧紧贴住墙壁,又被咬了一下。不对……不是被咬了,而是被啄了。我低下头。
窗台上有一只鸽子,明亮、怨恨的眼睛盯着我。
在城里,人们对鸽子已经习以为常,它们就像拿了顾客十元钱而不愿意找零的出租司机一样,随处可见。它们不愿意飞翔,它们不情愿地让出地面上的空间,仿佛它们有权占据人行道似的。
哎呀,你经常在你汽车的引擎盖上发现它们的名片,可你并不在意。它们偶尔可能会比较烦人,但它们是我们这个世界里的无照经营者。
这一次,我闯入了它的领地,我险些落入困境,它好像知道。它又一次啄了一下我疲惫的右脚踝,疼痛像一支利剑,嗖地一下,直扑我的大腿。
“走开,”我冲它咆哮,“滚一边去!”
鸽子并不理会,继续啄我。显然,它以为这是它的家,我硬闯进来了。窗台的这个地方,满是鸟粪,有新鲜的,也有陈旧的。
头顶传来低低的吱吱声。
我尽力把脖子朝后扭,然后仰起头。一只大鸟冲了过来,我差一点儿后退。假如我向后退一步,我将是这座城市里第一个牺牲在鸽子嘴下的人。
原来,这个家伙是鸽子妈妈,她的职责是保护屋檐下的一窝小雏鸟。谢天谢地,幸亏它距离我比较远,否则,我的脑袋可就受苦了。
那只公鸽子——母鸽子的夫婿——又啄了我一口,我流血了。我能感觉到。我开始慢慢移动,希望能把它们赶离此处。做梦!鸽子根本不害怕我,城里的鸽子都不怕人。如果一辆行驶中的小货车仅仅可以让它们加快脚步,那么,一个囚禁在高高的窗台上的人对它们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我往前挪,鸽子向后倒退,明亮的眼睛不曾离开我的脸庞,除非低头进攻我的脚踝。此刻,疼痛持续加剧,它开始咬我的肉了……我的感觉告诉我,它正在吃我的肉。
我抬起右脚,踢了它一下。当然,这一脚没有力量,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鸽子扑打着翅膀,然后又开始进攻了。至于我,差点儿跌落下去。
鸽子没完没了地咬着。一阵凉风吹来,我又险些失去平衡。我用手指抠住平坦的外墙,将左脸颊贴在上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即使给克雷西纳十年的时间,他也不可能预见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帮凶。假如鸽子只咬我一口,那算不了什么。再咬两三口,也能承受。可是,在我到达克雷西纳对门邻居家阳台的铁栏杆前,那个天杀的家伙起码咬了我不下六十次。
站在那家阳台的外面,感觉像是到了天堂的大门口。我双手抓着冰冷的铁棒,双臂自然弯曲,舒服极了。我就这样站着,仿佛我的手再也不愿意松开了。
它又来了。
鸽子闪烁着明亮的眼睛,得意地看着我。面对我的无能,它表现出不可一世的样子。这让我想起了克雷西纳,刚才在大楼的对面,他带着我走上阳台,脸上的表情就是如此。
我双手更加坚定地握着铁栏杆,同时,飞起一只脚,用力朝鸽子踢去,正中目标。它大叫一声,扑腾着翅膀,腾空飞起。它的叫声让我感觉十分满足。不一会儿,几根羽毛,灰色的鸽毛,有的落在窗台上,有的则荡着秋千,慢慢消失在无底的黑暗之中。
我张大嘴巴,使劲儿喘了几口气,然后,纵身一跃,翻上阳台,跌倒在地上。尽管气温很低,可我浑身上下都在冒汗。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躺了多久才恢复了体力。此处,看不见银行的大楼,而且,我也没戴表。
趁着浑身的肌肉还没有僵直,我坐了起来,战战兢兢地把袜筒向下拉。右脚踝被咬破了,仍然在出血,但伤口看上去并不深。尽管如此,如果不想因此留下后患,最好还是处理一下,谁知道鸽子身上携带着什么细菌呢?我考虑用布把伤口包起来,可转而一想,不行,万一因此而绊倒怎么办?等下会有足够的时间处理伤口的,我可以买两万美元的纱布。
我站起身,满怀憧憬地望着眼前这套屋顶公寓。空空荡荡的,没人住。门外有一扇结实的防风窗。或许,我能设法进去,可这样做,违反了游戏的规则。到时候,输掉的可不单单是金钱。
不能再耽搁了,我翻过护栏,回到窗台上。
那只鸽子不想再多失去几根羽毛,此时,它正站立在它配偶的窝下面,那个地方,鸟粪聚集得最多,它恶狠狠地打量着我。但是,我想,它不会再纠缠我了,尤其是它发现,我准备离开这里了。
离开很难——比离开克雷西纳家阳台的时候还要艰难。理智告诉我,我没有别的选择,可是,我的身体,尤其是我的脚踝,发出了抗议,离开这么一个安全的港湾实在是一种愚蠢的决定。我还是决定离开,黑暗中,玛西娅的笑容是我最大的动力。
大楼的第二个宽边到了,我成功地拐过转角,开始沿着长边向前移动。越来越近了,我几乎控制不了自己,想快一些完成这一切。可是,如果我加快速度,我必死无疑。因此,我强迫自己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
在最后一个转角处,侧风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这一次,不是技术,而是我运气好,我又成功了。
我倚靠着大楼,稍作休息,让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快要大功告成了,我要赢了。
我的手感觉像冷冻牛排,脚脖子火辣辣地疼(尤其是被咬伤的右脚),汗水不住地往眼睛里流,但我坚信,我一定会成功。长边走了一半的时候,克雷西纳阳台里温暖的黄色光芒进入了我的视线。
在尽头,我看见银行大厦的标志在闪烁,仿佛欢迎我到来的旗帜。十点四十八分,可我却感到在这个宽度不足五英寸的窗台上,我耗尽了毕生的时光。
如果克雷西纳胆敢使诈,愿上帝保佑他。加快步速的冲动已经过去,我差不多停了下来。我用右手抓住阳台的熟铁护栏的时候,时间显示为:十一点零九分,几乎同一时刻,左手也上来了。
我重心上移,翻过阳台,谢天谢地,我落地了……
突然,点四五手枪冰凉的枪口抵住了我的太阳穴。
我抬起头,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打手,奇丑无比,就连大本钟看见他都会吓得停止工作。他冲我咧嘴一笑。
“太棒了,”屋里传来克雷西纳的声音,“为你喝彩,诺瑞斯先生!”接着,他真的拍起了巴掌。
“托尼,把他带进来!”
托尼一把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我的脚踝非常疲惫,经不住他的拉扯,险些站立不稳。走进屋子,我累得靠在阳台门上。
克雷西纳站在客厅的壁炉旁,手里端着一个金鱼缸大小的高脚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白兰地。钱又重新放回到了购物袋里,袋子还在焦橙色地毯的中央放着。
我从房间对面的一面小镜子里瞥见了自己此时的模样。头发乱蓬蓬的,除了脸颊上两块明显的污渍之外,脸色苍白,眼睛看上去有些疯狂。
我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因为,刹那间,我的身体飞过了房间,击中了那把巴斯克椅子,然后重重地倒在上面。椅子翻了,我被压在下面,气都喘不过来。
我挣脱着坐了起来,费力地骂道:“你个不守信誉的小人!你早就设计好了。”
“是的,没错,”克雷西纳说着,小心翼翼地把白兰地酒杯放在壁炉架上。
“可我不是一个不守信誉的小人,诺瑞斯先生。的确不是。只是一个不幸的输家。托尼来这儿的目的只是确保你不会胡来……冲动是魔鬼。”他用手摸着下巴,偷偷地笑了笑。他看上去可不像是个不幸的输家,更像满嘴金丝雀羽毛的猫。我站起身,突然感到比在阳台外面的时候还要害怕。
“条件是你定的,”我慢慢地说,“不管怎样,一切都是你定的。”
“不客气。你车里的海洛因已经拿走了,车也已经回到了停车场。钱就在那边,你可以拿着钱走了。”
“很好,”我说。
托尼站在通往阳台的玻璃拉门前,怎么看都像是万圣节狂欢的余孽。他手里握着那把点四五口径的手枪。我走到购物袋前,弯腰从地上把它拿起来,然后迈着紧张的步子,朝大门走去。我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等着托尼朝我开枪。可是,当我把门拉开的时候,刚才准备攻克最后一个拐角的时候,脑子里闪现的信念再次出现:我一定会成功。
克雷西纳懒洋洋、得意的声音让我停下了脚步。
“你不会真的以为那个女厕所的老套把戏把所有人都给懵住了吧?”
我怀抱着购物袋,慢慢转过身,问:“你什么意思?”
“我告诉过你,我从不使诈,我永远不会使诈。诺瑞斯先生,你赢了三样东西。钱、自由、我老婆。前两样已经归你了,至于我老婆,你到县停尸房去认领吧!”
他的话如晴天霹雳,我呆住了,我瞪眼看着他,我不知所措。
“其实你并不相信我会放她走的,对吗?”
他假惺惺地说,“啊,不。钱,有了;自由,也有了。可是,没有玛西娅。尽管如此,我没有使诈。你把她埋葬之后——”
我待在原地,没有向他发起进攻。还没到时候。
小样,你等着!我朝托尼走去,他显然没有防备,有点儿懵了。克雷西纳不耐烦地对他说:“开枪,快!”
我扔出手中的袋子,刚好砸中他握枪的那只手,他摇晃了一下。我的手臂和手腕还没有用上呢,那才是网球运动员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子弹钻进了焦橙色的地毯,我将他拿下。
他的脸是最难对付的一个部位。我一下子把枪从他手里夺了过来,用枪筒狠狠地砸在他的鼻梁上。他痛苦地哼了一声,倒在地上,那模样真像兰道·哈顿。
克雷西纳差一点儿就跑出门去了,我啪地一枪,子弹从他肩上飞过。
“站住,否则你就没命了。”
他想了想,站住了。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他那傲慢无比、不可一世的神情开始消退。当他看到托尼倒在地上,鲜血从嘴里流淌出来的时候,他彻底垮了。
“她没死,”他连忙说,“我得留一手,不是吗?”他讨好地咧了咧嘴,那表情真让人恶心。
“我是个傻瓜,可我还没有傻到家,”我说。
我的声音听起来毫无生气,死气沉沉。为什么这样呢?玛西娅是我的生命,可这家伙却把她害死了。
克雷西纳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散乱在托尼脚下的那些钱,“那个,”他说,“只是小钱。我可以给你十万,或者,五十万,要不,一百万,我在瑞士银行的钱都给你,行吗?你想怎——”
“我要和你赌一把,”我不紧不慢地说。
他的目光从枪口转向我的脸。
“赌——”
“赌一局,”我重复道。
“无需赌资。就是一个很简单的老游戏。我赌你不敢沿着外面的腰线绕大楼走一圈。”
他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一时间,我感到他快要背过气去了。
“你……”他的声音含混不清。
“这些是奖金,”我的声音依旧缺乏生气,“如果你成功了,我就放你走。如何?”
“不行,”他低声说。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好吧,”说着,我打开手枪的保险。
“不!”他一边说,一边摆着手。
“不!不要!我……好吧。”他舔了舔嘴唇。
我用枪示意他跟我走,我们来到阳台上。
“你在发抖,”我对他说,“这可对你不利。”
“两百万,”他说。他的声音嘶哑,他要哭了。
“两百万没有任何记号的现钞。”
“不行,”我说,“一千万也不行。你想想,如果你成功了,你就自由了。我说话算话。”
一分钟后,他站在外面的窗台上。他个头没有我高,因此,在阳台边上,你只能看见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含哀求。他双手紧紧抓着护栏,指关节突出,仿佛被囚禁在牢房里。
“求你了,”他低声说,“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别浪费时间了,”我说,“快点儿开始吧!”
可是,他就是不肯往前移动,我只好用枪口顶住他的额头。他呻吟着往右边挪动。我抬头看了看银行大楼上的钟,十一点二十九分。
我想,他根本不可能走到第一个拐角处。他不情愿地往前挪动,他动作笨拙,重心不稳,睡衣被风吹起,在夜空中飘动。
差不多四十分钟前,也就是十二点零一分的时候,他消失在转角处,看不见了。我竖起耳朵,仔细听,想听到他遭遇横风时坠落下去发出的越来越小的叫喊声,可没听到。也许,风停了。我记得,当我在外面的时候,我曾经想,可能连风都跟他是一伙儿的。也许,他就是运气好。也许,他此时正在对面的阳台上,抖成一团,不敢继续往前走了。
但是,他可能知道,如果我到对面的公寓,破门而入,发现他在那里的话,我会当他是条狗,毫不犹豫地朝他开枪。说到大楼的那一边,我想起来了,那只鸽子,不知他是否喜欢。
是喊叫吗?我不知道。可能是风声吧。是什么不重要。银行大厦屋顶的钟表显示的时间是:十二点四十四分。很快,我要强行进入对面的公寓,检查阳台,可是,眼下,我坐在克雷西纳的阳台上,手里握着托尼的那把枪。
克雷西纳说过,他从不赖赌账。可是,我就不一定了。